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七星宴
怀旧,即怀念过去的人或事。在值得怀旧的事与物中,食物常常成为抒发怀旧情绪的主旨。
1896年,长江北岸的小城沙市,与重庆、苏州、杭州诸城镇比肩而立,共同成为通商口岸。如今,百余年过去,当年与沙市并驾齐驱的苏杭,还有溯江而上的重庆,早已今非昔比。
从泛黄的图片或尘封的史料中,我们仍然可以读出沙市开埠后的景象:洋码头的喧沸、来自天南地北的“十三帮”以及啸引乡邻的会馆。岁月如梭,曾经的它们与沙市的阡陌街巷一样渐行渐远烟消云散。
历经沧桑岁月而得以幸存的物质文化遗产,若不加以保护,呈现后人的多是断壁残垣满目荒凉。既如此,遑论机器轰鸣下荡然无存的拆毁呢?
江汉平原河流纵横土地肥沃,但旧时这片广袤的天地里,陆路通途却极其闭塞,那条通往汉口的公路初建时日亦不过是1970年。彼时,维系江汉平原粮棉外埠贩售以及荆楚人家的火柴灯油……无不依赖门前那条日夜东流的大江。舳舻千里,帆樯如云的沙市港,承载着巨大的河运功能。“短衣帮”清晨饮酒所谓的“早酒文化”由此而生。
流通带来了繁荣,繁荣促进了流通。我们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八街九陌热纷呈的沙市,食肆林立,市井熙攘。长江上游乃至下游的饮食花样汇入沙市,以至于今天街头巷尾的“过早”林林总总。如今,仍可捕捉它故乡的身影,亦可溯及它原产地的渊源。倘若从饮馔史划分沙市时代,清末民初最为鼎盛。
达官贵人之于钟鸣鼎食,行商坐贾之于接风饯行,百姓婚嫁之于桌席,那些厨灶后的故事,那些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荆楚味道,究竟是些什么呢?
明清时期筑就的荆州古城墙,屹立于荆江北岸的万寿宝塔、洋码头,它们是真真切切的物质文化遗产,它们至今耸立那里,触手可及。与之相对应的传统技艺,却没有固定的形态,人们称之非物质文化。值得庆幸的是,流行于明末清初乃至民国时期的高等级筵席制作技艺及其完整的筵席菜谱,在几位耄耋文化学者的见证下,重见天日。非遗传承使得百年前觥筹交错于席间的沙市七星酒宴,原汁原味地再现餐饮江湖。
“七星宴”亦做七星箭和七星饯。年逾六十的荆沙土著大都谙熟此名,因为当年他们喜结良缘的酒席—-七星宴,给他(她)们留下了没齿难忘的记忆。
七星宴是荆楚饮馔的经典。七个“硬菜”从花样繁多的楚菜中脱颖而出,涵盖湖鲜、肉食、禽蛋。其间,半数以上被收录《中国菜谱》而成为闪耀着光芒的中国名菜。至高无上的楚味臻品,没有给后世留下丁点可以修改空间。如果有人要从味型上如何阐述楚味?唯七星宴即可诠释矣。
其实,组成“七星宴”中的个体,虽然游离于七星宴菜谱之外,却从未离开荆沙人的餐桌。
“杂烩头子”,带有所向无敌的浓郁楚蛮色彩。然而,当下多人对之不识。它现在的名字冠上了鱼米之乡的域名,即老幼皆知的荆州鱼糕,粗犷瞬间嬗变成委婉。“头子”即酒筵中的头道珍馐美馔,有人不解,江汉平原淡水鱼太过平凡,何谈名贵?杂烩头子的珍贵源于繁复的技艺而非唾手可得的食材。
率先上桌的杂烩头子氤氲飘浮,海碗垫有石滚鸡蛋,辅之爆炒鸡杂劈头浇下,竹箸之下鱼糕摇摆震颤,对折不断,淡水鱼升华到最高境界。杂烩头子诸味合一,肉有鱼味,鱼有肉香,故荆沙有无糕不成席之说;
豆豉扣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煮后炸再炒金酱,尔后分切成块,以浏阳豆豉打底,置于笼中猛火蒸制遂扣于盘中。持久地蒸汽之下,其肥腴化为无形,扣肉表皮色如琥珀,肥瘦层次分明,入口即溶于舌尖;
皮条鳝鱼,黄鳝肴馔中的功夫菜。黄鳝宰杀切断,历经三种层次的沸油淬炼,最后和汇入糖液涂挂甜霜,皮条鳝鱼成菜甜酸适口,晶莹剔透,其制作技艺,业内众多人士皆望其项背;
红烧全鱼,选湖中鲜活鲩鱼,剞成花刀,裹少许淀粉油炸定形。鱼肉刀剞之处在沸油中绽放开来犹尤似龙鳞舒展。红烧全鱼考验大厨的精细,成菜业经油炸烹饪,仍然鳍尾齐全品相完整,那条卧于盘中散发着诱人鲜香的鲩鱼,依然呈水中游弋模样,年年有余由此而来;
铁扒鸡。选自然散养土鸡,宰杀后置于秘制料液之中卤制,尔后再经油炸,成菜色泽褐红,卤味浓郁,肉质致密口感极韧;
爆三鲜,即肚片、肝花、腰花三种食材合一,熊熊炉火之下,风味迥异的三鲜置于沸腾油脂中爆炒,菱形玉兰片青红椒配上黑木耳与三鲜合炒,浓浓的脂香让尔欲罢不能。三鲜风味南北皆有,但选料多有不同,亦有将韭菜与鸡蛋忝列充数者,如此,降低了成本却失去三鲜的高贵;
黄焖圆子。选肥瘦浑然一体的猪后臀尖,斩剁成糜,拌入适量淀粉姜末起劲凝胶,再入沸油炸制定型。焖是厨师术语,即佐入黄花木耳及少量高汤烹至入味,再勾薄芡出锅。“圆子”因地域不同叫法亦不同,北方称之丸子。“圆子”是南方特有的称呼,象征着事事圆满,万事如意。
百年前的沙市筵席菜谱,为什么取名“七星宴”?老天宝酒楼掌门人,“七星宴”非遗传承人王良英女士如是说: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数字7有吉祥、尊贵、博大、好运的寓意。世间万物皆与数字7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诸如一个星期有7天,人的头部有七窍,光彩有7色,人的感情有7情,苍穹北斗有7星,天上仙女有7位,诗歌有7律……佛家倡导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级浮屠概指7层塔,7是最高等级的佛塔。
“七星宴”组合7种楚地风味,百年来被荆楚民众推崇备至,在外来食物的冲击下,在创新产品的围剿中,七星宴仍七星高照,立于不败之地。除了神奇的“7”留给人们无尽的美好遐想外,盖因为它作为厨菜鼻祖的地位无人撼动。
我以为,了解楚味,探索楚味,品食楚味,传承楚味,当从历经百年而不衰的七星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