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巫蛊之祸,导致太子一家被杀,以及数万百姓死亡,这让汉武帝颇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嘴硬,直到次年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初,一个守陵老人田千秋(注1)给汉武帝上了一封奏疏,为死去的卫太子鸣冤。确实,皇帝病重,太子眼看就要等到头了,却居然会铤而走险举兵造反,这也未免太荒唐了。
时过境迁,刘彻也明白卫太子案中确有诸多疑点,而不久又爆发了李广利与丞相刘屈氂暗中勾结谋立昌邑王之案,于是汉武帝后悔了,开始反清算运动。
是年六月,因丞相刘屈氂之妻用巫蛊诅咒皇帝,汉武帝下令以厨车(拉肉类及食物之车)拉刘屈氂游街示众后,腰斩东市,刘的夫人则被枭首长安华阳街,其一家也被族灭。不久,李广利留在长安的妻儿老小也被族灭。
九月,台前打手江充一家也被族灭。江充的同党、宦官苏文则被当众焚死在横桥上。
行文至此,请大家留意一个情况。刘屈氂是中山靖王之子,李广利则是中山国人,钩弋夫人是离中山国只有六十公里的河间人(李夫人已死,李广利是空壳外戚,而钩弋夫人父亲不过一受刑宦者,且早亡,没有任何政治势力),江充是赵国邯郸人,李广利的党徒重合侯马通、侍中仆射马何罗也是赵国邯郸人。另外,李夫人擅歌舞,江充之妹也擅鼓琴歌舞,《史记·货殖列传》上说,中山与邯郸之人,“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白天杀人越货),休则掘冢作巧奸冶(晚上挖坟劫棺),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可见在武帝晚年,身边聚集了一个很大的燕赵奸媚集团,这个集团以美色武勇见幸于君王,同时也以此左右着武帝晚年的政局走向。
还有,参以《汉书》之《西域传》、《匈奴传》、《戾太子传》、《江充传》等资料,巫蛊之术及参与其案的神秘胡巫们,都与邯郸中山以北的匈奴及匈奴之巫俗密切相关。王国维先生说:“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明代杨慎则说:“女乐之兴,本由巫觋,在男曰巫,在女曰觋。”女乐歌舞,本与巫蛊便是同源,而武帝又一向迷信鬼神,为天下所共知,所以这一切,绝不是巧合。史书上的草蛇灰线、蛛丝马迹,似乎都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一切,汉武帝在酿成大错后也许已经发现了,但他不好公布,因为这会显得自己这么多年来毫无识人之明;况且,这宫廷内幕,大多阴毒、卑鄙、黑暗、下作,最不足为外人道;霍光金日磾这两个“机要秘书”最受武帝喜爱,并最终成为托孤大臣,其能力出众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够谨慎,够嘴严。特别是霍光,跟在武帝身边三十多年,从没说错过一句话,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每次都能深刻领会武帝意图,并能予以充分贯彻落实,简直如机器人般可靠。
最后还是汉武帝自己说了漏嘴,他在临死前,曾下诏说:“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可见以刘屈氂与李广利为首的燕赵奸媚集团在幕后做了不少肮脏事,而汉武帝为卫太子报仇,不仅是彰显正义,也是表达了自己对刘据的政治倾向与政治风格的重新认可,并为朝廷改弦易辙、转变政策扫清最后的道路。
盖此时,连年征伐劳役频繁,再加上巫蛊之祸与自然灾害,导致百姓穷苦,农民暴动此起彼伏,“大群至数千人,小群以百数”,他们“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规模十分浩大,汉武帝虽派官吏四处镇压,但仍有盗贼不绝,结果,到了汉武帝末年,汉帝国人口已由武帝初年的3600万,锐减至3200万。而如果按照正常的人口增长率,武帝末年应该有人口4759万才对。也就是说,汉武帝在位期间折腾掉了1559万人口,就算其中一半是因为出生率降低,那也还有一半七百多万人是非正常死亡的。
另外,据昭宣时朝廷统计,由于武帝统治时期百姓流亡严重,帝国在籍户口减少了一半多。经测算,当时中国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死于非命,还有两个人流离失所,只剩两个人勉强可以守土安居。至此,汉兴七十年来积累的巨大财富、军力挥霍已尽,再不改弦更张,“亡秦之迹”将现!
有时候,汽车发动机的马力太大,往往方向盘与刹车系统就不打灵光,这时候如何制动、倒车、重来,便是一门大学问。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二月,汉武帝刘彻到钜定(今山东广饶县北)视察,这里濒临巨定泽,本是汉武时期重点发展的农业灌溉区,可如今却田园荒芜,百姓逃亡,刘彻见此,不由大为追悔,于是在此举行了劝农的籍田仪式,并封禅泰山,而召集群臣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六月,因有大臣建议全国每人加税三十钱,以助力边疆军事建设,并提议在轮台以东驻兵修建水利工程,发展屯田,而将长城(亭障)从盐泽(罗布泊)向西方的塔里木河流域乃至乌孙进一步延伸,汉武帝认为不妥,遂下“轮台罪己诏”,否决此提议,并反思自己的错误,正式与匈奴止戈,停止扰民,只维持基本的武备,以休养天下。
刘彻老了,他这年已经68岁,在位已52年,在古代可以算是垂垂老矣,中青年时的雄心壮志早已化作缕缕青烟,淡不可闻,他终于渐渐认识到,匈奴问题不是一个皇帝在任期间就能解决的问题。有些事,必须留给后代来做(注2)。人生要不断地给自己定小目标,最终实现大目标,而不应直奔大目标而去。首先,大目标你不一定能办成,就算办成了,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也要认真考量。总之,贪婪与进取是一体两面,过犹不及,人是如此,国家也是如此。
不过,这个时候认识到错误,还不晚,否则若重蹈亡秦覆辙,则悔之晚矣!
《黄帝四经》尝言:“武刃而以文随其后,则有成功矣!”刘彻一生共发动战争达26次之多,平均每两年一次,他在晚年更是头脑发昏,发动了一场损失不亚于漠北大战的巫蛊大乱,万幸他在临死之前突然变得清醒、理智起来,恢复了年轻时的雄才大略与深谋远虑,这也是本事啊。中国有些皇帝,也是前明后昏,但到死了还没发现自己昏,却要后人来帮他拨乱反正,这才是真正的大昏特昏。
所以朱熹说:“武帝天资高,志向大,足以有为。末年海内虚耗,去秦始皇无几。轮台之悔,亦是天资高,方能如此。”大丈夫敢作敢当,敢想就要敢做,敢做就有可能犯错,犯错就要敢于承认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汉武帝多专制多高傲一人,但知道自己穷兵黩武错了以后,就下了一道青史留名的“轮台罪己诏”,宣称“朕之不明”,向全国人民承认错误,置自己过失于天下舆论之中,这是需要大勇气与大智慧的。而对于受刑怀恨的司马迁,汉武帝竟将他提拔为中书令这样的要职,出入宫禁,身以尊荣,这也说明刘彻内心是有悔恨、补偿心理的。
近年来,有辛德勇等学者认为汉武帝下《罪己诏》,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装点的门面事,其实并没有真正对汉帝国的国策进行转向,这一切都是司马光因其政治倾向而随意采信南北朝王俭创作之野史《汉武故事》而构建的一种历史。且终汉武帝之世,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等经济政策皆未被废除,制定并执行此政策之财政官僚桑弘羊也未被罢免,更成为昭帝朝之托孤大臣。辛德勇此观点影响颇广,但个人认为,《资治通鉴》固然有采信史料不够严谨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汉武帝不想“思富养民”,只能说明他认为这些国营政策对其“大安天下,富实百姓”之目标并无影响甚至还有助益,朝廷只需要“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汉武帝晚年知错能改,也算是精神可嘉,所以虽然他多年穷兵黩武,又独裁专制,凶狠残暴,却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骂名,反而大多被赞为一代雄主而流芳百世。所以,后世皇帝吸取经验,一旦做错事就赶紧学汉武帝下“罪己诏”,当然,这些“罪己诏”大多是些政治表演,一点儿不走心。偶有一些走心的,却往往颁行于局势不可挽回之际(如崇祯、袁世凯),且无收拾局面之良方,故真能成功效法汉武帝而迷途知返者,并不多见。
次年即后元元年正月,昌邑王刘髆忽然暴毙,死因不明,以其享年不永(其死时年纪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三之间),谥为哀王。
刘髆此人是汉史中最神秘的一个人物。无论《史记》还是《汉书》,对他的记载几乎都是空白,但事实上他又是汉武帝末年最重要的一个历史人物,他的资料空白,他的死因不明,只能说明这个人的情况太敏感,不能写,真的不能写。
二月,汉武帝宣布大赦天下。
其后,因扑灭卫太子有功的御史大夫商丘成、卫尉溃、重合侯马通、侍中仆射马何罗、德侯景建等人,以及曾参与追捕太子的所有官吏,不久也因各种罪名被陆续处死、族灭。这是巫蛊之祸的最后一道余波。不久,汉武帝又在太子逃亡自尽的湖县,修建了“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天下人闻之,无不悲切——什么是世间最珍贵的?已经失去的和永远回不来、永远得不到的!
至此,举世震惊的巫蛊之祸终于宣告终结,这是一桩中国历史上野蛮而愚昧,且极其肮脏丑恶的政治运动。而正如前面几篇所说的,汉武帝杀了这么多人,其实并不完全是被奸臣蒙蔽,也有很多是早有预谋的屠杀,毕竟刘彻当了太多年的皇帝,积累了太多的利益集团与政治派别,他需要来一次大清洗,为继任的新皇帝收回利益与资源(官职、封地),并扫清障碍,留下一个硬盘干净而内存充足的操作系统。只是这些残酷的权力运作连累了很多可怜的普通人,他们到死都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
天上的星星十分耀眼,每个人都想成为其中的一颗。
可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地上的一只蝼蚁。死在泥里,没有一点声息。
注1:众多王侯将相都不肯发声,只有这位守陵老人敢仗义直言,实在讽刺。而后汉武帝感激田千秋,将他从秩比三百石的“高寝郎”提拔为秩中二千石的大鸿胪(掌管诸侯国及少数民族事务),位列九卿,数月后又升为丞相,封富民侯(富民二字,足见汉武帝改弦更张之决心)。这可能是世界上升官最快的人了。这一切,非因其才能学术,亦非因其阅历功劳,只因为他大胆说了一句公道话。
注2:从武帝元光二年马邑之谋到宣帝甘露三年南匈奴呼韩邪单于称臣,共经历八十二年;从马邑之谋到汉元帝建昭三年北匈奴郅支单于被击毙,则用了九十七年。西汉朝花了近百年时间才搞定匈奴,故称汉匈百年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