简介:
洛婉清十九岁前,是名满江南的杏林千金
她有着温和有礼的未婚夫江少言,有宽厚仁爱的父母,人生一眼到头,满满都是安稳。
直到十九岁那年,官兵闯入她家府邸,满门男丁抄斩,女子流放,
她在牢狱中苦等唯一的希望,想等着江少言为她沉冤昭雪,救她于水火
可等啊等,她只等来了一把匕首,一包毒药
江少言告诉她,边境长路漫漫,让她记得为他守贞。
于是她拿着那把匕首,在离开大狱前一夜,回了头。
为了复仇,她毁了自己的脸,顶替死囚,一路浴血厮杀,以死囚特赦的身份进入监察司
拜见长官那日,正是她的替身“洛婉清”流放路上意外身亡消息传来之时。
那一夜,从民间回来的三皇子江少言在府中立起了亡妻牌位。
而满身是血的洛婉清跪在庭院,听见到那位以人身被敬为鬼神的监察司使冰冷开口。
“入了我监察司的门,你就是我谢恒的人。且报上名来。”
洛婉清一点一点合拢满是鲜血的手,抓紧地上令牌,抬起一双清亮如刀刃的眼。
“卑职,柳惜娘。”
精选片段:
昌顺十三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寒风顺着班房顶上的窗户呼呼往牢房中吹,逼得人都忍不住挤在一起,相互依偎取暖。唯独只有一个年轻女子,正低头着头,看着一位中年妇人从水桶里勺出水来,清洗着她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生得极美,看上去就十八九岁,五官清丽,肤色白皙,垂眸之间,带着一股弱柳迎风的娇弱姿态,正是时下人最爱的女子模样。
但这并没有打动为她清理伤口的妇人半分,妇人手上虽然温柔,但眉宇间却皆是恼怒之色,嘴里喋喋不休训斥着女子:“平日怎么教你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那王七娘什么人你不知道?街上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为了一文两文就能和人打个头破血流的,你同她发什么疯?她想要说我就说我,你有什么好计较?”
女子闻言,嘴唇微抿,似是不服,妇人用纱布给她绑上伤口,瞪了她一眼:“洛婉清,说话!”
“我也是有自己考量,”洛婉清听到母亲训斥,压抑着了不安,低声道,“当初明明是她自己心疼诊费不肯继续看诊,现下非说是你医术不精害了她的手,若咱们不反驳,让人把这话传出去,别人质疑您的医术怎么办?咱们现下在班房里过得还好,全靠您为那些狱卒治些三病两痛的,要这些狱卒不肯信您了,咱们日子怎么过?”
“有什么怎么过?”她母亲姚泽兰满不在乎,嗤笑出声,“我的名声靠她一张嘴吗?”
“可是……”
“终归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姚泽兰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语气温和下去,“等少言在外面找到门路,还了咱们洛家清白,咱们就出去了。这王七娘就是街头斗殴进来,过一阵子也会出去,到时候咱们再同那王七娘算账,在这里同她争执,你能讨了什么好?看看你这手!”姚泽兰将绷带一拉,洛婉清因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姚泽兰心疼得又瞪她一眼,训她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都学会和人动的手?要不是你躲得快,她那瓷片就划你脸上了!”
洛婉清听着姚泽兰这话,没再出声,她知道姚泽兰说得也有道理,可她没办法,她太害怕了。
打从洛家因为贩卖私盐的罪责下狱,她和姚泽兰、她嫂嫂苏慧,还有侄女洛问水,就被分配到了这间班房。
监狱男女分押,班房是用来羁押还未确认罪名的疑犯,以及一些只犯了小罪的泼皮无赖的地方,相比正儿八经的监狱,班房环境要恶劣许多,几百号人挤在一起,人多的时候,找个躺下睡的地方都没有。
而且几百号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大房子里,就极其容易起矛盾,许多混混都是同自己的人一起进来,就拉帮结派,联手欺压那些势单力薄的人。
尤其是平日里他们根本接触不到的达官贵人,更是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
洛家是扬州富商,她母亲又是当地出了名的名医,进了班房,就是众人眼中一块肥肉,好在她母亲审时度势,早早和狱卒打好了关系,才让她们一家人的处境稍微好写。
可这也只是“稍微”,冬日寒冷,班房条件恶劣,她们打从进来,连衣服都没换过,这对于洛婉清来讲,早就是一种折磨。
只是好在,她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早早和她定了亲的江少言还在狱外。
江少言是洛家五年前搬迁扬州时,在东都郊外救下的一个少年,救回来时失去了记忆,就留在了洛家,后来与她日久生情,定下婚事,打算等过了今年,明年开春就成婚。
他做事妥帖,又随着她爹学了一身好武艺,洛家做事一贯循规守矩,此番必定是受人陷害,以江少言的能力,他在外面,早晚会想办法让他们沉冤昭雪,救她洛家于水火之中。
因为有着这点期盼,监狱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倒也没有那么艰难,一切忍过就行了,她需要做的就是忍耐和等待。
她等啊等,等了这么大半个月,昨天夜里,她突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未来。
梦里发生了许多事,大约就是最后江少言没有来,只派了他身边的奴仆张伯过来,同她说,他没有能力救他们,洛家完了,他唯一能做的,只能为她行个方便,赠她一把削铁如泥的防身匕首,又或者是一瓶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
张伯说,虽然他们没有成亲,但江少言心里,已经视她为妻子,边境长路漫漫,他希望她能为他守贞。
梦里的她信了这话,也不能不信。
她软弱怯懦,完全不敢面对被背叛的可能性,于是她拿了毒药,还不忘让张伯转答,说她绝不会背弃他,会一直等着他。
然后她就流放去了岭南,在流放路上,她一一失去了她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以及那年不过五岁的小侄女。
最后到达岭南,洛氏满门,仅剩她一人。
她看着岭南满山荒野,终于才听说,东都多了一位从民间寻回来的皇子,名叫李归玉。
这位皇子据说是被刑部尚书郑平生的女儿郑璧月找到的。
这位高门贵女与他原本青梅竹马,后来皇子失踪,郑璧月就一直在找他,直到朝廷要求她父亲到江南查私盐案时,她一起前往散心,终于在扬州见到了已经失去记忆的皇子。
皇子被一位富商收养,为报恩与其女定亲,圣上感念富商恩义,决定赐婚。结果没想到洛氏贪得无厌,品行不端,竟然斗胆贩卖私盐,数额巨大。
此等人家,怎堪为皇子良配?
念其功绩,将满门抄斩改为处死要犯,家眷流放,便是天恩浩荡。
于是富商死于牢狱,家眷满门流放岭南,皇子贵女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本是一个极为美满的故事,只是好巧不巧,那富商姓洛,那皇子,民间名为,江少言。
得知这件事那夜,她如梦初醒。
什么无力回天,什么没有办法,根本就是江少言害她!
郑璧月来了,他要和郑璧月双宿双栖,又不敢抗拒圣上赐婚,也怕污了他和他心上人的名声,于是就拿她洛家满门开刀,洛家有罪,他们就清清白白。
那一夜,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号啕痛哭,拿出那瓶江少言给的毒药,差一点就喝了下去。
只是嘴唇贴在瓶口那一刹,她突然涌起一种愤怒。
凭什么她要死?
凭什么是她死?!
于是她停了下来,开始用余生试图逃离岭南,回到东都,去找到那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畜生,去问一句——
凭什么?
洛氏有何对不起他?
就为了和郑璧月在一起,就为了他的名声,就要用洛氏满门的血,成为他们两这一场姻缘的垫脚石?!
凭什么!
可惜她一直没有成功。
她花了十年,在十年里想尽办法,听着他成为皇子、太子、甚至登基成为皇帝,听着他将把他辅佐登上皇位的谢恒千刀万剐,被第二任监察司司主秦珏拉入诏狱,几番博弈退位成为闲散太上皇,她都没能离开岭南。
直到最后,她满身病痛,握着他给那瓶毒药,死在一个炎热的夏雨之夜。
她死之前,甚至出现了幻觉,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还像过往那样,低低唤她一声:“小姐。”
那声音出现那一刻,痛苦和羞愧一起涌上来。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他。
活过来,站起来,杀了他!
这个梦太过真实,当她醒来时,甚至有种庄周梦蝶之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了一遭。
她清楚记得她在梦里学的东西,比如种地,比如开锁,比如和人打架。
甚至于,她连性格都有了些改变。
这种变化让她很害怕,她不断安慰自己,这就是个梦,一个噩梦,不会发生,江少言会来的,她只要和以前一样,一直等待下去就好了。
可直到今天,王七娘进了班房,看见姚泽兰时,说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话。
梦里毕竟过了十年时间,许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
可王七娘说出那句“要不是你把我的手医坏了,害得我天一冷就疼得没办法干活,我王七娘会有今天?”时,她却立刻想了起来!
她不仅想起了王七娘说过的这句话,还记得王七娘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更清楚知道,接下来并不会像她母亲所以为那样,会出去,会离开,会没有人质疑她的医术。
恰恰相反!
马上,就在王七娘说完这些话的下午,张伯就来了,班房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江少言抛弃了洛家,不会再有人为洛家出头,而很快狱卒也开始因为王七娘的话怀疑起她母亲的医术,稍微有任何问题,都推到她母亲身上,开始刻意为难她们。
洛家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正是这种极度交困,才让他们在流放路上断粮少药,备受欺辱。
面对这样的未来,恐惧布满了她的全身,所以在王七娘开口给姚泽兰泼污水时,她忍不住大声反驳起来,和王七娘起了争执,王七娘抬手就用藏在袖子里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臂。
姚泽兰和苏慧把她拉回来时,她一直在抖。
她们都以为她是被王七娘吓坏了,但其实不是,她怕的不是王七娘,是这和她梦境一模一样的现实。
她好怕,好怕真的会像梦里一样,江少言会放弃他们,她的亲人都会死在流放路上,只留下她一个人。
可这些话她都不能说出来,只能在稍稍冷静后,不断安慰自己。
一切是巧合,都是巧合,噩梦而已。
这样劝说着自己,洛婉清闭上眼睛缓了缓,让自己不要太过害怕。
那是她的少言哥哥,她不能用一个梦,就去怀疑他们的感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之言,她当谨记。
洛婉清深吸一口,稳住心神,低头给自己吹了吹绷带上的灰尘。
旁边姚泽兰看着这貌美柔弱、似是不知世事的女儿,满眼无奈。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着急得脚步声,苏慧的声音殷切响了起来:“来了!娘,婉清!少言派人来看咱们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动作一僵,姚泽兰赶紧站起身来,高兴道:“谁?派谁来了?”
“洛婉清!”
班房门口,传来狱卒一声大喝:“有人要见你。”
洛婉清不敢动,她僵着身子,满脑子都是那个梦境里的画面。
画面里,张伯满脸歉意看着她,无奈道:“公子说,判决已下,他无能为力,虽未成亲,但已将小姐视为妻子,边境长路漫漫,还望小姐,为他守贞。”
“婉清!快啊!狱卒在叫你!”
苏慧的声音急急响起来,姚泽兰也上前推她,忙道:“婉清?你发什么呆?快去啊!”
洛婉清没说话,她克制着颤抖,用尽全力,逼着自己抬头看向大门。
大门前,一张带着忧虑的脸出现在她眼里,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她双唇微颤,不可思议唤出一声:“张伯?”在那个梦里,她在狱卒叫她的第一时间,就站起来冲了过去。
这次她一迟缓,反而是张伯先向她行礼,恭敬道:“小姐。”
“你还愣着做什么呀?”
见洛婉清不动,姚泽兰等不及,一把拉起她,高兴道:“赶紧走啊。”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看着恭敬站在门口的人,感觉自己似乎是走向虎口深渊。
梦里的每个细节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洛婉清站在张伯面前时,感觉自己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拖着她的姚泽兰察觉她异常,疑惑转头:“婉清,你怎么了?”
“没事。”
洛婉清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向张伯,压住所有恐惧,用梦里她的回应试探着道:“张伯,是少言让你来的?他人呢?”
“公子事务繁忙,无暇抽身,特意命老奴前来探望小姐和夫人,”张伯笑着朝着姚泽兰行了个礼,一字一句吐出和洛婉清梦中一模一样的句子,随后看向洛婉清,“顺道给小姐递个消息,还望小姐做好准备。”
听着这话,洛婉清震惊抬眼。
张伯没有迟疑,他每一个动作都在洛婉清预料之中,他重复着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他先是拿出一个刚好握在手掌中的金瓶,又拿出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随后将两个物件一左一右拿在手中,递到洛婉清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姚泽兰察觉不对,面上起疑。
张伯没有理会姚泽兰,他只看着洛婉清,眼中带了几分怜悯,叹息道:“公子说,老爷的案子他已经尽力,但铁证如山,他无力回天,如今洛家判决已下,老爷被判死罪,其余家眷流放,公子如今唯一能为小姐做的,就是多给小姐几个选择。这一瓶是剧毒,见血封喉,没有任何痛苦。”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话出来,姚泽兰睁大了眼,洛婉清却慢慢冷静下来。
张伯又将匕首探了探,递到洛婉清面前,继续道:“又或者是选这一把匕首,削铁如泥,小姐拿着,可作防身。”
洛婉清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这两样东西,只觉世事荒谬。
姚泽兰反应过来,着急开口:“张伯,这是什么意思?少言是不管我们了吗?张伯,你让少言过来,洛家没做这些事,我们还有回转的余地!你让他过来……”
“小姐。”
张伯根本没有管姚泽兰,他看着一言不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洛婉清,语重心长:“您别太过伤心,其实公子心里有你,他给你这些,也是为你好。他让我为您转达一句话……”
“在他心里,虽未与我成亲,但已经把我当作妻子。”
洛婉清径直出声,张伯一愣,随后就看面前这个清丽女子抬眼,眼里仿佛是压了火,咬牙一字一句询问:“边境长路漫漫,还望我替他守贞?”
“啊……对!”张伯震惊点头,疑惑开口,“您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恐惧彻底淹没她,她终于觉得这不是梦了,她忍不住死死抓住袖子,克制住自己过于激烈的情绪。
那个梦里,她就是信了这句话,拿着那瓶毒药,走了千里的路,一生困死在岭南,用这条命等了他一辈子!
等到家破人亡,等到自己疾病缠身,像冤魂厉鬼留存于人间,日日夜夜在等他江少言不得好死的喜讯!
可她等不到。
她一生都没能等到,甚至没能离开岭南,再见他一眼。
“我要见他!”
恐惧和愤怒一起涌来,执念脱口而出。
张伯无奈一笑,试图继续敷衍她:“小姐,若是能来见您,公子就来了,只是他的确事务繁忙……”
话没说完,洛婉清骤然伸手,从张伯手中一把抢过匕首。
众人大惊,狱卒瞬间拔刀,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洛婉清拔出匕首,却是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与周边人拉开距离,大喝出声:“让我见他!”
“小姐。”
看见她以命相逼,张伯却也不惧,仿佛是看一个孩子一般,无奈道:“你不要使性子了,把匕首放下。”
说着,张伯甚至将那瓶毒药往前推了一些,温和道:“您若要寻死,用这个,不疼。”
“你说这什么胡话!”
听得这话,姚泽兰反应过来,怒喝出声,随后转头看着洛婉清,小心翼翼道:“婉清,你不要冲动,一个男人而已,你还有爹娘,别做傻事。把匕首给我。”
“你去告诉他——”
洛婉清没有理会姚泽兰,盯着神色淡定得张伯,咬牙开口:“他江少言,五年前为我洛氏所救,我洛氏将其视为半子,从不曾有半点怠慢,我与他乃媒妁之言定下的未婚夫妻,如今我洛家判决未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应来见我。若他不来,我便当他移情别恋,心中有愧,无颜面见我。我今日便自戕在此,以告他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今日在场数百来人皆可见证,”说着,洛婉清骤然提声,“日后庙堂青史,他江少言都沾着我洛婉清的血,休想干干净净!”
听到这话,张伯面色巨变。
其他人听不明白,他却是清楚知道。
若江少言是个普通人,洛婉清这番话自然没什么分量。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逻辑。
可偏生,江少言是皇子。
现下这件事已经送往东都,江南高层许多官员都已知晓,说江少言见不到洛婉清,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现下江少言与郑璧月的确又已经见了面,日后或许还会成婚,洛婉清今日若是因为见不到江少言死在这里,日后这必定是政敌疯狂攻击江、郑两家的巨大污点。
毕竟洛家有恩于他,这一点确凿无疑,就连圣上都已经知晓。
张伯稍微一想,便知道这事儿他拿不了主意,忙道:“小姐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找公子问问,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让公子进来见您。”
这话开口,洛婉清心中一沉,便知自己拿着梦里的信息赌对了。
“我只给半个时辰。”
洛婉清微微抬头,刀刃一抵,鲜血就流了下来,张伯脸色微变,就听洛婉清压低了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警告:“半个时辰,他若不来,我必以命污他!”
张伯神色一震,他不可思议抬头,不明白一贯温和的洛婉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看着面前女子笃定中带了几分疯狂的神色,他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慌忙点头:“是,老奴这就去请公子。”
说着,张伯同旁边狱卒打了个招呼,急急转身离开。
等张伯一走,洛婉清松懈下来,姚泽兰赶忙上前,一把抓住洛婉清握着匕首的手,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呀?就算你气恼他,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她抬头看着面前眼中带着责怪和忧虑的母亲,想起梦境里她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嘴唇颤颤。
好久,她才沙哑开口:“对不起,娘,可我必须见他。”
她要见他。
是真是假,她都得见他。
是假的她要问清楚。
是真的……若是真的……
洛婉清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她握着手中匕首,恨恨咬牙——她必手刃了他!
姚泽兰听着她的话,倒也没察觉她这百转千折的情绪,只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她似想骂她,但又想到自己这女儿平日对江少言的心意,如今想必是难过至极,倒也不敢在伤口上撒盐,只能恨铁不成钢道:“不管怎么样,不能做傻事儿,知不知道?”
洛婉清没接话,抿了抿唇,姚泽兰还想说什么,就见张伯又急急忙忙走了回来。
“小姐,”张伯脸上带着喜色,高兴道,“您这边请。”
听到这话,姚泽兰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你这就问回来了?”
说完,姚泽兰骤然反应过来,大怒道:“江少言就在这里?!”
“夫人……”张伯讪笑,似是在思考怎么向暴怒中的姚泽兰解释,然而洛婉清却十分平静,她抬手按住姚泽兰,淡道,“娘,别生气。”
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狱卒,平静道:“开门吧。”
狱卒看了张伯一眼,张伯朝对方点点头,对方迟疑片刻,似是想到长官命令,终于还是给洛婉清开了牢房大门。
洛婉清将匕首合上,转头看向姚泽兰,安抚了一句“娘,别担心,我去问清楚就回来”后,便拿着匕首跟着张伯离开。
狱卒似乎早就得了信,并没有管他们,张伯给她引路,一面走一面解释:“公子也是刚到,我还说他来不了,没想到公子最后还是处理了庶务,赶着过来见您。您千万别辜负他一番心意误会他……”
洛婉清没把他这些话听进耳里,终归是骗人的话,以前她可能会信,现在却不会了。
处处是破绽……不,是敷衍。
可梦里的她,却就信了这份敷衍。
“小姐,到了。”
前方张伯止步,洛婉清顿住步子,抬眼看去,就见前方是一间开了门小房间。
房间里坐了个人,可以看见对方露出的衣角。
“公子已经在里面等您,老奴就不进去了,您请。”
洛婉清没说话,她握紧匕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才提步上前。
进入房间,她便觉寒风带着一股冷香而来,铺面拂过她的鼻尖。
她追着香味抬眼,长桌之后,青年坐在太师椅上,一身湖蓝色锦服,头发由玉冠半挽,恍若水墨勾勒的眉眼低垂,看着那颇为书生气的手上握着的茶壶。
茶水自壶中倾泻而下,在空中激起白雾。
“小姐。”
水声朗朗,他徐徐抬头,一双温和又平静的眼,仿佛是早秋清晨带着雾气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遥遥轻唤:“您来了。”这声音太温柔,看着对面人,洛婉清有一阵恍惚。
她和他分别的时间不算长。
从她入狱以来,她每天都会在墙壁上刻下一横,今晨她刚数过,已经六十一道。
六十一天,也不过就是两个月,但现下她见着他,观摩着他的眉眼,她却惊讶发现,她好像已经隔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他。
他的面容在她记忆中都有模糊了,直到此刻看见,才一点一点对应在那几乎快要消失的轮廓上,将她的记忆骤然唤醒。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江少言。
“坐吧。”
江少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水。
洛婉清听得提醒,这才收回思绪,握着匕首,故作镇定坐到江少言对面。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上一世无数信息和这一世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的混乱中。
她低头没有说话,江少言垂眸看着舒展开的茶叶,轻声道:“方才张伯同我说,今日小姐与以往大不一样,现下见到,竟当真如是,小姐在这里受苦了。”
说着,江少言抬眼询问,神色平静:“不知小姐见我,是想说什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听着这话,洛婉清抬眼看他。
他静静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仿佛是笼了什么,让人看不真切。但她确定,他很平静,没有任何追问她的意愿,甚至连这个问题,他或许都不在乎答案。
这是相爱的人吗?
以前他见着她,别说像如今这样狼狈消瘦,哪怕只是磕碰,他都会着急担忧,哪里会这么镇定,不疼不痒说一句“受苦了”?
她细致观察着他所有变化,江少言等了一会儿,终于才提醒她:“小姐?”
“你为什么不着急?”
洛婉清脱口而出,江少言动作一顿。
洛婉清盯着他,语速极快,不断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却不见我?你说我受苦了,你为什么不难过?不担心?不想着为我做点什么?”
“小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江少言似是明白过来,他抬眼看她,目光无悲无喜,平淡解释:“少言无能,不敢面见小姐,洛家的案子……”
“别骗我了!”
洛婉清厉喝出声。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那十年——那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苦等着他死讯那十年迅速占领了她的脑海,她死死盯着面前人,牙关打颤:“你不是不能救我洛家,你是不想救,对不对,三殿下?”
听见“三殿下”这个称呼,江少言动作一顿,他似是克制住什么情绪,抬眼盯着洛婉清,语气微冷:“谁告诉你的?”
他没有否认。
最后一点侥幸破灭,洛婉清竟是不敢说话了。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江少言是不是骗她,乃至江少言这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不重要了,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她家里人救出来。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她绝对不能让她家里人再走向流放岭南、死在流放路上的命运!
而现下最可能改变这件事的人,竟就是江少言。
他之所以要陷害洛家,无非是因为圣上赐婚,他想攀附郑氏,担心她情根深种,想借着圣旨闹事,又或者是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损了他的“清誉”。
那只要解决这件事,或许洛家的案子,就有回转的机会。
他能把洛家送进来,就能把洛家捞出去,只是一介商贾,生死也不过只是他一念之间。
所以她不能和他翻脸,此刻她再恨,再怨,再想杀他,都不能和他翻脸。
意识到这一点,哪怕她已经满是拔刀的冲动,却还是稳住心神。
她克制着情绪,逼着自己抬手拿了面前茶盏,轻抿了一口,借着这档口脑子飞速运转,将梦里所有还记得的消息都过了一遍。
等她捋清思路,整理了措辞,她才放下茶盏,故作冷静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总归我已经知道了你和郑璧月的事,我也知道陛下想要赐婚你我,所以你才这么忙着向洛家下手。其实不必如此,”她抬眼,“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更好的解决方案?”江少言重复了一遍,似是明白什么,了然询问,“小姐是想怎么做?”
“我来退婚。”
洛婉清脑子将梦里的信息拆解分析,平静道:“如今监察司在这里,你和郑平生陷害我爹,你以为就没人知道吗?做事总归会露出马脚,你求的不过是干干净净攀上郑氏,你放心,我自知齐大非偶,只要你将我家人放出去,我立刻寻个人嫁了,绝不会多做纠缠。”
“寻个人嫁了?”
江少言听着,不置可否,低头抿了口茶,淡道:“有我这个皇子在身前你不要,临到头随意寻个人嫁了,陛下不会信。”
“那我就说我心有所属,”洛婉清立刻出声,“我和你就是父母之命,我根本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如今得知你身份,我不愿拆散佳偶,这个理由不够吗?”
“喜欢的人?”
江少言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眼中带了薄凉的杀意:“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看见那眼神,洛婉清心上一惊。
一瞬间,她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了梦里那一句话——边境长路漫漫,还望小姐守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抬眼,愣愣看着江少言,没有再将话接下去。
江少言却明显比她更有说下去的欲望,探究道:“是给你递消息那个人?还是借着求医的名义天天装病那个书生?又或是每天在医馆门口卖糕点那个贩货郎?”
江少言细数着她完全已经忘记的人,观察着她的情绪,似乎是打算从她的情绪中自行推断出答案。
看着他的样子,洛婉清想起他平日做事的风格。
他很少让人接近她。
他来到洛家后不久,就因为是她所救、且身手了得,成为了她的贴身侍卫。
一直以来,她所经过的物品,她所见过的人,几乎都是他亲自递过来,亲自筛选,哪怕他不在身边,他都会让丫鬟事无巨细禀报。
最初的时候,她有过埋怨,江少言就一板一眼告诉她:“属下是为小姐安全着想。”
那时候她极不高兴,直到身边友人劝她,这里哪里是为她安全着想,这分明是吃醋喜欢。
她听这话,面上不显,心里却舒坦了许多。
后来门口那家日日卖桂花糕的卖货郎送她糕点,江少言直接退了回去,她也没斥责,只摇着扇子道:“少言哥哥,我听说人喜欢一个人,就不想让人靠近他,连一口吃的,一口喝的,都不愿经了别人的手,这是真的吗?”
她说这话,旁边少年面色不动,却是瞬间红了耳根。
洛婉清瞧着,心里有些得意,转身道:“要不还是回去把那桂花糕接了吧,一番心意。”
“小姐,”一听这话,江少言连忙握住她的手臂,洛婉清回眸瞧他,就见少年故作镇定道,“是真的。”
洛婉清半张脸藏在团扇后,歪了歪头,笑道:“什么是真的?”
江少言目光不敢看他,侧脸着道:“有些人喜欢一个人,一口桂花糕都不行。”
一听这话,洛婉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喜欢呢?
所以后来她也随他。
过去她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江少言爱她,可现在她却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爱吗?
如果爱她,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无动于衷吗?
在他心里,她或许不过是他的私人物件,所以要严加看管,以他的意志来生活。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我活?”
洛婉清想着那些细节,喃喃出声,江少言想了想,轻声道:“小姐莫问了,就这样吧。”
“不,”洛婉清赶紧收回自己有些强硬的语气,她带着乞求看着对面人,急道,“少言哥哥,我们还有谈的余地。你到底是怎么想,你可以同我说,我们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不可能做得干干净净的,何必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风险,日后万一有人针对你,拿洛家当刀怎么办?”
“小姐。”江少言听着,抬起眼眸,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她。
面前女子急急仰头,露出她清丽绝美的五官。
她生这样美丽,美到这么噙着眼泪抬头那一瞬,就差点动摇他的心智。
他神色微凛,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我与小姐,已无回头可言。”
“怎么会呢?”洛婉清强撑着笑容,她捏着扶手,克制住杀了这个人冲动,不想放过任何商谈的机会,“如今判决未定,你我……”
“你爹死了。”江少言打断她,洛婉清僵住,江少言目光轻颤,但很快止住,他似是想要彻底打破什么,平静描述,“就在昨夜,我给他的陶片,他用陶片刺进这里——”
江少言说着,抬手摸上她脖颈一侧,然后用指尖指甲缓缓划向另一边:“然后一点一点割过去,好多血涌出来,他疼了,就……”
“别说了!”
洛婉清嘶吼出声,她死死捏着匕首,喘息着抬头看他。
她知道她爹死在牢里。
在梦里,她和她家人流放第一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自尽在昨夜,更不知道,自尽的那块陶片,是江少言给的。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严刑逼供,又或是监狱苦寒病逝。
她从来没想过是因为江少言。
她爹被他杀了。
他不可能好好留下他们,斩草除根,这是江少言的做事风格。
他们没有任何和谈的可能性,而他也根本不想要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意识到强颜欢笑根本换不来什么,她当即放弃,一把抓住江少言的衣领,将他拽到身前,疯狂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爹待你不好吗?我对你有愧吗?我洛家欠你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
江少言没说话,他们贴得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江少言盯着她,好像是要把她的模样一点点雕刻下来。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但却都死死压住。
好久,他只笑了笑。
“我记得,小姐曾说过,少言是小姐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语气很温柔,洛婉清不可思议瞪大了眼。
江少言抬起手,轻轻握住她撕扯着他衣衫的手掌,他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手一点一点从他衣衫上拉下来,他注视着她,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所求不多,爱也好,恨也罢,我只想当小姐心里最重要那个人,岭南路很长,”她的手被他拉扯下自己衣衫,握在手里,他语气中终于有了几许波澜,“小姐一定要记得我。”
“无论爱恨,”他看着她的眼睛,叮嘱她,“都好好记得我,等着我。”
说完,江少言放开她,他直起身,似乎有些克制不住,转身欲走。
洛婉清坐在原地,她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话语。
等着他。
在岭南日日夜夜,她苦等了十年,无论是他的死讯还是他的人,梦里那个洛婉清,一生都在等着他。
如今他还要她等他?
做梦!
做梦!!
愤怒和怨恨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听着江少言转身,听见他唤人,就在他提步刹那,她猛地拔出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扑了过去!
江少言下意识想回头,她察觉他的动作,干脆却张开双手,假作拥抱,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江少言动作一顿,也就是这片刻迟疑,刀刃就干脆利落没入他腹中。
洛婉清下意识想拔刀再刺,江少言立刻反应,急急按住。
血流入两人指缝之间,江少言背对着她,气息乱了一瞬,随即又有些宽慰,语气中带了笑,沙哑道: “这好似小姐第一次主动抱我。”
“放开!”
洛婉清用尽全力挣扎,想将刀刃再拔出来,然而江少言纹丝未动,他垂眸看向两人染血交握的手,他们一起握着那把匕首,深深扎在他的腹间。
“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匕首,我第一次杀人,就是用它。”江少言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一点一点拔出来,喘息着叮嘱,“你拿着,记住杀人的感觉。日后,谁若碰你,就这么杀了他。”
说着,匕首彻底拔出来,江少言握着她的手腕干脆利落将她往地上一甩,捂住伤口退了一步,抵在小桌上。
她重重撞砸在地面,听他低唤:“惊蛰。”
音落,一个少年随着声音像猎豹一样破门而入,将正翻爬起来的她一把按回地面。
“放开我!”洛婉清和那少年撕打,那少年手似逾千斤,一动不动。
洛婉清被他按着脑袋压在地上,只能不断咒骂宣泄着情绪:“江少言,你不得好死,你千刀万剐,我早晚要杀了你!杀了你!”
听着她的话,江少言没有理会,他就站在不远处,捂着伤口,简单上药包扎,随后由侍从伺候着起身,从容披上狐裘披风,一面穿衣,一面吩咐:“把这把匕首给她留着,谁也不准碰。好好照顾她,别让人死了。”
“小姐,”他穿好披风,转过身,站定在她身前。
牢狱里的灯火成了他的背景色,他像是这地狱的主宰,像是不可攀登的高峰,高耸在她眼前。
她仰视着这个仿佛无法打败的恶魔,看着他目光被灯火照耀,听见他告别:“我们下辈子见。”
说着,他转过身去。
房门打开,他咳嗽着道谢,周边人声鼎沸,都围绕着他。
他们咒骂着她不知好歹,吹捧着他宽和仁善。
说着要将她流放远点,让她吃尽苦头,一生永不相见。
她不能让他这么走。
她要杀了他!
江少言!
江少言!!
她趴在地上,看着那个远走的身影,猛地爆发,竟从狱卒手中挣脱开去,拿着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是一刀。
“按住她!”察觉她的动作,一声大喝从周边传来,她感觉有人冲过来,将她猛地扑倒在地。
她不在乎,她在地上,爬行着想往前。
“快!踩住她的手!”
许许多多人冲过来,她动弹不得。
“江少言……”
她身若泰山压顶,见他不停步,大喝:“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吗!”
听到这话,走在前方青年一顿。
“是谢恒!”
洛婉清笑起来,她感觉自己是疯了,大笑着攀咬:“那个告诉我消息的、我喜欢的,就是谢恒。当年我在东都就喜欢他,如今我还是喜欢他,你不过是我将就而已!你等着,你就在东都好好等着我,等我回来,拿你的人头,祭我的喜酒!”
这话出来,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家都明显感觉到,这个一贯温和的青年气质骤凛。
“别说胡话,好好留在岭南。”
他说着,在洛婉清的大笑中侧首。
昏暗灯火勾勒出他略显冷峻的线条,与他平日一贯温润的气质截然不同。
“若你敢来,” 他神色微凛,带了上位者独有的高高在上,语气郑重,“我必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