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入古寺:那种幽静,人的说话声变得像梦丨周末读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4-08-17 11:10:43

寺院是不是旅游景点?

在古代这不是个问题,古代无所谓旅游景点,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游观,无需导游,不收门票。《西厢记》里,张君瑞初到蒲州,在旅店草草安顿下,便径往普救寺游玩去了。

如今的寺院,名刹当然是景点,信众和游客都会慕名瞻仰。不出名的寺院,似乎还构不成景点,但也可以去游观,散心闲耍,顺便结个佛缘。

撰文 | 三书

清晨入古寺

明 佚名《松林远寺图轴》

《题破山寺后禅院》

(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时或早起,我会去山里走走。过了石桥,傍山一条小路,水泥路面,也不是很窄,可通车。路的尽头是个古庙,比土地庙略大些,没什么名气,很少有车来。

山上松石苍古,路在岭半,下临桃源河,河面如镜,两岸青树翠蔓,倒映水中。路不是很长,迤逦而上,山鸟鸣呼,岩壁裸露,走在这里,便觉曲径通幽。

庙祝是村里的一位老伯,年过七旬,以前住在庙里,锅灶床铺宛然尚在,这两年他每天骑三轮车来去。我喜欢这朴素的庙,虽称古庙,建筑倒是新的,两间半平房。众神都供奉在堂上,有土地神,也有菩萨,香气氤氲。当院是个天井,日光下澈,望空视明,庙里非常安静。

在神座前行过礼,我并不着急离去,每每于此徘徊一番。端详神像的表情,看墙上挂的锦旗,到院子里小立,沐浴在天井的光束里,院墙上盛开着凌霄花,再绕到侧间去瞧瞧老伯的锅灶,想象他一人住在这里,在众神的眼皮底下生活,不知是什么感觉。

庙门正对山谷,门前平台可以远眺,侧有石凳可坐,庙后面是野树林,蓁莽丛生,无路可通。某日,我带朋友的女儿来玩,她当时八岁,见庙门外侧堆着好些神像,便问为什么他们在外面,我说里面坐不下了。她又问那他们是不是没有里面的神重要,我说都重要,对于神来说,里面和外面没有不同。神是干什么的?她问。我说神护佑这片土地,惩恶扬善。她立即害怕了,说她昨天折了根树枝,问我神会不会惩罚她。我答只要不是很大的树枝,不会被惩罚的。她想了想,说下午回到城里,神可就找不到她了。我说没错,土地神管辖的面积大约是方圆一平方公里,不过城里也有城里的神。她骇然,见我在笑,恍然大悟道:“你骗我!”

古代诗人经常去寺院,拜访僧人,抑或闲散,兴有所发,意有所得,便在寺院墙壁上题一首诗。这真是风雅,望尘莫及,我是到了古庙佛寺,尚未得诗,先和朋友的女儿一样,兀自生出一堆问题。

常建题于破山寺后禅院的这首诗,亦可作破山寺游记。破山寺,也叫兴福寺,在常熟虞山北麓,南齐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所建,因寺在破龙涧旁,故称“破山寺”,一说唐时寺里有个叫“破山”的高僧,故名。

常人讲究上午去寺院烧香,所谓阳事用阳时,我不着迹,什么时间去,随意随喜。“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读这两句,却觉鲜洁明净,薄雾初散,草叶露水汤汤,初阳高照林梢,世界有如新生,去寺院果然还是早晨更好。

三四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向来为人所称道,欧阳修酷爱之。直叙所历,幽静闲雅,神似王维的《过香积寺》:“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这些古寺在唐代,虽然近市面城,仍如此清静,似与红尘隔绝。而今,香积寺在开发区,周围车来车往,破山寺也在市区,都是旅游景点,古时清景俱往矣。

读常建的诗,感觉好像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不仅没有人,也没有声音,万籁俱寂,山光潭影,林际鸟鸣,皆如镜花水月,既迷离恍惚,又光明空阔。

一入寺院,无论是否佛弟子,都会感觉暂离世俗,身心进了佛门,佛门即空门。懂佛法且有过禅修的人,自会以空观有,在寺院体验到某种禅悦。王维的“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潭水空明,令人心清寂,妄念皆熄。常建的“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天然妙悟,更有无限禅意。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明 戴进《松岩萧寺图》(局部)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唐)柳宗元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到寺院除了烧香拜佛,游瞻殿宇,若能坐下来读读佛经,领悟高下暂且不论,读经本身即使人清静,本身便是修行。

寺院自古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古代不少诗人,都曾在寺院读书数年,例如《文心雕龙》的作者、南朝文学家刘勰,自幼孤贫,寄居京口定林寺,随名僧僧祐读佛经,兼读儒家经典。李白少年时期,亦曾在匡山大明寺隐居读书。在寺院读书,远离尘嚣,更易摄心,读书更专注。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此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所作。当时他寓居在龙兴寺,住持重巽坐禅于净土院,与住在西厢的宗元为邻。唐人敬僧为师,超师即重巽,楚之南善言佛者。是日清晨,宗元前往超师院读禅经,虽然就在隔壁,但是看题目便知,这是件很庄重的事。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读佛经之前,虽不必沐浴更衣,拂尘洗手则是必须,此是态度问题,源于发自内心的敬意。宗元从井里汲水漱口,并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身心清净。

这些动作是仪式,也是实质,做一件庄重的事,首先要诚心正意。“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贝叶书即佛经,漱口拂尘之后,宗元这才捧着经书,缓步走出净土院的东斋房,就着日光在院子里来读。意要正,心要闲,闲不是散漫,而是宽缓。“闲”字为全诗定调,佛经内容庄重,读的时候却要放松来读,无求无为,但与心会。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佛理深奥,真如自性,无形无相,了然无取,世人难以领悟,又每着迹,故多妄逐。佛经的内容,即佛陀的说法,作为遗言被弟子记录下来,“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文字不过是方便法,是渡河之筏,登岸即当舍去,或如《楞严经》里佛所譬喻,文字说法是手指,指向月亮,我们要看的应是月亮,而非手指。

读佛经不是懂字面意思,是要以真如自性与经文暗合,但世人着相,着一切相,读经则着文字相,往往执着手指而忘了月亮。宗元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说“遗言冀可冥”,希望自己能够与法暗合,从而修养功夫而精通有成。

沉思之余,流目庭院,禅理化为当下悦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庭宇的闲静,苔色的碧绿,蔓延至翠竹,朝暾初升,雾披露洗,青松如在沐浴。这四句诗,句句入禅,现前光景,无非般若,欲辨已忘言。末二句:“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目击道存,悦心自足,经可忘矣。

在禅房读经的冬天

曾经有大半年,每周日下午,我都去广济寺读经。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地铁里很挤,来回都站着,极少有座,但我风雨无阻,艰辛的路途使这件事更有神圣的意味。

广济寺也算旅游景点,门口总有些熙攘。我像是知人来访,也不烧香,径直往里走,穿过大雄宝殿后面的中庭,从西墙月洞门进去,沿过道朝北,来到最里边一间禅房。西院属于僧人学习生活区,闲人止步,若非初次经同学引领,我绝不会知道有这等曲径通幽处。

读经道友七八人,都是居士,围一张长木桌而坐,读的是《维摩诘经》。师父南面坐,先领读一品经文,再逐节开示,每节开示后,大家可以提问。经文很美,也很有趣,但我不时走神,沉浸在禅房的氛围里,那种幽静,人的说话声变得像梦,外面庞大的北京城似乎不存在了,都成了空。

禅房门前是一方石砌的院子,正对多宝殿的后墙,青灰的砖看着很冷,背阴屋顶瓦楞间冬天总有积雪,日色淡泊,愈觉禅房深静。读经之后,大家还要静坐,房里焚着淡淡的檀香,放的背景音乐是磬,声音极细小,若有若无,幽远缥缈。

很怀念那段日子,那样安静的下午,凡事抛开,真是难得的享受,之后再没有过。经文和讲解所记不多,一直记得往里走时窃喜的感觉,记得禅房里如梦似真的场景,打坐时缥缈的磬音使我莫名惆怅,以及对面屋顶上静静的积雪。夜幕降临时分,走出寺门,街上流光溢彩,万丈红尘,回去的路上,我仿佛重新投胎,再次做回一个人。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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