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崇祯得知李自成已经兵临城下,他看着这一群平日侃侃而谈,随他的心事曲意奉承,油腔滑调,享受着高官厚禄的群臣们此时一无用处,心中忧愤交集,想城中兵力不多,大臣毫无斗志,传旨吴三桂弃地勤王数日,竟未到达。
现在李自成前锋已到,转眼大军压境,如何是好?
自己竟陷于一种完全没有凭靠的境地。
此刻,他觉得万分孤独和惶惑,心急如焚,悲恸于衷,泪珠滚出眼眶,竟然泣不成声。
群臣看见皇帝如此,心中也各怀心事,家财性命也都难说,或者难免遭受被覆亡的羞辱与无妄之灾,皇帝皆如此,还有什么想头?
这长长的一段时日以来,各人在朝中说来说去,唯恐一不小心自己的计策不合崇祯的意,让他觉得有损于之,或者计策目前本是对的,一旦以后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便成了替罪之羊,说不定哪天就人头落地,而且还不能说皇帝的半个不字,只好一腔委屈与苦水都自己吞了。
以前受崇祯帝之命,暗中与清朝议和的前兵部尚书陈新甲被杀的不白之冤,现在还令他们闻之胆寒。何况事到如今,谁又真能有回天之力呢?看来一切荣华富贵,一切患得患失的算计,或许都付之东流了。
皇帝一哭,那种丧国亡家的凄凉味就出来了,令大家都跟着皇帝痛哭失声,只听得议政殿一片哭声。
崇祯帝看来这帮嗡嗡嘤嘤哭着的大臣,心里腾起一阵怒火,想自己费尽心力支撑着这个大明摇摇欲坠的天下,寝食不安,克勤克俭,却坏在这帮毫无用处的大臣们手里,不禁伸手蘸了面前茶碗里的水,在御案上写了12个大字:“文武官个个可杀,百姓不可杀。”
站在一边的司礼太监王元心与崇祯帝对视了一下,会意地点了一下头。
崇祯随手拂去,站起身来,拂袖传旨罢朝。
文武百官如释重负,停了哭泣,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令他们既十分难堪,又甚感悲哀的议政大殿,各自回家中料理后事去了。
崇祯看着远去的朝臣,长叹一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
这一夜,崇祯彻夜未眠。在黑暗之中,他几乎听得见李自成的千军万马围聚北京城下的马蹄践踏的声音。他在宫中转来转去,犹如困兽,他日感衰弱的心倒在此时全无凭靠的孤独中激起了自救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在御案坐下,提起朱笔,重重写下圣旨:“朕现在将亲率大军,以征讨闯贼,国家的一切日常重务,全部交给太子。宣告天下民臣,有能奋发忠勇之人,以及帮助国家贡献粮草骡马、舟车器械的,都到军前来听从调遣。”
一早,煌煌圣诏已下,却并未激起多大反响,臣民无助军参战者,崇祯也未亲统大军出征,圣诏竟成一纸空文。
而李自成的大部队已全部抵达北京城下,攻城之战全面打响了。明朝守城的官兵看见城下黑压压摇旗呐喊,越战越勇的攻城农民,那种大军压境的气势,胜利在望而赫赫倍增的士气,心中已感骇然,败局似已很分明,将卒均无斗志,纷纷弃戈而逃,有的则干脆缴械投降。
整个一天,到处都是隐隐约约的马嘶人喊,烟火炮声,血腥之气混杂在一起的喧嚣。这一天对崇祯来说,简直如同噩梦,而且在这个梦魇中连逃出来喘一口气的机会也没有。整个一天他的耳朵里充满了这些不祥的声音。
但是他坐在自己的龙椅中,竟然不知怎么是好。他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了。又似乎在等待某种奇迹和侥幸,或者干干脆脆就在等待那最后的不祥。
他坐在那里,而他的脸在混乱的焦虑中变得十分阴暗,随时都可能爆发或毁灭或衰竭而亡。
他就这样,在白天的梦魇般惨白的光线中直坐到又一个黑夜悄悄来临。
城外的喊杀声,炮击声并未因黑夜的到来而减弱,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而白天的最后一丝光线,湮灭在灯光里的时候,倒似乎把崇祯从恶梦的恍惚中惊醒了过来。
他决定登高一望,以观形势。带着几名贴身的太监,他登上了昔日游山玩水的煤山。
山上丛草唏嘘,树的阴影在四处冲天的火光中一闪一现,隆隆的炮声不息,裹挟着硝烟与焦土的气息伴随着春天未尽的寒气,扑面而来。擂鼓叫喊之声此起彼伏。这一刻他彻底清醒了,一切侥幸和奇迹都成泡影。
“大势去矣!”他悲叹不已。
徘徊良久,他的神志又陷入另一种绝望的疯狂之中。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但他要安排和料理好一切,他才会放心地离开。他就是死也要死得万事体体面面,周周全全,一丝不苟,震服后人。
作为他已经一切结束,但他是一个高贵的为民为社稷鞠躬尽瘁的皇帝,他不甘心,为什么他这样一个皇帝竟然得到这样的结果?
他绝望得意志坚定,一心想着交待和完成好他的这最后的时刻。他深邃的眼睛甚至发出刺人的闪烁之光。
他疾步回到乾清宫,提笔写下朱谕:“令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
写到最后几个字,笔又发叉至秃,他扔掉笔,嘶哑着声音传旨:“令皇后贵妃自尽!”
周皇后接旨的时候,倒是十分平静。她有一种轻微和解脱似的眩晕。她再也用不着为世间的那些纷争去与人搏斗了,而这搏斗屡屡给她以无尽的羞辱和难堪。再也不用忧思忡忡,终日陷在一种困窘的迷惘之中了。
再也不用为自身感到沉重,不用为最终一辈子仍然不懂这个男人而费尽心思揣测皇帝的心意。
她跪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之中,听着宣诏的声音,有一些恍惚,甚至有一些兴奋和欣喜。此刻她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和这个王朝,和这个皇帝是如此休戚相关,她和这个王朝共同覆亡。
她感觉到了她,是这个王朝女人母性的最高代表和一种象征,而这种象征此刻才显出它的神圣与庄严,就在这种倾覆和毁灭的时候。她为这种使命般的责任与高贵感所激奋,甚至从中窥见自己活着和死去的意义本身。她似乎有些恍然而悟。而这一悟又使她的心不由自主感到悲哀。
她周围的宫女们开始轻轻抽泣。她缓缓站起身,开始吩咐宫女给她准备服饰和梳洗。宫女为她脱去便服,先在里面穿上一层白色丝袍,然后一些宫女扶她到梳妆镜前坐下,一一取下钗钿,披下头发。
她看着镜中在夜晚的灯光下突现在黑暗的背景之上的脸,开始为自己盛妆,她敷上一层薄薄的白色花粉,把丝棉的大粉扑放在粉盒香匣,用另一个小小的浸透了玫瑰花汁的红色粉扑在两颊敷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然后用黛色描了两弯长长的柳叶眉,用一个指头醮了一点玫瑰色,在自己的嘴唇上揉了一个小小的樱桃小口。
她的脸在镜中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艳美,正在为她挽高譬的宫女看见这一张在纯黑色的背景上显现出如此因盛妆而艳美的脸,看见凄厉之色宛如鬼魅在她的颊红和唇影中飞翔,它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憧憬般的微笑而使人感到冷气森然。
她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种与往日绝然不同的艳冶,她为这景象,这死亡的美丽的影像入迷,又产生了一丝恶意的笑容。她想,无论怎样的开始和怎样的荣与辱,怎样的骄宠怎样的失宠,怎样孤单和怎样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现在大家都在走着那同一条道路,通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最后的结局,她真感到高兴。
如今,这一切都很公平。只有这一件事,上天对每一个人都富有同样的公正之心和怜悯之情。上天为那些世上孤单而凄凉地活着的人们准备了安静的最后的解脱,而为那些占有太多幸福的人准备了临终时难以下咽的缺失。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黑暗的镜中那盛妆的艳丽的影像,它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惟一的被灯光照亮着的神秘的偶像,在虚无的空间找着至高而至尊无人能够涉猎和窥视的最后归宿。
灯光也变得异常神秘而不可解,一种非人间所有的光焰,寂静地为她照亮某种归途。
她站起身,让侍女为她穿上凤冠霞帔。她抬起两手,让侍女把那袍服的宽大的袖子套上她的身体,在她身边忙忙碌碌,系上腰上的带子,整理肩背领口,使衣服更熨贴,而她就那样差不多一动不动地立在屋子之中,神情恍惚。
衣服的黄色贡缎在烛光下金碧辉煌地闪烁着流动的光泽,繁绣在衣服下摆的波浪状的云霞呈云涌之状起伏不定,云霞之中是九只飞翔的凤凰,它们细细的颈项高昂着,显出奋力的样子,宽大的羽翅伸展扇动着,绚烂的长长的凤尾柔软地拖曳或蓬飞于后。
这些神秘的鸟儿在她衣服的云霞之中翩跹起舞,恍然一种悠远的召唤,她甚至听到了它们鹤鸣般的清亮的叫声。
这些花纹仿佛她第一次见到,充满神奇和惊讶,而就在此时,她抬头看见了悄然已跨进门中的皇帝。
他们面面相对,默然无语。她在这凝视中忽然十分感动,一时间感到自己其实是深爱着这个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他们在这一刻如此休戚与共,命运相通,充满了理解、宽容、信任和温情,她感到热血上涌,忧伤与感慨充盈在心中,使她眼中盈着眼泪。
崇祯看着泪光莹莹的盛妆的皇后,黯然道:“朕也将随后就来。天如果不亡大明,或许某处有义师起来平定寇乱,而我却不能再偷生以尸大位了,朕既已死,你们又怎么办?我实在不忍心你们死在他人的手里,或苟活受辱,愧对祖先于泉下啊!”
她说:“皇上你不用说了,陛下死忠,妾则死义,妾为天下母后,事陛下十八年,今天同死社稷,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恭敬地对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深深地伏跪一拜,以示决绝,泪水却忍不住纷纷下落,声音便咽。“请皇上外间等候。”
看着皇帝沉郁而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又转身着镜中自己的脸,毅然踏上了上悬着白绫的凳子。
在呼吸被猛然窒息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一片乌黑和血红的浓云迅速漫延过来,遮蔽、扭曲和覆盖封锁了她面前这个世界,随她愈来愈深地迅速滑入了这个嗡嗡作响越来越漆黑的世界,她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对她关闭了最后一丝光和气息,她在黑暗的深处愈飘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