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10日，张恒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则时长约18秒的短视频，画面里，被白雪覆盖的山间公路空无一人，只传来他的歌声：“你微风中浮现的从前的面容，已被吹送到天空；我在脚步急促的城市之中，依然一个人生活。”
文丨新京报记者 罗艳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刘军
►本文4043字 阅读7分钟
1月30日，新疆喀纳斯卧龙湾的一处墓碑前，白色的菊花还开着。18天前，这处墓碑的主人张恒，一位33岁的普通除雪工，殉职在了除雪清路的现场。
现在的喀纳斯景区蓝天白云，但一月中上旬那场连绵的雪，仍让不少人记忆犹新。1月6日20时至11日17时，塔城地区北部、阿勒泰地区普降大雪。媒体曾报道，通往喀纳斯、禾木景区的道路多处发生雪崩阻断通行，当地群众、游客等4800多人受困，其中滞留游客1501人。
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应急管理局通报，1月11日10时，阿勒泰公路管理局哈巴河分局职工张恒、苏玮、加尔肯别克•巴合提汗（下文简称“别克”）3人组成一个班组，赴贾登峪方向的雪阻路段开展除雪抢通工作。当天19时30分许，3名除雪保通队员在S232省道K17-K18处（布尔津县境内）遭遇雪崩失联。
1月12日和14日，失联的三人先后被找到，但都已失去生命体征。张恒、苏玮、别克的生命分别定格在了33岁、36岁和38岁。
1月下旬，新京报记者获悉，三名队员的烈士评定工作正在进行中。
三位队员出任务前的留影，从左往右依次是加尔肯别克·巴合提汗，张恒，苏玮。受访者供图
“满山都是雪崩的痕迹”
“往年没有连续下这么久的大暴雪。”对于今年1月的这场雪，喀纳斯景区工作人员和多位住宿老板有着共同的感受——少见。据新疆气象局统计，此轮降雪，过程累计最大降雪量110.4毫米，阿勒泰地区山区最大积雪深度80-170厘米。因降雪量大、持续时间长，至1月11日，布尔津县通往喀纳斯、禾木等景区的道路至少有13处发生雪崩，部分路段积雪最深处超过3米。
也就在11日这天上午，阿勒泰公路管理局哈巴河分局职工张恒、苏玮、别克接到局内清雪工作安排。张恒驾驶旋抛除雪机，苏玮驾驶拉油料物资的皮卡车，别克驾驶铲车，组成一个班组，从除雪保通驻扎点哈纳斯村出发，在风雪中前往贾登峪方向的雪阻路段抢险。
阿勒泰公路管理局某分局一位同样前去支援抢险的职工回忆，“当时的雪太大了，根本看不清道路，而且路两边的雪墙也很高很危险。”
在一线指挥部工作的布尔津县应急管理局党委书记姜山告诉新京报记者，大大小小的雪崩有30余次，整体影响比以前更大，哈纳斯村和白哈巴村等地的电力和暖气曾断了3天，积雪覆盖最长的一段路程有6公里左右。被困喀纳斯的游客表示，雪崩基本都发生在夜间，早晨醒来，能看到满山都是雪崩的痕迹，山坡上是雪层破裂垮塌的样子，山下则堆积着崩裂的雪。
据新疆日报，1月11日19时30分许，哈巴河分局局长沈军联系各地段抢险保通人员时，发现上述三人的电话均未接听，随即联系各方力量进行搜寻。
当地媒体报道，三人失踪后，救援队伍在距出发地17公里处发现了皮卡车和铲车。在路基悬崖下发现被半埋在积雪中的旋抛除雪机，但车身变形受损严重。12日1时50分，救援人员打开驾驶室，发现了已无生命体征的张恒。1月14日16时21分、16时35分，苏玮、别克的遗体在清雪工作区域的积雪中被找到。
姜山说，搜救失联者时，由于道路被大雪封堵、车辆不通，救援人员需步行一公里才能到达几人的遇难地点。别克的朋友也参与了救援，他说，11日晚的气温大约是零下二十七八度，山里的温度可能达到了零下三十度。积雪有五六米深，但路就几米宽窄，“救援车多了过不去，只能从另一个方向两头救援。”
越危险，越要冲在前
1月17日，在张恒的悼念仪式上，同事、家人、朋友、当地群众等三百余人前来送别。
张恒的舅舅张晓龙说，张恒出生于1990年，12年前，通过考试进入阿勒泰公路管理局哈巴河分局工作。夏天，他是拌和站站长，负责拌和砂石料、沥青混合料等；冬天，他随时准备养护和疏通辖区公路、驾驶抛雪机完成除雪保通任务。
张恒的亲属小玉（化名）说，张恒工作能力强，发明的路面坑槽划线器获得国家专利证书，个人也多年被评为先进个人，2022年6月，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在单位，张恒人缘不错，同事们都很喜欢他。他曾为徒弟录制过一则抛雪机的使用视频，耐心地从扭开电源开始教起。
张晓龙记得，张恒常讲，因为自己年轻，所以越危险他越要干。“谁不知道有雪崩？年年都有雪崩。凭经验谁都知道有危险，但总是有人要冲在前。他就是冲在前头的，十几年来他都是冲在前头。”
在家人眼里，张恒平日工作繁忙，逢年过节很少回家，但基本没有提及遇到过的危险情况。张晓龙谈道，一到冬天，下雪就是命令，张恒一进山就得等到雪化的时候再出来，有时倒一个班，路封了又回不来。“11月26日是他的生日，12年来，他从来没有在家过过生日，每次都在山上清雪。”
张恒驾驶抛雪车进行除雪作业。受访者供图
去年12月，哈巴河县电视台为张恒等人拍摄了一个采访节目，呈现他们的日常和保通工作，“正在制作中，还没有播出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张晓龙难掩遗憾。
“上班了，不管刮风下雪，我的工作没有星期六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一个电话说要上班，就是再累再辛苦，工作照旧。”1月8日，别克在短视频平台如此写道。他的朋友表示，年年有雪，别克就忙个不停，十分辛苦，“他夜里也在路上工作。我记得有次半夜下着大雪，别克的铲车出毛病了，我和其他朋友去帮他，他当时就站在景区门口修车。”
在别克表妹麦娜（化名）的记忆里，表哥也总是在工作，尤其在冬天，几乎是住在喀纳斯路段山上的驻扎点。当地媒体报道，工作12年来，别克年年都主动要求长期驻扎在除雪保通点。多年的职业磨炼，他练就了一手“闻（气味）、听（声音）、看（零件）、摸（温度）”的检车绝活，多次被评为分局优秀先进个人。
去年底，别克通过一个年度视频回顾了2023年工作上的点点滴滴——修涵洞、除雪保通、帮助村民垫铺道路……1月11日17时02分，别克发布了生前最后的视频，记录的仍是他在大雪覆盖的路段中驾驶铲车开展救援工作的场景。他曾说，自己做到了“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护好路”。
1月11日18时左右，苏玮亦留下了拍摄的最后一段影像，皮卡车在行驶，窗外是茫茫雪墙，背景音乐唱着“你以为飞鸟，不知疲惫，只往前飞。”
“苏玮热爱工作，特别是在车辆保养方面，他非常细心。”在新疆日报的报道中，他的同事们说，无论是发车前还是收车后，苏玮都会对车辆的油路、气路、电路等进行检查，时刻确保车辆处于最佳工作状态。在去年个人年终工作总结中，他写道：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工作，把自己有限的力量用于建设祖国、建设家乡中去。
“公路卫士”一路走好
“憨厚朴实，随和，冷幽默。”徐先生用这样几个词语形容张恒。他是张恒的中专同学兼舍友，1月16日下午5点，他在朋友圈看到张恒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
十多年前的相处细节早已经模糊了，徐先生只想起，上学时的张恒偶尔会请生活费不太宽裕的同学吃饭。这些年，远在外地生活工作的徐先生再没有和张恒见过面，但他会通过朋友圈关注张恒的日常。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张恒在喀纳斯湖游玩时发的朋友圈，照片里的张恒下半身穿着橘黄色工作装、上半身套黑色T恤，怀里抱着女儿。
小玉提到，张恒对妻子女儿疼爱有加，对长辈谦和孝顺，“没有跟爸爸妈妈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都是和声细语。”
张恒和妻子、女儿一同外出游玩，他在视频中配文：一起牵手看世界。受访者供图
张晓龙说，生活中的张恒思想比较成熟，做事稳重，谁家有困难就帮助谁，即便年纪不是同辈中最大的，却是堂（表）兄弟中公认的“老大”。兄弟朋友都叫他恒哥。
张晓龙最后一次见张恒，是去年国庆节，张恒到他家看望姥姥。那次，张恒发现舅舅家卫生间的门内侧没有暗扣，几天后，张晓龙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是一个暗扣，“我才知道是张恒买的，他的心就是那么细。”
别克表妹麦娜最后一次和别克见面是在去年2月，“我去他家住了4天，只见了一次面。”麦娜说，别克回家吃了个晚饭，第二天就早早动身走了，他要去160公里外的驻扎地。邻居形容别克是个爱笑爱闹的哥哥，尽管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也始终像个孩子一样，“但不管对家里人还是外人，别克都是个热心肠，邻里间有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去帮忙。”
1月16日13时许，布尔津通往禾木村的雪阻路段被抢通，受困的群众和游客可以通行山外了，三位队员因公殉职的事迹逐渐被更多人知晓。网友称他们为“公路卫士”。
在相关视频的评论区，苏玮的妹妹说，“我哥心善，他才会去救人，却没考虑自己的安全。”苏玮新婚不久，有苏玮的朋友表示，“三个月前去布尔津，是参加我的好兄弟苏玮的婚礼，没想到三个月后再次去布尔津，是给他送葬。致敬英雄们，一路走好，天堂没有雪崩。”
1月21日，是别克的39岁生日，麦娜感伤，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不太能接受。“那一天我眼前都是他的样子，想到小时候我们一起过生日的场景，他本应该跟我们一起庆祝39岁生日，可生命永远留在了38岁。”
1月11日17时02分，别克发布了生前最后的视频，他拍摄记录了自己除雪工作的场景。约一小时后，发生雪崩。受访者供图
在张恒的墓碑前，放有糖、水果、白色菊花，还有张母专门准备的火锅。张晓龙说，外甥生前喜欢吃火锅，每次下山后，都会带着妻女去吃顿火锅。
11日中午，张恒曾抽空和家里的妻女进行了视频通话。他告诉妻子，自己这轮儿的值班快要结束，等回家后一家人要一起吃火锅。1月12日早晨，家里人等来的不是张恒，而是他不幸殉职的消息。
今年1月10日，张恒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则时长约18秒的短视频，画面里，被白雪覆盖的山间公路空无一人，只传来他的歌声：“你微风中浮现的从前的面容，已被吹送到天空；我在脚步急促的城市之中，依然一个人生活。”
张恒葬于喀纳斯卧龙湾，家人希望，日后能在那个地方建一个纪念碑，让游客知道美丽的喀纳斯，还有美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