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这是2023年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中一首著名的诗：《漫长的》。这首诗出自本剧文学编辑班宇的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也叫《漫长的季节》。
这诗句之所在把人读得恍恍惚惚的，在于多重时空叠加的表达。我觉得有点类似世界名著《百年孤独》那个令人着迷的开篇：“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用了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多年以后”——将来时；“奥雷里亚诺将会回想起”——过去时；“面对行刑对”——现在时。短短几十个字的开篇，竟把三重时态融合运用的如此巧妙。这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推远，再站在远处拉近，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你只是在听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在你听的时候，故事的所有情节都已经注定过了。讲述者只是在讲述历史，讲述一个百年家族漫长的孤独和轮回。
而《漫长的》这首诗也有这种味道，多个时间层面糅合在一起，拉过来，拉过去，读者一瞬间经历了多种时空转换，顿生一种人生沧桑之历史感。只用了一个小小动作，这首诗就连通了现在和未来，那就是打个“响指”。是的，对于遥远的事物，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那碎掉的遥远的事物，到底是什么？上面截取的，只是班宇原诗的一小节，这首诗结尾如下：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这首诗其实不难懂，它更多的是在传达时间、个体、记忆的关系。尘封的往事像历史一样逐渐结冰，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遥远，而那些不甘心遗忘的人，宁愿一次次的回忆和震碎，宁愿将“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的眼泪，用“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以期待在琥珀的光芒中，再次折射出那些遥远的事物。
《漫长的季节》以一桩碎尸案牵连起大时代的小人物，其背景是国企改革，东北衰落，铁皮火车、钢铁厂、工人，还有金灿灿的玉米地。全剧有着强烈的时代烙印——20多年前，共和国的长子成为弃子，曾经辉煌的工厂摇摇欲坠，许多工人纷纷丢掉了“铁饭碗”而下岗。曾经意气风发的人们，被时代的洪流冲刷，逐渐磨平了棱角。《漫长的季节》用悲喜剧的方式，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挽歌。剧中每个人面对命运的奋力挣扎，和挣扎时深深的无力，看得人有种淡淡的难受，泪水堵在胸口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虽然这部剧在悬疑上并不突出，差不多中段就可以猜到后面的反转，少年组的爱情线，个人感觉也差点意思，甚至王阳结局也略显草率。但《漫长的季节》真正震慑人心的部分，恰好是情感上的对比反转，遥远的事物经过漫长岁月的累积，结成块状琥珀，每一个琥珀都是那个年代东北的一部分。这块状的凝结，堵在一群时代失落者耿耿于怀的心结处，堵在他们掌心命运的生命线分叉处。然后在故事最后，打个响指，一起被震碎掉。
一个响指的共鸣，也许是时代中一个案件、一个文件、一项政策引发的一系列多米诺骨牌，风起于青萍之末，于是蝴蝶开始振动翅膀，被逐渐影响和波及的一系列震碎开始了，虽然刚刚开始时，一切尚且遥远。在《漫长的季节》中，少年王阳内心的诗性和敏感，让他已经感受到了这响指的打响，感知了到有些变化正在悄悄的来临。他先行想象到那些遥远事物的震碎，虽然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因为这种先觉，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身处悲剧，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悲剧的悲剧性，却不可能挣脱。因这一瞬间的发觉，便更显得这悲剧的悲剧性。是的，当悲剧中的人意识到悲剧，悲剧才刚刚开始。时代的一个响指，会轻易将无数人的命运震碎，时代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很短暂，时代似乎能够凝结成永恒的琥珀，只是，琥珀背后的一些命运永远成不了闪光的事物，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终将隐入尘烟的无名之辈。
看完全剧，穿越漫长的季节，我们都知道了后面的结局：断指的女孩凝固了诗人的响指，诗人也熄灭了母亲的生命之光，改写了父亲“整个响”的火车司机的命运。“响指”诗人王阳之死，回响不绝。导演和编剧，把“打个响指”的诗句融入剧情和台词，如音乐般表达节奏、韵律和特定情感，解释内容给荧屏面前尚不知情的人们。这首充满了预感的、如泣如诉的诗，由生命戛然而止的忧郁少年王阳创作。这响指的诗，在王阳正阳光帅气，诗作尚未命名时，曾经被盛年王响以稍显浅薄的轻喜剧腔调念诵并试图修改过。当王阳已往，王响老迈迟缓，以喑哑的声气再度诵读《漫长的》时，哀伤汹涌而来。季节漫长，当以为终于拥有了真相或者意义，蓦然回首，漫长的一生已然掠过，一切已无法挽回。
我感悟到这首诗是整个故事的灵魂所在，然而真要细细分析，一行行句子中，诗意又是跳跃的、模糊的、欲说还休的，只是随手打个响指，随口吹个口哨，以肢体和声息，一切尽在不言中。带着隐喻意味的诗歌《漫长的》多次出现，而这部剧也如诗一般，在残酷无常中透出浪漫之美。诗的出现，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抽离感。一下子在汹涌而来的命运中停顿了一下，仿佛从故事里跳了出来来审察，像是小说里的人物忽然感觉到他们正身处小说，跳出了命运发现了这遥远震碎的注定到来。正是这种审察让这首诗变得分外触动。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镜头中，少年王阳与女友沈墨漫步在桦运专线的轨道上吟诗，夕阳下，微风吹拂过少年的脸庞。2023年，《漫长的季节》在许多人心里打了一个共鸣的响指。这一年，我们亲眼看着很多遥远的事物被震碎，旧秩序不再，新秩序未立。当旧的答案分崩离析，而新的答案还没有着落。那么，迷茫、混乱、不确定，不仅属于个体命运，也融进了时代主题。每一天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草木生长，日日更新。在时代的汹涌巨浪面前我们都是无力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但是，有个响指已经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