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永不过时的。

无论何时，你重读鲁迅，你都会重新读到一些深刻的东西，似乎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不是一百多年前的，而就是我们身边的，又或许，他讲的不是虚构的人物，而就是现实的我们。

那个少年时天不怕地不怕，眼里没有世俗的闰土，却在面对生活、扛起责任之后，学会了权衡利弊，活得谨小慎微。

因为他是成年人，不再只为自己而活，家里还有一堆人等着他负责。

所以即便是面对昔日的玩伴，他也低声叫一句“老爷”。

这一声老爷，叫的是生活的无奈。

他讲孔乙己，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可是没有活得更好，长衫脱不下，短衫看不起，高不成低不就，活成了他人眼中的笑话，成了读书无用的反面教材。

最近，又重读了《阿Q正传》，才发现大多数成年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点阿Q的精神，面对生活的无奈，都难免像阿Q一样，需要找一个强大的理由，让一切看起来都是可以忍受的。

人生总有许多无奈，还有许多不能轻易丢弃的责任，这大概就是成年人最大的悲哀吧，他们不仅仅为自己而活，于是，“精神胜利”有时候就变得极其重要，因为当某些事情不可改变的时候，你就得安慰自己，接受它，甚至热爱它。

阿Q是个小人物，普普通通。

他出身普普通通，没有遗产可以继承，连个遮风避雨的房子都没继承下来。

所以阿Q是个典型的“三无”人员，无房、无车、无存款。

他没有家，借居在未庄的土谷祠里。

他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能给人家做短工，东家需要跑东家，西家需要跑西家，要是大家都不需要，阿Q就什么也没得做。

他做的事情，很杂，逢割麦的时候，他割麦，遇舂米的时候，他舂米，有船可撑的时候，他撑船。

有些工作做得久一点，阿Q就住在老板家里，这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高光时刻了。

但一做完，他又得离开。

所以，有时候人们会想起阿Q这个人，是因为有事情需要找他帮忙了。

这就是阿Q的生活。

他做工，还不够自己吃饭，更不要说买房买车，他打了一年工，到头来一做年终总结，只有几个字，真好，今年没让自己饿死。

除了还活着，他干了一年，什么也不会剩下。

幸好，阿Q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否则，他大概还会活得更苦，年终总结上还得多加几个字：老婆穷跑了，娃儿饿瘦了。

但阿Q又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当别人看不起他的时候，他便反驳说，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先前好着呢？

我们的生活，大概比阿Q幸运一点，因为我们有一年到头做不完的工作，有一年到头加不完的班。

所以很多人的年终总结大概可以这样：

忙了一年，当了一年房奴、车奴、孩子奴。

我们不说先前，因为先前确实不好，但我们会告诉自己，再苦几年，总会好的。

事实上，生活是没有尽头的，今天有今天的苦，明天有明天的苦。

阿Q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但他有希望。

在未庄，所谓赵太爷钱太爷，都很阔，儿子是文童，将来恐怕能做秀才。

阿Q照样看不起，不尊敬。

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而是因为他觉得：

我的儿子会阔得多。

他将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希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能光耀门楣。

阿Q还进了几回城，见了些未庄人不曾见过的东西，所以，他会怎么教育儿子呢？

未庄叫长凳为长凳，阿Q觉得是对的。

可城里人偏偏叫条凳，所以他会告诉儿子，这是错的，这是可笑的。

未庄人做油煎大头鱼，都是撒上半寸长的葱叶，可城里人呢？他们竟然加上切细的葱丝，他会教育儿子，这也是错的，城里人的做法真可笑。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阿Q大概也会跟很多人一样，给孩子很多偏见，给孩子很多传统。

世上有一种鸟，拼命地飞呀飞，可是还是飞不赢其他鸟，于是就生下一个蛋，孵出一只小鸟，又拼命地催促小鸟飞呀飞，拼命地飞。

等到新生的小鸟飞累了，大概还会重新生下一个蛋，继续督促下一代去飞。

以上那些，都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就算不是阿Q，随便找几个人，我们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这些。

因为，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偏见，阿Q从小生活在未庄，他在未庄习以为常的一切，都会让他觉得这些才是对的。

恰如我们我们身边都是标配的人生，在某个年龄结婚，买车买房，如果不加反思，我们也会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因为别人都是这样活的，并且活得很好。

但人生不仅仅只是这些寻寻常常的东西，我们的生命里，总有一些我们改变不了，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那些东西，会让我们痛苦。

于是，我们就需要找各种理由，让自己舒服一点，从而可以更好的去结束那些，去为那些东西努力。

阿Q长着一个癞头，于是总是被别人取笑。

这个时候，他估量一下对手，是软的，便欺。

打不过的，他就怒目而视。

即便这样，别人也还不放过他，阿Q只好找别人的报复的办法，就说：

你还不配。

大抵长一个癞头疮，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但这样一想，阿Q确实觉得舒服多了。

阿Q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被打了，他说儿子打老子。

他也想反抗，可是反抗迎来的是更多的毒打，作为一名资深成年人，阿Q已经深有体会。

长大后，我们也会遇到很多事情，既然改变不了，就想方设法去热爱的，比如做不喜欢的工作，想离开却不敢离开，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于是便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人人都是这样的。

孩子不听话的时候，也会告诉自己，都是自己生的，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因为有些事情，我们很无奈，所以只能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

应酬遇到不喜欢的人，油腻得要死，也许还动手动脚，你心里想把杯里的酒全部泼在对方脸上，可脸上却陪着笑容说，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那几块“窝囊费”。

我们也想反抗，可是很多时候，我们也知道反抗的后果。

所以，成年人往往因为一些东西，活得身不由己，瞻前顾后，因为很多时候，他的身后有一个家庭，有一个社会的传统，而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片虚空。

大多数时候，阿Q都可以这样安慰自己，效果也还不错。

在获得精神胜利之后，又是一个快乐和充满干劲的阿Q。

可是，阿Q也有失败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安慰自己都没用，就是不开心，就是难受了。

有一次，阿Q去赌钱押宝，出乎意料的，他赢了很多钱。

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

阿Q非常高兴。

他胜利了。

可是他也失败了。

因为赌桌上又两个人突然打了起来，桌子倒了，所有钱都掉了，阿Q也挨了几脚，倒在地上，差不多昏了。

等阿Q反应过来，人不见了，钱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阿Q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钱不见了，并且再也寻不回来了。

说是被儿子拿去了吧，阿Q还是没法开心，钱毕竟是他的，毕竟不见了。

说自己是小猪小狗吧，也还是不快乐。

总之，他无往不胜的精神法宝没用了，他的所有的自我麻醉和自我安慰，都不管用了。

他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热辣辣的，有些痛。

打完之后，阿Q终于心平气和了。

似乎他把那个把钱搞丢了的阿Q，狠狠地揍了一顿，终于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睡着了。

阿Q的这种做法，仔细思考一下，你也会感觉很熟悉，因为我们生活里，也会遇到很多类似的场景。

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的时候，我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当我们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痛苦不堪却不知如何改变的时候，也难免想给自己几巴掌。

就算不打自己，也像出去好好疯一场，醉一场，醒来就跟重生了一样，跟朋友好好吐槽一次，似乎就将不痛快吐出来了，感觉又装下了希望，装下了未来。

有时候常觉得，阿Q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某一时刻的我们。

阿Q得罪了赵太爷，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打了嘴巴。

阿Q从赵太爷家走出来，愤愤不平地躺下。

后来想：

“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

于是，那威风的赵太爷，成了阿Q的儿子，他自己也便得意起来。

爬起身，唱着歌到酒店去了。

等他高兴了，想开了，他却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可是说也奇怪，自从阿Q被赵太爷修理之后，他反而更有名了，为啥会这样呢？因为赵太爷是一个名人，有钱有权，他说什么，肯定就是对的，他愿意屈尊降贵修理阿Q，那就是看得起阿Q。

而阿Q被修理，还是因为他口没遮拦说自己也姓赵，是赵太爷本家。

大家虽然见阿Q被打，这事恐怕是错的，可万一是真的呢？

于是，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至少，这不会得罪人。

你看，人们抱怨工作，工作剥夺了他们的生活，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让他们加班，可工作毕竟给了他们钱。

他们用这钱去买回失去的东西，拿着钱去买喜欢的。

于是也便觉得，这工作还是很好的。

恰如阿Q被打了，但依旧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必须尊敬。

鲁迅说中国人又两个时期：

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想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痛苦，他们宁愿要暂时做稳了奴隶的痛苦。

善良虽然是这个世界的口号。

但人性里，其实欺软怕硬才是常态，除非一个人有极高的修养，否则这就是不可避免的。

你看阿Q，算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失败者了，他已经是这个社会总是被欺负的对象，可是遇见更弱的人，他也照样去欺负别人。

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不存在的。

他们比不赢更好的，比不赢更强大的，就和更弱小的比较，然后去寻找可怜的优越感。

钱太爷的大儿子，进了洋学堂，剪了辫子。

可是回来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偏偏给自己做了一条假辫子。

辫子而是假的，简直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阿Q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对此“深恶痛绝之”。

阿Q叫他假洋鬼子，但只敢在心里偷偷叫，根本不敢宣之于口。

有一次，阿Q实在是气愤，想着想着，就不觉轻轻说了出来，阿Q为此被打了几棍子。

他不敢反抗，不敢报仇。

可是他心里不爽，这时候，静修庵里的小尼姑来了，阿Q就为自己的不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

他对着尼姑吐口水，还去摸她新剃的头皮，嘴里说着下流的话，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阿Q自己也自豪地笑了。

他胜利了。

小尼姑带着哭腔咒骂：

“这断子绝孙的阿Q！”

阿Q听了，十分得意地笑了。

“哈哈哈！”

看热闹的人也笑了。

“哈哈哈！”

阿Q胜利了，人性的弱点胜利了，更高的人性失败了，一败涂地。

可是，这大概不仅仅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今天也还在发生。

以后还会继续发生。

在阿Q的人生里，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于是，他想革命。

阿Q理解革命吗？

不，他一点都不理解，他只知道，有些人怕革命党，因为革命党要进城，那些举人老爷都到乡下避难来了。

原本，阿Q见过革命党被杀头，他觉得革命党就是造反，他对此深恶痛绝之。

可是而今，连举人老爷都怕，阿Q又开始神往了。

阿Q想：

“革命也好罢，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他禁不住大喊：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的人都用一种惊惧的眼神看着他。

阿Q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如同喝了六月里的雪水。

他参加革命的目的：

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因为阿Q嘴里喊着造反，所以他什么都没知道，也什么都没做，但还是被抓了。

阿Q死了。

但他遗憾的是，临死之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连画一个圆圈，也没有画圆。

阿Q想革命，我们很多人，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们其实根本不理解命运，我们所改变命运，不过跟阿Q一样，“要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他们想要更多的钱，以为有钱了命运就改了。

其实很多人命运没改，依然活得不好，反而让钱夺去了自己的命，转身就卖身给金钱，成了金钱的奴隶。

这一做，就是一辈子。

被抓之后，有一个细节。

很值得一讲。

阿Q见了那些“大人物”，他的腿不自觉地软了，人家告诉他不要跪，他还是跪了下去。

那人鄙夷地说：

奴隶性。

什么是奴隶性？

我理解的就是，一个人在权威或者某种更强大的外力下，自认为低人一等。

我记得路遥在小说《人生》讲过，高加林教师的工作被人顶替后，愤怒不已，想要一个说法，可是他父母都觉得，对方手眼通天，不止不可怨恨，反而要陪着笑脸。

这大概也是一种奴性。

奴性不讲道理，讲的就是谁更强大，谁强大就服从谁。

阿Q被关进牢房，倒也不是很懊恼。

他觉得，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坐牢的，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唯有圈而不圆，是阿Q的污点。

但不多时，他也就释然了，“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

于是，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阿Q被押往刑场。

他死了，可是他的精神，却一代代遗传下来，在很多人身上，都可以重新看到，甚至以此自嘲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

我自己大概也不免带着阿Q，让他跟我一起活着，一起在这世间苟且。

再读《阿Q正传》，我发现这个故事最讽刺的地方不在于阿Q的悲剧结尾，而在于阿Q遇到困难，总是自欺欺人，一点奴隶改变的希望和行为都没有。

当然，我们大概也可以为阿Q找很多无法改变的理由，比如时代限制，比如传统的观念过于强大，社会过于落后，还有他自己没文化，意识不到这些东西。

我们甚至还可以说，要是阿Q改变了，变得自强自立，而不是一味忍受生活带给他的东西。

那他大概就不是阿Q，而是“老Q”了。

再回到现实里，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明明生活不是自己喜欢的，偏偏又不想去改变，因为有些改变，意味着我们会失去很多，可能会失去稳定的工作，失去安逸的生活，让自己投身于一个不确定之中。

不确定，未知，是一种可怕的事情，让人望而生畏。

于是，人们就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生活，不用去改变，不用去冒险。

然而，恰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们永远“轮回”在相同的事情里。

我们不断在精神上麻木自己，让自己接受生活的某些“烦恼和痛苦”，说那就是生活。

其实什么是生活？

生活就是我们用自己的人生去活出来的东西，舍此之外，没有什么叫做生活，有的，都只是我们对生活的想象而已。

有些人抱怨生活，抱怨自己的无能，可偏偏在改变自己这件事上，又什么都不做。

今天在精神上胜利了，又觉得生活一切都好，什么都可以忍受。

可是夜深人静，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才发现还是难以忍受，可他们想到的也不是改变，而是找到可以忍受的理由。

但他们就是不愿意做出大的调整。

你不做你没做过的事情，你就没法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但有时候转念一想，他们活成什么样，完全是自己的事情，痛苦也好，抱怨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让他们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不必像疯子一样，试图将他们叫醒。

不，他们本来就是醒着的，每个人都是醒着的，他们醒着塑造自己，将自己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们现在是醒着的，他们现在的选择和行为，决定了他们未来的生活。

罢了吧。

祝福你们，所有人。

当你在糊弄你的人生，糊弄你的生活，你的人生也会糊弄你，你的生活同样会糊弄你。

文|不有趣灵魂&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