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十五年
永江驿前后无人家,向远望去阴云沉沉。
破落地方头一回迎来皇家公主送嫁队伍下榻,驿丞率领众人忙的脚不沾地。
夏朝皇室惯例公主出嫁方赐封号食邑,阖宫之中只有皇后嫡女周岁赐封号的殊荣,而出嫁的公主闺名柔瑾,周岁得封号太宁,太宁公主生母家世不显,生下太宁公主便仙去,太上皇登基后追封贵妃时常缅怀,对贵妃遗留的太宁公主爱若珍宝。
传说太上皇为女儿取宝爱二字做小名,太上皇刚登基修缮宫室的银子不够,他放着自个儿的兴庆宫不修特意为太宁公主辟出一座光辉璀璨的明珠阁,就连给公主选驸马也是沸沸扬扬轰动全京城。
三年前公主及笄,从那开始便有风声陛下要为太宁公主选驸马,年轻的新科进士一概看不上眼,公侯世子要挑剔人品相貌,甚至有官员上奏为公主招亲,比出文武状元请公主挑选。
可惜驸马还没选出来,前不久太上皇在骊山行猎时不慎摔下马,圣体有恙,不日太上皇禅位二皇子,新皇初初登基便降旨太宁公主赐嫁就藩江南的本朝异姓郡王之子即东阳郡王世子,说这是太上皇先前为公主选定的驸马,公主出降亦是孝道。
从太上皇坠马到公主赐婚不过两个月,宠冠京城的太宁公主成了昨日黄花。送嫁队伍舟车劳顿,众人落脚后纷纷休憩,驿丞擦擦额头汗刚要松口气就听到隐约马蹄声,着人去外探查。
驿舍二楼,一道俏丽人影悄然出现在廊柱后。
柔瑾蹙起黛眉,清丽无双的面容藏着轻浅愁容,不过刹那,她将目光转向驿丞,也不知驿卒同他说了什么,驿丞神色大骇,匆匆转身进了驿舍一楼。
一楼住的是送嫁官忠毅候。
很快柔瑾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八百里加急!太上皇下诏新帝谋杀亲父、篡位谋反,从骊山回京率兵讨伐新帝,太后和镇国大将军出京迎接陛下,新帝寡不敌众从宫中出逃,陛下降旨搜查逆贼,抓到二皇子格杀勿论!”
“什么?!”
这么说太上皇骊山坠马是二皇子暗害?
忠毅候在朝为官二十年这会儿也乱了,他们从京城行至永江驿耗费月余,路程刚过半,太宁公主婚事是新帝所赐,如今诏令新帝是逆贼那这婚事还算不算数?而且送嫁队伍里头还有东阳郡王府的迎亲人马,这该如何是好?
“公主——”
柔瑾颔首:“今日风卷云低,你我贸然上路恐遇大雨,不如留在永江驿等天晴日朗再做打算。”
忠毅候深深一揖。
“臣这就去和郡王府长史商议。”
回到房中,柔瑾不像方才那么镇定,抚着胸口跌坐下来,陪伴她长大的四位宫女却露出高兴神色。
公主金尊玉贵,如何嫁得声名狼藉的东阳郡王世子?陛下无事,想必很快宣布这桩婚事不作数。
“公主怎么愣愣的?可是吓着了?”
柔瑾摇头,从父皇出事到现在堪堪两个月她却已经经历了太多变故,父皇病重、她的婚事、二皇兄如何咄咄逼人,不过此刻心中由衷生出欣喜,她确实不想嫁东阳郡王世子,只是不知父皇圣体如何……
当初父皇骊山坠马后不宜挪动,暂留行宫休养,没过几日便传旨禅位二皇子,二皇子在京中登基,行猎前柔瑾感染风寒咳喘多日并未伴驾,她求见新皇恩准前往骊山陪伴太上皇以尽孝道,哪知新帝拿出一道赐婚圣旨,令她速速嫁到千里外的东阳郡王府。
三书六礼简陋匆忙,柔瑾直至出嫁也没见到父皇一面,现在知晓父皇为人暗害更是不安,也不知道二皇子当初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凭一人之力搅弄风云,何况父皇素来宠爱二皇兄,此时该何等心痛?
柔瑾归心似箭。
四宫女之首的春樱安慰道:“殿下莫忧,眼前陛下要平叛京城之乱,很快就会宣旨召您回京呢。”
“我明白。”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骚乱,四宫女顿时惊慌地护在柔瑾身前,柔瑾微微一笑示意她们莫怕,忠毅候出身行伍,送嫁队伍亦有兵士,由他指挥辖制东阳郡王府人马再合适不过。
一炷香后,忠毅候来报他已令人请东阳郡王府长史回房歇息。
宫女们又是一阵轻松欢呼,忙前忙后为柔瑾熏衣裳、整治茶点,柔瑾推开驿舍一扇窗朝远处望去,乌蒙蒙阴云里透出一抹霞光又拽出来金灿灿的夕阳。
天晴了。
柔瑾双手合十,借吉兆为父皇祈福。
是夜,柔瑾躺在驿舍柔软床铺中了无睡意,床头夜明珠散发淡淡光辉,柔瑾不喜黑漆漆夜色,缀在明珠阁罗帐前的夜明珠随她一路,翻身的动静被春樱听见,她要起身伺候时被柔瑾制止,白天赶路时她们更累。
室内渐无声息,柔瑾闭目养出几分睡意时忽然听到外头有细微声响,她认真听了听,似乎是风声。
柔瑾打了个哈欠正欲睡去,窗边吹来些许凉意,她睁眼时只见一道冷光横来,夜明珠光亮让她坐起来的瞬间藏无可藏,青光剑影没入她胸口位置后又搅了搅刺得更深。
那是一双冷戾的眼眸,凶狠决绝。
青光剑抽出刹那柔瑾倒回床铺,眼前昏花一片,她扬起手想抓住什么,却无力地垂下来。
“殿下!”
轰隆雷声在头顶炸响,瓢泼大雨悄然而至。
但柔瑾什么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了。
*
明珠阁因陛下御笔所赐而闻名,夜间明珠阁会亮起六盏明珠状的灯笼照得正殿前莹莹亮,宫人皆知,因太宁公主怕黑才亲命工匠赶制,六盏灯笼夜间从不曾熄灭。
柔瑾望着那六盏在风中摇摆的明珠灯笼久久不能回神。
她魂魄回到明珠阁了?
公主寅时惊醒后便一言不发四处查看,上夜的春樱、夏桑二位宫女疑惑不解,公主殿下怕黑惊厥是小时候的毛病这些年从未犯过,她们犹豫是出声喊醒公主还是悄声不打扰,若是吓到公主,陛下怪罪下来她们都担待不起。
虽然背对她们,但柔瑾仍能感觉到二人的担忧不安,她,不是魂魄。
柔瑾是从梦中醒来睁眼就发现了不对劲,明珠阁中陈设按四季变化更替,眼前这些东西在她出嫁时搬空由新帝赏赐各宫了,而胸口剧痛和汩汩不断的血液也统统消失不见,她定是遇到了奇事。
柔瑾佯装镇定回身望向二人:“夏桑,你今年多大了?”
夏桑盈盈笑道:“殿下睡迷糊了不成,前日殿下才赏给奴婢一枚簪子做十八岁的贺礼呀。”
这是元祐十二年的九月。
柔瑾她记得从京城到永江驿一路疲累,记得一剑穿心的痛楚,可眼前一切种种皆是真实,她回到了三年前,这一年她十六岁。
公主睁眼到天亮,春樱夏桑也不敢睡。
时辰一到,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公主洗漱。
四大宫女跪在柔瑾脚下为她整理衣裙,柔瑾挥退她们坐到镜前,镜中少女双眸如水,看似无忧无愁,她笑,镜子里的她也笑。
柔瑾按按心口,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是太宁公主,既然回到三年前是否证明她前世死得冤?
早膳呈上来,柔瑾用的不多。
还未起身,御前大太监梁公公率两名宫人求见,明珠阁宫人早已习惯,通报一声后将人请进来。
梁公公两眼眯成一条缝,人老成精说话也讨喜:“奴才拜见公主殿下,陛下吃着今早的莲子粥很对味,特令奴才给殿下送来一盅,殿下请用。”
柔瑾依礼谢恩,梁公公候在一旁等她尝了莲子粥细嚼慢咽吃完。“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殿下慢用。”
柔瑾起身送他。
梁公公惶恐连连,倒退着出了明珠阁正殿扬长而去,不消一盏茶功夫阖宫知晓陛下一大早特特让大太监给太宁公主送莲子粥的殊宠。
明珠阁殿内
春樱夏桑算是明白柔瑾为何夜不能眠,今日旬休照例要分别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向来将公主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她是嫡母又是一宫之主,陛下再庇护宠爱公主,公主心中对皇后娘娘仍有惧意。
“殿下,五公主早早遣人来说她和您一道拜见皇后娘娘。”
柔瑾不置可否。
方放下筷子,五公主便带着宫女来了,她比柔瑾是小一岁,柔瑾生于初夏在公主中行四,五公主生在第二年的夏末,二人生母俱不在人世,平日作伴进出宫廷。
五公主身材娇小眉眼艳丽:“我可听人议论呢父皇让梁公公给你送莲子粥,可香甜?”
不等柔瑾回话,五公主又爽利道。
“咱们去了含章殿又要有人含酸吃醋了,你可得想好怎么应对,若不是我跟着你沾光,现下也忍不住妒忌。”
柔瑾含笑:“父皇心里也惦记着你,何来沾光一说。”
何况,五公主的的确确是父皇亲生的女儿。
“陛下迎回五皇子封为太子,今由太子指挥平叛!”“太宁公主并非陛下亲生!太子殿下原名贺固,当年太子殿下出生在危急关头,有高人为殿下起卦不宜留在宫中生活,陛下为保殿下平安将他和大臣之女调换,如今太子殿下千里奔袭骊山救驾有功,陛下龙心大悦,直言太子是国祚之幸!”
宫中最最尊贵得宠的太宁公主根本不是陛下亲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