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府的门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地一直排到了街上。偶尔有一两部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这时一位身穿麻衣丧服年轻的女子,步行来到梅府大门口。她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眉宇之间透着几分英气。
她停在大门口的牌坊前,抬起头,觑起眼睛,望了一眼。牌坊上端写着“福寿全归,典型宛在”。
女子伫立片刻,抬起脚便要款款的走进去,门前的仆人却拦了下来。
看门的仆人认得她。她就是鼎鼎有名的“冬皇”孟小冬。报纸上有关她和自家先生梅兰芳的传闻满天飞。
仆人望着满身白衣素服,周身透着清冷的孟小冬,局促的说道:“太太有吩咐,除了您,谁都可以进。”
孟小冬与梅兰芳
孟小冬听后,孤冷的面庞上一阵红一阵白,呵斥道:“混账 !除了我,还有哪个太太。”
守门的两个仆人见事情不妙,二人对了眼色。一个慌忙溜进去禀报,另一个依旧拦着孟小冬不许进。
一会儿,只见一个女子身穿麻衣丧服,腹部微微隆起,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腰,身后跟着多白衣素服的个仆人,气势汹汹的走了来。
她面容精致,一双吊梢眼闪着锐利的光。还未走到门前,她便提高嗓音,嘲讽的说道:“这是哪位亲朋好友?怎么没听我们家先生提起过?这个家的太太只有一个,那便是我福芝芳。”
孟小冬
孟小冬听后,登时恼怒的满脸绯红,对福芝芳喝道:“我是梅兰芳的太太,是这家的儿媳。婆婆去世,哪有不让儿媳参加葬礼的道理!”
福芝芳冷笑道:“这家的儿媳,亏你也说的出口!有谁承认?”
孟小冬气的面色紫胀,嘴唇不停的颤抖,厉声道:“我不同你说。我是不是这家的儿媳,畹华出来,自见分晓。”
进出的客人纷纷驻足观看,不一会儿门口围了一群人,吵闹声惊动了还在守灵的梅兰芳。
福芝芳见梅兰芳从里面走来,开始哭闹起来:“畹华,今天我与她,你只能选一个。你选她,我立马带着肚里的孩子投河。”
福芝芳与梅兰芳
梅兰芳见亲朋好友都在,脸上讪讪的,走到孟小冬身旁,悄声祈求道:“不让进去,就不要进去了。有事回头再说。”
孟小冬也不搭腔,怔怔望着梅兰芳,眼里充满了失望,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头也不回的来开了。这一刻,孟小冬才明白,她在戏迷心中贵为冬皇,可在梅家人看来,她什么也不是。
梅兰芳望着孟小冬失落的背影,嘴唇抖动一下,想要说什么,却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孟小冬单薄的身影,在风中飘飘拽拽,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
孟小冬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脸色灰败,满脸悲戚的人。镜子里的人让她感到恍惚和陌生。她再也不是,站在冯耿光家门前,那个满身孤傲,神气不得了的孟小冬了。
孟小冬第一次见梅兰芳,是在冯耿光的家中,那时的她才17岁,刚在北京京剧界崭露头角。
孟小冬
原本梅兰芳与老搭档余叔岩,在织云所有一场唱堂会。可余叔岩忽然生了一场病,不能如约参加了。
梅党有人提出,可与孟小冬一起搭档唱堂会。孟小冬在三庆园唱的一出《四郎探母》,红遍北京城。人们称她为“冬皇”,须生之皇。
梅兰芳还悄悄的到三庆园戏院,坐在台下听过她唱戏呢!她嗓音高亢嘹亮,不带女子的窄音,台风沉稳漂亮,丝毫不逊于男伶。
一日,孟小冬与师父仇月祥在家中说戏。忽然有人敲门,来人说:名伶界的翘楚,第一名伶梅兰芳邀她唱堂会,并请她提前到冯耿光的家中对戏。
孟小冬听后自然欣喜万分,能与梅兰芳搭戏,是对她在京剧界地位的肯定。次日,孟小冬便独自一人。来到冯耿光的家中。
那天孟小冬着实装扮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的织锦旗袍,脚上也是穿着月白色段子面软底绣花鞋,上面绣着并蒂百合,肉色的花瓣,淡绿色的叶儿。
孟小冬
一头乌黑齐耳的短发,一双眸子发着炯炯的光,眉宇间透着一股儿稚气和倔强。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台上叱咤风云的“冬皇”,如此的青春年少。
闹哄哄的人群中,孟小冬一眼便瞧见了梅兰芳。他身穿剪裁合度的白色西装,脚上登着一双白皮鞋,风度甚好。
他不大爱说话,声音不高不低轻轻柔柔的,一双桃花眼,含着无限的柔情,让人挪不开眼,要被吸进去似的。
唱堂会那天,孟小冬与梅兰芳的搭档让人眼前一亮,获得了满堂彩。堂会结束后,梅兰芳那双桃花眼,时常萦绕在孟小冬的心头不肯散去。
一年以后,一个堂会。梅党中有人提议,让梅兰芳与孟小冬再次搭档登台。此时的孟小冬已出落的十分端庄秀丽。
梅兰芳温文尔雅,孟小冬俊秀,简直是一对璧人。于是人们提议,这次堂会不唱《四郎探母》,改唱《游龙戏凤》。
一个是饰演花旦的男人,一个是饰演老生的女人。梅兰芳的李凤姐活泼俏皮,孟小冬的政德皇帝风流倜傥。
孟小冬与梅兰芳
两人一板一眼在台上打情骂俏,却又不色不浪,台下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演出结束后,孟小冬与梅兰芳同在后台卸妆。二人四目相对时,孟小冬望着梅兰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竟恍惚起来,一时分不清台上与台下,戏里与戏外。
台下的戏迷,见二人珠联璧合,如同月亮与星辰相互映衬,自然希望二人能谱写一段佳话。
梅兰芳已有两位妻子,发妻王明华在天津养病,二房福芝芳在北京操持家务。
梅兰芳身边的梅党,分为“捧王派”和“捧福派”。
“捧王派”眼见王明华将不久人世。福芝芳对梅兰芳看管甚严,想着借着孟小冬,挫一下福芝芳的锐气。
“梅党”的代表齐如山,来到孟家,替梅兰芳向孟小冬提亲。孟小冬贵为须生之皇,是京剧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孟小冬
孟小冬的父亲,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嫁与人做妾,可抵不住齐如山巧舌如簧。
齐如山告诉孟小冬的父亲:梅兰芳自幼由大伯家抚养长大。大伯膝下无子,梅兰芳承担大伯与自家延续香火的责任。梅兰芳作为兼挑子,还需要再娶一位太太,作为大伯的儿媳,延续香火。
孟小冬嫁入梅家不做偏房,与福芝芳同为正房。
孟小冬嫁于梅兰芳后,脱去华美的戏服,换上女儿装,从此告别令她魂牵梦绕的舞台。高傲的孟小冬,如一颗璀璨的明星,从天上落入凡间。
从前走南闯北,受戏迷喝彩和追捧的孟小冬,现如今困在了梅兰芳为她置办的四合院里。孟小冬每天守着方寸之地,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等待梅兰芳演出回来。
婚后梅兰芳教孟小冬读书识字,怕孟小冬寂寞,为她购置手摇留声机,捧来一叠唱片。
梅兰芳性子如一杯温开水,人们很少见梅兰芳发怒或者喜不自胜的摸样。然而他与孟小冬在一起时,常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
梅兰芳用自己那双修长纤细的手,常在墙上做各种小动物的影子,逗孟小冬开心。孟小冬总会故意压低声音粗着嗓子问:“你在做什么?”
梅兰芳
梅兰芳捏着嗓子童声童气的说道:“我在做鹅影呢!”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可是什么时候,她与梅兰芳渐行渐远的呢?大概是从,冯耿光家的那声抢响开始。福芝芳说:她是个不祥的人,让梅兰芳躲她远远的。梅兰芳怕是也认为,她是一个事非之人。
一日,冯耿光在家中举办宴会,梅兰芳也被邀请在列。一阵阵人语喧笑洋溢在客厅,宾客喝酒跳舞好不欢乐。
突然,一个叫李志刚的年轻人,持枪闯了进来。他是孟小冬的戏迷,对孟小冬的痴迷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听说孟小冬嫁给梅兰芳后,便对他怀恨在心。
正当众人与李志刚交涉时,军警赶到。慌了神的李志刚,开枪夺路而逃,不想打中了《大陆晚报》社长张汉举,而他自己则被当场击毙。
李志刚的头颅被割了下来,高高的悬在城楼上。孟小冬则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红颜祸水。梅兰芳也不似往常那样,对孟小冬冷漠疏离起来。
孟小冬
孟小冬坐在梳妆台前,两眼怔怔的打量着空落落的房间,呆愣了好久,仿若隔世。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不在奢望祈盼。
孟小冬脱去女儿装,换上青布长衫,来到天津的一处古刹。猛然一声钟响,万籁俱静,身上的尘埃,心上的烦恼,世俗的牵绊,暂且忘的干干净净。
梅兰芳料理完伯母的丧事,匆匆赶回他与孟小冬的家中。那台手摇留声机还好端端的摆在茶几上,可它的主人已不知去向。
这一年秋天,东北发生洪灾,天津举办义演。梅兰芳与孟小冬两位名伶,自然在邀请赈灾义演的名单中。
人们希望,孟小冬与梅兰芳能同台演出,借着这次机会能重归于好。
孟小冬只是冷冷的说:她不与梅兰芳同台。而梅兰芳只好听之任之。
十几天的义演,梅兰芳与孟小冬各演各的,不曾碰面。不曾想,梅兰芳竟将孟小冬的母亲请来天津。
面对母亲的百般劝和,孟小冬只得在演出结束后,跟随梅兰芳一同回到北京。二人隔着太多的东西,难以回到过去。
“梅党”见梅兰芳被家事弄的焦头烂额,捧“福派”与“捧孟派”也争的不可开交。
冯耿光看着吵吵嚷嚷的“梅党”,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孟小冬心高气傲需要人伺候,福芝芳贤良可以伺候人。”
“梅党”们听后,一边倒的支持福芝芳。
梅兰芳与福芝芳同孩子们一起
孟小冬与梅兰芳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一日,孟小冬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梅兰芳静静的站在旁边,满脸哀伤。
孟小冬收好行李,提着箱子绕过梅兰芳,走到卧室门口转身说道:“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一定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就嫁一跺脚城门就乱颤的。”
孟小冬离开梅兰芳后,大病一场,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此时的好姐姚玉兰,邀她到上海散心。
姚玉兰曾是和孟小冬一起唱戏的姐妹。她做了上海大亨杜月笙第四方姨太太后,就告别了戏台。
几年不见,姚玉兰丰满不少,人也变的贵气,满身的珠光宝气。孟小冬则是病恹恹的,身形消瘦,皮肤蜡黄。姚玉兰很是心疼孟小冬,专门请名医为孟小冬调养。
孟小冬托姚玉兰帮忙找离婚律师。姚玉兰则不赞同,孟小冬打离婚官司,闹的满城风雨,说可让杜月笙从中调和。
梅兰芳答应补偿孟小冬四万块,可一时筹不出钱。杜月笙二话不说,自己掏钱垫付。
孟小冬与梅兰芳离婚后,一心想拜老生泰斗余叔岩为师,多次托人递话。余叔岩却说:“我与梅兰芳是兄弟。孟小冬与梅兰芳毕竟做过夫妻,我怎可收她为徒?”
杜月笙,孟小冬,姚玉兰
孟小冬听后,脸色灰败,眼泪止不住流下来。难道,她今生都要活在梅兰芳的阴影之下?
杜月笙得知后,多次找人暗中劝说。余叔岩最终碍于情面收下孟小冬。可他却提出:不行拜师礼,不对外公布孟小冬余派弟子的身份,。
抗日战争爆发,杜月笙想带孟小冬与腰玉兰一同逃往香港。可孟小冬却拒绝了,她独自一人前往北京,一心一意跟着余叔岩学艺。
余叔岩见孟小冬天赋甚高,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孟小冬是余叔岩晚年技艺的集大成者。
余叔岩要求孟小冬学戏期间,没有师傅的认可,不得上台演出。孟小冬收入锐减,在余俯学戏,还时常需要打点。杜月笙一直暗中资助孟小冬。
抗战胜利,杜月笙带着家眷回到上海。好姐妹姚玉兰劝孟小冬与杜月笙在一起。
杜月笙原来是戏迷,他一直欣赏孟小冬的戏,更敬佩孟小冬的为人。得知孟小冬与梅兰芳的婚姻受挫时,让姚玉兰邀孟小冬到上海散心。见孟小冬形容憔悴,寻遍名医为其诊治。
战乱年代,孟小冬如无根的浮萍到处漂泊。如今遇到一个懂她,敬她的人。她那颗动荡不安的心,也找到了归宿。
孟小冬与杜月笙
杜月笙六十岁生日时,孟小冬做为余派弟子亲自上台,表演《搜孤救孤》。孟小冬演绎的完美无瑕,无论是唱腔还是动作都无可挑剔。观众一次次的叫好声,将沉浸在她心中二十多年的怨气、闷气,一扫而空。
很多参与演出的名角,都站在后台,屏息静听,为之侧目。
梅兰芳一连几天守在家中的收音机前,听孟小冬的《搜孤救孤》。
演出结束后,孟小冬正式宣布退出舞台。
解放军打进上海前,杜月笙则带着家人逃亡往香港,暂时定居下来。此时的杜月笙早已不是叱咤上海摊的大哼,而是一个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头发花白的干枯老人。
一家几十口,蜗居在香港的格子楼里,捉襟见肘。杜月笙卧病在床,床前离不开伺候吃药,端茶倒水的人。
孟小冬不嫌辛苦,终日守在杜月笙的床前。孟小冬的守候,为杜月笙灰败的晚年,带来一丝慰藉。
杜月笙与孟小冬
1950年的秋天,杜月笙有意带着全家人迁往美国。杜月笙当着全家人的面,掐指算需要办理27张护照。站在一旁的孟小冬忽然淡淡的说道:“我定是要跟着你去的,我是算丫头还是算女朋友呢?”
杜月笙听后,心中的那份牵挂落了地。孟小冬是个满身傲气的女子,杜月笙不敢贸然提出,让孟小冬做他第五房太太。
杜月笙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想在走之前给孟小冬一个名分,将来他走后孟小冬也可分得一份遗产,让她有个依靠。
杜月笙当即决定暂缓出国,宣布择日与孟小冬完婚。
杜家上上下下炸开了锅。他们认为孟小冬与杜月笙已生活在一起,现在是逃难时期,何必多此一举,大肆破费呢?
孟小冬与杜月笙举办婚礼照片
杜月笙对此置之不理,执意要与孟小冬举办婚礼。
杜月笙吩咐在家中摆十桌酒席,叫亲朋好友来参加他与孟小冬的婚礼。香港的住所狭小,家中人口又多,根本摆不下那么多酒席。无奈只得在楼上的邻居家摆了五桌。
婚礼当天,六十三岁的新郎杜月笙,下了他几乎从来没有下过的病榻,穿上长袍马褂,坐着轮椅来到了客厅,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四十二岁的新娘孟小冬,穿一袭酒红色暗花滚边旗袍,在人们的拥簇下来到客厅,二人依偎而立。
孟小冬与杜月笙
杜月笙则将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叫到跟前,命他们给孟小冬行跪拜之礼,不许再称孟小冬为“小冬阿姨”,要叫她“妈咪”。婚后不到一年,杜月笙因病痛缠身在香港去世。
杜月笙去世后,孟小冬留在香港,已带徒弟授业为生。孟小冬晚年时,徒弟们问起她与梅兰芳的那段往事,孟小冬开玩笑的说道:“我当时看形势不好,脚底抹油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