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轻轻躺下，耳边的声音，只有潺潺的水声。

每夜入眠，习惯了听自然纯音乐，水声、雨声、打雷声、山林鸟鸣声。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躺在床上，听着时急时缓的潺潺水流声，听着密集的雷雨拍打着地面，感受着干涸的泥土被雨水冲击时的气息，那种感觉，仿佛自己躺在一个大森林里，四周都在下雨，唯有我的头顶被一片巨大的叶子挡着……雨雾丝丝缕缕，既凉爽又安逸，天色渐渐地暗了，不一会就躲进森林里睡着了，睡在唱着歌的山溪之畔。

一夜又一夜，听着淙淙水声，眼前恍见山间树木葱茏，曲水流泻，逶迤婉转，自山石之间缓缓流下。在这潺潺水声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是一些什么草虫或蛇蛙之类，在水泽草丛之中发出的响动。空气中好像闻到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有甲虫类气味，还有湿湿凉凉的水流的气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心中是一澄到底的清澈，不知为什么，还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水声为什么助眠？因为水声接近于白噪音。白噪音可以制造一个遮蔽效应，使人忽略嘈杂的环境，使人内心安定，在这种环境下人也就会睡得好。下雨声、打雷声、森林虫鸣、山间鸟鸣、柴火燃烧声，也都接近于白噪音，这些来自大自然的纯声音，都有放松身心的效果。说到听水声，除了有助眠之功效，还有激发艺术灵感的妙用。想起一个水声与书法的轶事了。

北宋绘画大师郭熙《林泉高致》称:“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草书益佳。”说怀素将书法与变化万千的自然天地联系一起，摄取大自然瞬息万变之景融汇于书法当中。怀素少时（10岁的小年纪）出家，在经禅之暇，唯爱好书法这一样闲事：看蛇入草丛也想起笔画，看壁上裂纹也想到线条，夜闻嘉陵江水声，他想到的是草书的笔法纵横。

晚唐诗人裴说《怀素台歌》赞道：“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诗中把怀素与杜甫李白看齐，可以想见怀素草书的艺术成就是巨大的，早已享誉青史，名传万代。到底怀素水平有多高？就连“诗仙”李白也深受感动，如果你看到李白的传世书法作品《上阳台帖》，就知李白除了是诗人、剑客之外更是一个书法大家。李白的《草书歌行》记录了怀素草书给予他的巨大震撼和强烈共鸣：“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时时只见龙蛇走”……其时怀素还仅仅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可是，我们从李白的描述中，已经感受到了其人笔底江河奔泉般的大气象。

怀素草书行笔瘦劲有力，千变万化，法度严谨，字架稳健，贯气畅通，书法中的线条有力量，有弹性。他对草法的运用游刃有余，时若惊蛇走虺，时若骤雨狂风，可谓古今一人。怀素与李白，那样双璧一样相互映照、华彩熠熠、镶嵌在大唐天幕上的人儿啊，我忍不住地想念他们见面的情境——如记载中说，当这两位天才艺术家于乾元2年在零陵见面，不知该是怎样的一种形状？或许，零陵的天空，因为两位天纵之才的雷电相击而倾刻之间，就有了一场不期而至的潇湘风雨。

他们其实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我行我素，无拘无束，特立独行，同样的笔势快捷，似飘风骤雨，来势威猛，自然放达。当李白在写怀素的时候，其实也在写他自己。李白不仅仅是在描绘怀素的书写方式——与其说是书写方式，毋宁说是一种人格气质。李白与怀素，有着同样的性情与气度，浩浩汤汤，如大江奔流。他们都将自己墨迹淋漓的书写、迅疾骇人的线条，飞落在时代高高的照壁之上。那上下腾跃的飞舞笔墨，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且不光席卷了那个时代，还像汹涌水流漫过一代代后人。

听水声和书法写作有何关系？世上一切学问、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啊。这道理古人早就明白。一句话，就是功夫在诗外。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很多时候，艺术家从宽阔的门里进去，往往走到了死胡同，而从窄门里进去，反而可能窥见一个宽阔的世界。书法与写作，既然都是追求气韵流动，探入生命节奏的核心，表达不可言、不可状的心灵姿式与生命的律动，那么师法自然之流水，正是经由水声之窄门，走向天地自然之超脱与浑厚，得山川之元气、存在之本真。一脉水声，一直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同时，也是那永恒存在的整体本身。

水流动时，因为摩擦而产生声音，但水流极缓或水量极少时，声音就小到我们无法察觉，嘈嘈切切，碎玉丁丁，要凝神静听才可闻。在落差较大的地方，水流速度快，发出声响就变大；如果水量大，那它的声音就更大，瀑布、溪流、海浪的声音，是大自然最为震撼的音乐。

北方的早春，你听过山鸣谷应的震响吗？不可阻挡的水声，把山头的融雪汇集起来，顺着山谷轰隆而下。击凿山崖、飞泻急速的瀑布，那水鸣的喧闹声，在幽深少人的山林如同雷鸣一般。如果你在洪水来临时，爬上因涨水变得低矮的城墙、堤坝、屋顶，站在上面，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弥漫广远，浩浩荡荡，随同河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涛声诉说着河流的情绪，此时如黄龙般翻滚的大河，分明是在啸叫与咆哮。至于海水，风波浩荡，巨浪滔天，潮起潮落，潮头奔腾翻卷如万马疾驰，汹涌澎湃，势不可挡。遥远的海面上的涛声，正夹杂着一场风暴呼啸而来。

——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听水声，就是听这些千变万化，或烟波浩渺，或曲折回环，或水流湍急，或惊涛骇浪。听水声，于水流婉转处能耐得住寂寞，临波涛惊骇时可跃于其上。听水声，听这清纯的自然天籁之声，那么流畅顺滑，那么绵绵不绝，从泉涌的叮咚，小溪的潺潺，到湍急的江水和翻滚的海浪。听久了，会觉得灵魂像是在清澈的流水中洗涤过一样。听久了，与广袤的江河湖海的涛声融成一体，自己也好像只是一颗小小水滴，荡漾在无垠的海洋中，连着陆地，朝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