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间只允许一种美存在,那它一定是丑

论史近现代 2024-10-28 00:29:54

有一道非常著名的辩题:如果卢浮宫着火了,有一只猫和一幅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真品,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背后的哲学命题是:艺术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哪怕是一只猫?

其实,这道艰难的选择题,在历史上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纳粹德国势头正盛。5月,西欧沦陷,盟军败逃敦刻尔克。9月7日,希特勒派出1300多架飞机,对伦敦进行无差别轰炸。一夜之间,300吨炸药倾泻而下,伦敦成了人间地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人民正经历战乱流离之苦,丘吉尔领导的英国政府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闲暇和资源顾及那些“对战争毫无帮助的艺术品”?

另外,由于纳粹高层对艺术的狂热偏好,纳粹军队每占领一个地方,都会大肆劫掠当地珍藏的艺术品。

据统计,仅波兰一国被抢走的文物,就装满了137节火车,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西方艺术史上的杰作。

为了抢救文物,各大博物馆不得不“冒着被偷盗、抢劫的风险”,自行转移最珍贵的藏品。这些脆弱的艺术品被打包封存,藏到洞穴地窖里。

即便如此,仍有大量艺术珍品毁于战火,或是下落不明——那些传承了几百甚至几千年的文物,曾是人类道德、智慧和情感的见证,但就这样彻底、永远地消失了。

大理石雕塑:覆薄纱的女人(1752)

今天我们可以尝试着想象,当时伦敦人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几乎所有的物资和人力,都要为战争服务。他们无家可归、忍饥挨饿,或许亲人已经被炸死,或许自己还缠着绷带,他们时常在路上听见警报,匆忙躲进一个就近的防空洞,全副的家当只有一个旧箱子……

然而,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伦敦的一家出版社,却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将濒危的艺术珍品拍摄留存、出版流传。

这群出版人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在一个连安全和食物都没有保障的时代,还会有人在乎艺术吗?为了留存艺术品的影像去冒生命危险,真的值得吗?

他们用自身的行动给出了答案。这家出版社的所有人,全都像是突然发了疯:他们放下所有的工作,费尽心力说服博物馆,冒着生命危险奔走拍摄,他们在地下室、防空洞里就着油灯整理照片……终于将一本本精美的画册呈现在世人面前。

二战结束后,《蒙娜丽莎》从秘密收藏点返回法国卢浮宫

幸运的是,英语世界的人们非常认可这群“疯子”的工作,这家出版社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也从此开启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费顿时代”—— 这家出版社,就是英国费顿出版社——艺术类图书出版的喜马拉雅。

二战之后,费顿一次次刷新了艺术出版的高度。为了一本艺术画册,为了将“最真切的艺术品形象、最震撼人心的艺术场面”以书籍的形式呈现,他们不惜跨越几十个国家、上百家博物馆,甚至拜访全世界的私人收藏家,他们甘愿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编撰,堪称艺术出版界“匠人精神”的代表。

凭着无与伦比的赤诚与执着,借助越发强大的影像手段,这些出版人为人类留存了宝贵的文化艺术遗产,也让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安格尔、卡拉瓦乔、米开朗基罗等“王室独享”的大师级作品,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几年前引入中国的《费顿经典:时间的回归》系列,正是出自费顿之手。

《费顿经典:时间的回归》系列

▎审美,让我们突破那些看不见的限制

战争年代,人们有充分的理由鄙视艺术:生命时刻遭遇威胁,艺术能有什么用?在不懂艺术对现代文明之价值,不懂审美对生命之意义的人眼中,费顿出版社匪夷所思的行为,顶多是一种英雄主义。

和平年代,“法西斯试图将艺术品据为己有、博物馆和出版人拼死守护”的故事已经远去,“留存人类文化火种”的伟大使命,似乎失去了某种紧迫性。

当下流行的,是“终身学习”“持续进化”,知识、技术被抬高到至尊无上的地位。艺术、审美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又有了继续鄙视艺术的理由。

但事实上,文盲不等于美盲,知识不等于审美——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每一个时代,都会有知识渊博但却焚琴煮鹤的异人,也会有胼手胝足、驻足嗅花的常人。

中国人对此有着古老的智慧传承:伯牙是个技艺高超的演奏家,钟子期是个不识字的樵夫,但是只有他是伯牙的知音。

审美究竟有什么意义?北大教授朱青生在谈美育的一篇文章中,提供了一个很有启发的视角:“所谓审美,就是学会如何利用艺术认识人的价值……而艺术可以让我们找到审美背后的限制,然后对它进行不间断的革新和变化。”

可见,审美不仅是对某一件作品的欣赏,或是对某一个艺术风格的认识,更重要的是去竭力突破我们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限制”。

《西方文艺复兴经典大师》中的博斯作品细节

所以,即便已经享受了安宁和富足,我们为什么还要竭力向上、追求美的享受?不是为了高人一等,恰恰相反,是为了回归人的本质——

人是有尊严、有灵魂的高贵生灵,我们的需求不应该止步于物质享受——对丑的厌恶、对美的热爱,对超脱和永恒的精神追求,是人类情感中不甘堕落、不愿受困于“当下”的真实写照。

今天,很多人批评“甲方审美”“网红审美”“土味审美”“直男审美”等恶俗的审美风气,这些都是人们对“丑陋的现实”几近绝望的吐槽。

然而,很多批评都止步于表象,对于“丑陋现实”背后的价值观,却极少触及。

于是批评变成了纯粹的发泄,甚至是“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的自嘲——他们只能被动地承受“满眼丑陋的绝望”,却无力去突破现实,追求“对美的永恒盼望”。

难道,除了绝望和自嘲,我们在审美上就真的无能为力吗?当然不是。

柏拉图可以从凋零的花朵中看见“美的永恒价值”,我们也可以找到“审美背后那些看不见的限制”,然后对它进行不间断的革新和变化——或者说,回归美的本真。

今天,我们正面临一场审美的战争。三个最危险、最丑陋的敌人分别是:专制主义、工业主义、媚俗主义。

▎专 制主义审美:当世间只允许一种美存在,那一定是丑

“专 制”本是政治学术语,指君主独断专行、为所欲为。美并无定规,但在专制主义的语境下,只有统治者拥有定义美的权利,并强迫别人遵从。这在我们生活中非常普遍,“甲方审美”、“领导审美”都是属于此列。

著名文化人梁文道曾讲过一个故事。20多年前他和一位设计师朋友合作,给部分国内城市做形象优化,朋友负责形象,他负责文案。两人前后忙活了两年,设计出一份很好的方案。

然而,负责此事的官员大笔一挥,方案瞬间面目全非,除了实用功能,没有任何美学设计。这就是一种审美的专 制主义,也是几乎所有设计者都遇到过的“甲方审美”:我不懂美,但我可以定义美,可以践踏你的美,因为我是甲方,我说了算。

另一种专 制主义审美,是以强制的方式,规定只有一种美。拿破仑执政的时候,非常不喜欢哥特艺术,觉得哥特艺术既野蛮又原始。在加冕仪式时下令拆除了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正门的拱顶装饰,哥特艺术的一件杰作就此毁灭。

拿破仑们认为:我不喜欢的,就不允许存在;我手握利剑,就可以毁掉我不喜欢的。

“纳 粹 美 学”

审美是个人的权利、人格,并不是由别人给你一个现成的“美的标准(规范)”——即便这个标准来自“多数派”,你也没有义务服从它。

专 制主义审美的本质,就是手握暴力工具的一方对弱势一方的宰制,是一部分人试图“用自己的人格,取代他人的人格”。

因此,专 制君主不仅垄断“美德、智慧、自由、艺术”等美好的事物,最终还要消灭一切美好的事物。正如孟德斯鸠所说:当世间只允许一种美存在,那它一定是丑。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更应该对费顿的出版人表达敬意,他们当年的抢救,不仅是为了延续西方文明的精神图腾,更是为了抵抗法 西 斯 专 制 主义对审美的宰制。在“抵抗强制”这一意义上,费顿出版的艺术精品仍未过时,甚至历久弥新。

▎工业主义审美:被诅咒的红舞鞋

汪民安教授曾这样定义工业主义:机器化技术和工厂生产,以及这种生产带来的社会组织效应。

而“工业主义审美”,指的是工业生产所带来的量化、标准化审美。其特点是千篇一律,缺乏个性。饱受诟病的城市规划、“网红脸”、同质化的电子产品……工业主义审美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

工业主义审美源于工业主义的两个特征:

◎批量生产、重复消费

翁贝托艾科在《美的历史》中尖锐地指出:“新的美,可以复制,但也很短暂易逝:它必须说服消费者快速更换物品,如此,消费循环才不会停止生长。”

工业品一开始就是为了被消费掉而生产的,使物品失去了决定其美与重要性的特征,它甚至根本不在乎消费者的美感,而是要刺激新鲜感。

◎人的“物化”

黑格尔曾说,第一个把美女比作鲜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重复这一比喻的是庸才,第三个重复这一比喻的是蠢材。

艺术是去创造新的事物,也就是从0到1的过程,它追求创意、个性,对艺术家的才能有极高的要求;而工业主义是去复制,是从1到N的过程,它要求标准化、批量生产,要求生产者尽可能的物化。

然而,在工业主义世界:“工人不过是完成一个固定的机器化动作,和最终产品并无接触。而这,使他们的劳动可以被完全地量化。这种清除了人格的物化生产,终将使工人的意识也逐渐被物化。”(汪民安语)

工业主义对审美的戕害,使重复、物化的“美”大行其道:毫无新意的影视剧桥段、长相难以区分的网红、批量生产的小鲜肉偶像、千篇一律的旅游街,它们从备受热捧到跌落谷底,甚至都无法刺痛大众的一丝惋惜……

工业主义给人类带来物质富裕的同时,也给人类套上了枷锁,就像安徒生童话里“被诅咒的红舞鞋”:

女孩卡伦受不了红舞鞋的诱惑,穿了舞鞋去跳舞,结果受到诅咒,不停地跳舞,也无法脱下来,最后不得不找人砍断自己的双脚。

如何摒弃工业主义对审美的侵害?我们先来看看西方艺术大师们创造经典的案例。

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堪称艺术经典的杰作。这是一副绘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礼拜堂——整个屋顶长36.54米,宽13.14米,平面达480平方米——的壁画。

《西方文艺复兴经典大师》中收录的《创世纪》组图

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米开朗基罗必须每天仰着头,举着胳膊作画。当绘有 343 个人物的大型壁画完成时,米开朗基罗已经成了半个残废——由于长期仰头画画,脖子已经僵硬;再加上颜料常常滴进眼睛,视力也变得有些模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只能昂着头,把东西拿到头顶上看。难怪歌德在参观西斯廷大教堂之后感慨道:“没有到过西斯廷的人,无法了解一个人的力量能达到的程度。”

在人类文明史的进阶路径上,工业主义确实不可逆——事实上,人类已经迈过工业时代,进入了信息时代、智能时代。然而,在文学、艺术、音乐、修辞等领域,我们很难用“今必胜古”的进化思维去理解。

在经典的创造上,今天知识再渊博、文采再好的人,也很难说他超越了李白、苏轼、莎士比亚;知道再多艺术流派,掌握再多技术工具的艺术家,也很难说他超越了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

从审美角度,我们依然需要阅读唐诗宋词,依然需要品鉴诸如费顿艺术经典、西方艺术大师的经典之作。

这不是简单的汲取知识的阅读,而是一种精神的净化和抚慰。难怪有人说,纸书一定会消失,但宗教典籍、艺术经典会永远留存,因为它们提供的是一种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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