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帮菜:弄来弄去就噶几道菜

阿隆过去 2024-09-04 15:46:38

DOI:10.19417/j.cnki.tzgj.2022.05.019

杭帮菜,也就是杭州菜,与绍兴菜、宁波菜、温州菜一样属于“小帮菜”。小帮菜,格局不大,弄来弄去也就这么几道菜,西湖醋鱼、东坡肉、炸响铃、松鼠鳜鱼、鞭尖老鸭汤、砂锅鱼头豆腐、叫化童鸡、清汤鱼圆、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多乎哉,不多也。若要较真起来,有几道菜还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不过也要看到,杭州菜颇有点来历,是老资格。有一首诗,一直令人心驰神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南宋一位名叫林升的文人在酒后信手写下的,流传了800多年,为后人留下了当时的社会场景的写照。

【人间天堂】

绍兴十一年(1141),南宋与金签订绍兴和议,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状态,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南宋政权由此得到了喘息机会。

临安作为都城的经济优势与地理条件主要有几个方面:一、凭长江天然之险,不像建康那样濒临长江,易受攻击。二、地处太湖流域与宁绍平原两大鱼米之乡的交汇处,物产丰饶。三、大运河与浙东运河在此交汇,明州作为外贸港也近在咫尺,漕运、海运都很方便。四、经唐、五代与北宋的长期建设,杭州已跃升为东南最繁华的都会。到了南宋末年,人口达124万,城区面积十倍于汴京。苏东坡和白居易曾先后在杭州担任官职。

战争给江南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但对杭州而言却是一次机会。在政治经济重心南移的同时,北方的文化与技术也一并南下,为生产力发展和商业繁荣创造了条件。杭州的城市格局从唐朝的封闭型转变为宋代的开放型,百业兴旺,经济繁荣,不仅超越了前代,而且居世界前列。

山清水秀的景色令人陶醉,五方杂处、万商云集也为临安的饮食构成创造了条件。相当数量的厨师、点心师与茶艺师随着逃亡大军过江南下,惊魂甫定,重操旧业,而本地食客也从北方肴点中品出了别样滋味,很快便接纳了他们。

更重要的是,从大环境方面说,进入南宋,中国的饮食原料丰富了许多,如丝瓜、黄瓜、胡萝卜等菜蔬都从域外引进种植成功;动物蛋白的来源也以猪、羊、牛、鸡、鸭、鹅、鱼、虾、蟹为主。而游牧业、狩猎业时代常食或祭祖的野味退居次要地位,甚至连花卉也能做成一道道珍馐佳点、泡成一壶壶雅香袭人的花茶。

人间烟火最盛时,杭州城内就有17个副食品交易市场,要做一桌家宴,差仆人去办,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皇宫里还设立了四司六局,专门管理皇上的膳食及筵席诸事。吴自牧在《梦梁录》里说过:“杭城食店,多是效学京师人,开张亦效御厨体式,贵官家品件。”他还在书中收录了临安各大饭店的菜单,菜式共有335种,比如绣吹羊、野味假炙、清撺鹿肉、煎黄雀等,大致保留了北方口味;而更多的菜点,如波丝姜豉、淡菜脍、虾色儿、酒泼蟹、梅干儿等,则从原料、烹饪方法及菜名上反映了北方文化对杭州食事的影响。

在周密的《武林旧事》中还记录了当时的名酒50多种,街巷挑担叫卖的风味小吃70多种,餐饮市场的烈火烹油、灯红酒绿是不难想象的。书中还有“高宗幸张府节次略”一节,说的是绍兴二十一年(1151)十月,清河郡王张俊宴请皇上,前前后后上了102款菜肴,外加120碟点心、水果、香药和看果等,数百人从早上一直吃喝到晚上,曲终人散之际,张俊还向皇上进奉了各种宝器、古物、名画,若论数量和质量,堪当一座博物馆。可见临安当时饮食选择之丰富、文化繁荣之程度。

【南北“杂交”】

在张俊请皇上吃饭的菜单里仍然可以看到不少北方美食,比如花炊鹌子、猪肚假江鳐、羊舌签、五珍脍、炒白腰子、水母脍、七宝脍等,但也能见到南方风味的蛛丝马迹。

当然,食材与口味肯定会影响外来风味的本土化进程,杭州作为旅游城市,已经有不少文人墨客将闲情逸致融入到这座城市的气质之中,使得本土化的过程变得水到渠成。今天假如对杭州菜稍作研究,便会发现有些菜肴从外省一路南下的草蛇灰线。比如西湖醋鱼,不就是黄河鲤鱼的变体吗?叫化童鸡,这不是常熟王四酒家的看家菜吗?荷叶粉蒸肉,但凡荷叶田田处大抵都会有,四川、江西、湖南、重庆都有,荷香与肉香则一样的古雅馥郁。

至于响当当的东坡肉,传说是苏东坡在杭州当太守时发明的,其实谁都知道,他对红烧肉的定型是在黄州(今湖北黄冈)。今天不仅杭州有东坡肉,四川、徐州等地都有东坡肉,而且都说自己是“首发地”,但如果要说味道及入口即化的效果,当然还是杭州厨师拿捏得最到位。

再说到清汤鱼圆。这道菜我有发言权,因为我母亲做得最好,她是绍兴人,她的手艺是从娘家带到上海来的。清汤鱼圆看似素面朝天,其实制作起来颇费工夫,以前我家常做。母亲一早去菜市场拎一条3斤以上的花鲢鱼,剥皮、去骨、剔肉,在木砧板上剁成鱼泥(木砧板上的木纹可以夹住肉眼难以看清的小鱼刺),再叫我用一把毛竹筷子以顺时针方向使劲搅拌。母亲每过一段时间来加半碗水,大约是一斤鱼肉加一斤水,一直拌到筷子插进鱼肉里能站起来不倒,才算大功告成。然后轮到母亲下料,唯有盐、料酒和味精三样,不必加淀粉和蛋清。坐锅烧水,她一边从虎口挤出鱼圆,一边用汤匙一刮,投入正翻着虾眼的沸水里,等鱼圆浮起后马上捞起。鱼圆捞尽后,再往锅内投入豆苗略氽一下,再投入适量的鱼圆加热,淋上几滴油就可上桌了。这样一碗清汤鱼圆,白是白,绿是绿,汤色清澈,鱼圆滑嫩,入口就化,口味鲜美。

那么,宋嫂鱼羹呢?这应该是板上钉钉的杭州菜了吧?这就要说到宋嫂鱼羹的由来。话说一日春光正好,宋高宗带着近臣坐画舫游宴于西湖,突然一叶扁舟乘风而来,船头立一妇人,曼声叫卖鱼羹。高宗一听是豫中口音,思乡之情油然而生,遂差人买来一尝——东京老味道啊!忙把妇人叫上船来亲切问候,这才知道那位半老徐娘是随他一起逃难南下的宋嫂。高宗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西湖吃到宋嫂鱼羹,大发“不知今夕何夕”之叹。这位宋嫂只知其姓,不知其名,但不影响她成为中国烹饪界的“鱼羹之母”,宋嫂鱼羹也理所当然成了杭州菜的招牌。

就是这样,古代杭州菜与北方风味的“杂交”,杭州人对美食的理解,以及江南地区从庶民阶层到知识阶层对杭州这座城市的预期与要求,定义了南宋以后的杭帮菜。

【进入近代】

美食作家二毛在《民国吃家》一书中的《且介亭与上海菜》一文里,梳理了鲁迅与杭州菜的缘分:“知味观杭菜馆是鲁迅在上海期间去得最多的地方。它于1930年开业,原设于芝罘路西藏路口,后迁至福建路南京路口……拿手菜有西湖醋鱼、东坡肉、叫化鸡、西湖莼菜汤等。”“知味观”是不是鲁迅去得最多的菜馆,还不能轻易断定,但从《鲁迅日记》里可以知道,在1932年7月至1935年10月,他曾五次光顾知味观,包括数次设宴招待朋友。

对于一些隆重的宴请,鲁迅还会事先去店里预订好餐位。1933年秋,鲁迅就在知味观宴请日本福民医院院长和内山君等好友,以东道主身份点了叫化鸡、西湖莼菜汤等名菜。席间他还向客人介绍了叫化鸡的来历和做法。

有时候鲁迅也会请知味观的厨师到家里来做菜。1934年3月25日的鲁迅日记中有这样一笔:“夜招知味观来寓治馔,为伊君夫妇饯行,同席共十人。”伊君是曾任职《大美晚报》的美国记者伊罗生,与鲁迅一起加入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将一个外国人请到家中吃饭,可见鲁迅与伊君的关系非同一般。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沪漂”的浙江籍文人为数不少,可以想象一下,他们都有机会去知味观吃过叫化鸡、西湖醋鱼、神仙鸭子、虾子面。但也应该看到,彼时的上海,宁波馆子的数量与兴盛程度肯定在杭菜馆之上。我不敢说上海人对杭州菜有所排斥,但至少在本帮菜的成长过程中,几乎看不到对杭州菜的借鉴。而宁波菜里的家常元素,倒是长驱直入地渗透到石库门的生活日常中,直到今天,呛蟹、醉虾、摇蚶、墨鱼大烤、咸菜大汤黄鱼、冰糖甲鱼等,仍然是上海人的最爱。

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初,将近半个世纪里,杭州菜在上海只是作为一种风味被保存着,稍为群众所知的也就两家,一家是福建中路的知味观,就是鲁迅吃过的那家,门口写有“知味停车,闻香下马”八个字。还有一家是开在四川北路横浜桥堍的西湖饭店。这两家都是老字号,一本菜单可以用上几十年。

谁也想不到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杭帮菜忽如一夜春风来,上海滩突然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好多家杭帮菜酒家,知名度比较高的有红泥、张生记、谢小义、江南春、新开元、苏浙汇、万家灯火等。后来连老资格的楼外楼也绷不住了,抢滩虹桥开发区开了一家。

在环境布置上,这些酒家一般以民族风来拉近与食客之间的距离,供应的菜肴大都是流行于民间的家常菜,选料比较粗放,成本可控,“贴水面飞行”,不至于亏本。但也因为家常,对出菜的要求就不能过高,以叫化鸡、东坡肉、宋嫂鱼羹等几道老菜装装门面,其它的就“海派”了。比如油条入肴,油条在杭州叫做“油炸桧”,是老百姓因痛恨秦桧而发明的,现在做成丝瓜炒油条、白米虾炒油条,也可以接受,很有老百姓过小日子的机巧。至于八宝辣酱、剁椒鱼头、五彩鱼柳、红烧河鳗、麻香辣子鸡等,都是敲上杭州菜印章的外帮菜。

【“新杭帮菜”】

进入新世纪后,上海餐饮市场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更多外省风味涌入。近十年,杭帮菜打出“新杭帮菜”的旗号,龙井虾仁、西湖醋鱼、虾爆鳝、东坡肉、桂花鲜栗羹、笋干老鸭煲、乾隆砂锅鱼头、童子鸡炒毛豆等属于“传统节目”,郑重保留,此外还引入了江苏菜和本帮菜的一些元素,有些居然还摘了米其林星级,光芒四射。

重新登场后,这些杭帮菜餐厅的业态、时态、心态都有了变化,不再一味地贪大,经营上也相当慎重,不事声张,对品牌的培育与维护也比较用心。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业主都是从别的行业转入餐饮界的,算是“入侵者”。

所幸,新杭帮菜餐厅一家接一家地开张了,在江浙菜与本帮菜之间游走,路子越走越宽,都赢得了良好的声誉。这一态势证明,上海市场是高度开放的,餐厅只要能做到尊重传统,勇于创新,融合度高,就能满足多层次消费者的需求。

昔时,浙江杭嘉湖地区出过不少懂吃能写的文人,他们为中国的饮食史留下了许多美食宝典,如林洪的《山家清供》、浦江吴氏的《中馈录》、韩奕的《易牙遗意》、曹庭栋和黄云鹄的《粥谱》、高濂的《遵生八笺》和《居家必备》、谢墉的《食味杂咏》、朱彝尊的《食宪鸿秘》、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杭帮菜的形成与发展,所以,杭帮菜一定会有更加精彩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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