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邢敦岭
来源:徐州文史资料第38辑
“老猫”和“麻癞鼓”
“老猫”和“麻癞鼓”是父子俩,“老猫”是“麻癞鼓”的父亲,“麻癞鼓”是“老猫”的儿子。“麻癞鼓”3岁时,母亲就过世了,他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说起这“老猫”和“麻癞鼓”父子俩的外号,还确有一番来历呢。
先说“老猫”,他在村里辈分长,又是远近闻名的捕鼠能手,所以人们都喊他“老猫”。老猫的捕鼠本领比起真猫来可高明多了:一不用毒药,二不用铁夹子,三不用鼠笼子,他捕鼠靠吹口哨。不论是白天黑夜,也不论刮风下雨,更不管春夏秋冬,他只需将食指弯着放进嘴里,连着吹几声口哨,发出“叽叽”的声音,像老鼠一样,惟妙惟肖。于是,大大小小的老鼠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他跟前跑来。他有时用脚踩住,有时用手捏着老鼠的脖子提起来,急得老鼠又抓又挠,一个劲地叽叽地叫。我小时侯就亲眼见过他如此捕鼠。
1959年春天吃大食堂时,不少人饿死了,而老猫靠他这手捕鼠的绝活,才幸免于难。
据知情人讲,老猫吃老鼠很有讲究,他只吃活鼠。他把捕来的老鼠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什么时候想吃了,他便捏一只出来,将老鼠浑身糊满粘泥,再把它放到火里烧,这是仿照“叫化鸡”的做法。等到黏土烧干了,出现了裂缝,老鼠便烧熟了。待冷凉后剥去泥土,那老鼠皮也就自动地粘在黏土壳上一起剥掉,只剩下又红又嫩的老鼠肉。于是,老猫便开始大饱口福了。
再说“麻癞鼓”,他早年丧母,营养跟不上,长得又黑又瘦小。由于他老是吃不饱,只好捉一些麻癞鼓(蟾蜍)充饥,由此得了这个外号。
你可别小看了麻癞鼓,他虽然个头小,其貌不扬,行动可麻利着呢。他善于奔跑,尤其善于跳跃。在我们学校里,每逢赛跑,他总是第一名。
像他父亲一样,1959年春天吃大食堂时期,老鼠救了他父亲的命,而麻癞鼓则救了他的命。
每逢放午学,放晚学,抑或是星期天,麻癞鼓便提着自制的铁笼子,去村西的张庄湖里捉癞鼓。张庄湖是一个大湖泊,湖里长满了芦苇和蒲草。春三月,芦苇和蒲草都长出尺把高了,此时正是麻癞鼓繁殖的季节。麻癞鼓在芦苇芽棵里蹦来蹦去,奔跑跳跃。据说他打癞鼓专打提前量,他能准确地算出跳起的癞鼓下一步落在什么地方。因此,就在癞鼓落地的一刹那,他的小手也就准确地盖在了癞鼓身上,将其捕获了。
听说他吃麻癞鼓还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呢!他先用小刀在癞鼓头上割一道小口子,再顺手一扯,整个一张癞鼓皮就被撕下来了(麻癞鼓皮是有毒的,不能吃)。然后,把肉扔在清水盆里泡一夜,第二天再淘洗几遍,以减少难闻的气味。最后,才放到盆里煮着吃。
老猫是专吃老鼠肉,从来不吃麻癞鼓肉的;而麻癞鼓呢,他是只吃癞鼓肉而不吃老鼠肉。他们父子俩同居一室,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老猫和麻癞鼓也爱将老鼠肉和癞鼓肉送给左邻右舍品尝,但他们却饿死不肯食“周粟”,原因是嫌恶心,闻着味就直想呕吐,躲都躲不及,还怎么敢去品尝呢?
没办法,看着邻居们饿得皮包骨头,在鬼门关外徘徊,只好省下从食堂领来的糠菜窝窝头,接济他们。父子俩便几乎整日与老鼠肉和癞鼓肉为伍,赖以度命了。
巡逻队
1958年冬天,接上级指示,要求村村成立巡逻队,队员由基干民兵组成,执行夜间巡逻任务。具体任务是维持社会治安,防止小偷小摸夜间出来活动,让社员们睡个安稳觉。社员们都吃大食堂了,不准夜间私自开小灶,要维护大食堂的荣誉,体现大食堂的优越性。
巡逻队成立后,队员们天天夜里背着老掉牙的“汉阳造”(一种老式步枪)巡逻,两三个小时换一班人,甚是威风!几个月来,队员们也曾抓住过几个小偷,但更大的“功绩”却还是端掉了许多敢于夜间冒烟煮野菜的小灶,维护了大食堂的尊严!
村里的二狗子为了给母亲治病,怀揣三块烂白芋,跑到离家百把里外的县钢铁厂找哥哥商量想办法。哥哥拿出自己省吃俭用的钱(才参加工作几个月),又向工友借了点,凑了10元钱,让二狗子拿回来给母亲抓药看病。二狗子回来后,给母亲抓了几副中药。家属杨翠花便用3块石头支起的小陶罐,在每天食堂开过饭后,开始给婆婆煎药。谁知竟被正在执行任务的巡逻队员大柱和黑蛋抓了个正着。
大柱对黑蛋说:“黑蛋,你闻到烟味了吗?这烟好象是从二狗子家里冒出来的。”
黑蛋抽了抽鼻子,说:“走,到他家看看去!”
黑蛋一脚踹开了二狗子秫秸编的柴门,大柱端着枪跟在黑蛋后面。屋子里黑乎乎的,穷人家里一般是舍不得点灯的,都是摸黑窟。黑蛋从火光中看出是杨翠花在烧火,便怒喝道:“杨翠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开小灶!”
正蹲在地上烧火的杨翠花吓了一大跳,回过身来慌忙分辨道:“不,不是,俺是给……”
“还敢狡辩!不是开小灶,这是干什么!”说着,他飞起一脚,将小陶罐踢到半空中,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水撒了一地。
杨翠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俺这是给俺娘熬的汤药哇,让你们给踢翻了,这可怎么办啊!俺的老娘呀!……”
大柱和黑蛋这才知道踢错了,赶紧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杨翠花哭了一会儿,寻思着不能咽下这口气,得去报告书记。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出了门径直朝大队部走去。
大队书记听了杨翠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后,安慰她几句,让她先回家休息,等弄清情况后再做处理。
送走了杨翠花,书记差人叫来了大柱和黑蛋。
二人来到后,书记劈头就问:“谁叫你们俩砸人家的药罐子的?”
黑蛋也不示弱:“书记,难道你把给我们开会时讲的话都忘了吗?你说,见到小偷就抓,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见到谁家冒烟就砸锅灶,不管是漏网的铁锅(当时所有的铁器家什都被砸碎大炼钢铁去了),还是二鼻罐子、三鼻罐子,它长四个鼻子也得砸!统统砸它个稀巴烂!——书记,这不是你让我们砸的吗?”
大队书记:“我是让你们砸饭罐子,没让你们砸药罐子呀!”
“谁知道什么饭罐子药罐子的,反正见到冒烟的就得砸!” 大柱也不让步。
大队书记自知理亏,摆摆手说:“算了,这事就到这里,你们俩还是去巡逻吧。”
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得意地走出了大队部。
第二天早晨,大队书记便让会计给杨翠花家送去了5元钱,算是对药物的赔偿。
蔡荣光的遭遇
1959年3月里一个月黑头的晚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春寒料峭。人们“牙祭”了从食堂领来的几片烂白芋干子,早已进入梦乡。村子里死一般的静,只有老实头蔡荣光家里不时传出细微的哭声。
蔡荣光自小少爹无娘,是个孤儿,家里一贫如洗。
一家6口聚居在一间蜗牛壳似的茅草屋里。此时,他用木棍将柴门顶上,屋子里黑得连一丝光亮也没有。蔡荣光两口子和4个子女共睡在一张地铺上,唯一的一床“被子”是一团乌黑的烂棉絮,并且是用从河边拣来的破渔网网住的……这时,几个大一点的孩子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只是“嘤嘤”地哭。小三子干脆坐起来,用手背去抹鼻涕擦眼泪。
“睡吧,好孩子!”母亲苦妮哄着孩子们,“没听人家说过嘛,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睡吧,孩子们,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过了好一阵子,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才止住哭,慢慢地睡着了。
只有小四子,怎么也哄不着觉。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只有一岁半。他嘴里衔着母亲干瘪的奶头,吮一阵子,吸不着奶水,便松开奶头哭一阵子。哭声嘶哑而微弱,可怜他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面对此情此景,蔡荣光再也睡不下去了。他翻身坐起来,披上大襟破棉袄大步走出了家门。
约莫个把时辰,蔡荣光回来了。原来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孩子们挨饿,便去生产队的秧母田里偷白芋种去了。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刚冒白芽的白芋,对苦妮说:“孩他娘,快把这几个白芋拿到屋后墙旮旯里用火烧熟了给孩子们吃,他们都……都快要饿死了……”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从哪儿弄来的白芋?”苦妮警觉地问道。
“俺见孩子们饿得实在难受,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便去生产队的白芋种床子里掏了几个白芋回来。谢天谢地,幸亏没人看见!”此时,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呢。他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又催促着,“孩他娘,你快去烧吧!还愣着干什么?”
苦妮沉思了一会儿,说:“孩他爹,你怎么能去偷生产队的白芋种呢?那可是集体的财产呀!要是今年的白芋栽不下去,到秋后,这几百号社员吃什么呢?再说,咱们也得拍拍心坎凭凭良心,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共产党和毛主席呢?”
一阵揪心的难受,蔡荣光沉默了。
说来这苦妮的出身也着实太苦了。整个儿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解放前,她7岁时,由于家里穷,加上兄弟姐妹多,又遇上荒年,她的父母亲带着他们从河南老家逃荒来到此地,把她送给了附近十几里路外的前山村一家姓徐的人家当了童养媳,从小就当牛做马,受尽了徐家的欺凌。解放后,是党和毛主席把她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新社会提倡婚姻自主,她经大队干部牵线搭桥,才嫁给了俺们村的血贫农蔡荣光,算是成了家。婚后,夫妻俩倒也恩爱有加,相敬如宾。苦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有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和报恩思想,只要是党号召的事,她总是抢着干,处处走在别人前头。她常说,有了党和毛主席,才有俺苦妮的今天,俺八辈子也报答不尽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哪!唉,如今,孩他爹竟然能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来,叫俺怎么能对得起党和毛主席呀?不行,俺要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俺要去告发孩他爹……
想到这里,苦妮用手慢慢地将奶头从小四子嘴里拽出来,趁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手捧几个白芋去了大队部。
不多时,两个基干民兵各自背着一支“汉阳造”来到蔡荣光家。将他五花大绑押到了大队部,又强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
大队书记坐在办公桌后面动也没动,简单的几句问罪后,便命令两个基干民兵用紫穗槐条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直抽得他浑身都是血印子。这时,大队书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要去睡觉了,这才叫二人住手,暂时将他关押在大队办公室里,等候发落。
第二天,食堂刚开过早饭,接到通知的附近各个自然村里的社员们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挑着一面面彩旗和一幅幅大字标语,连同学校里的师生们也停课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向大队部前面的大场上开过来了。大幅标语上写着“打倒坏分子蔡荣光!”“誓与蔡荣光斗争到底!”“不斗倒坏分子蔡荣光决不收兵!”……生产队长带头抡起胳膊呼口号。口号声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
一场批斗大会就此拉开了战幕。
大队部前的大场上垫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台子,这就是历次社员大会的会场。土台上摆着几张办公桌,放了几条长凳子,两边各插了4面红绿旗,上面一条横幅会标“批斗坏分子蔡荣光大会”。主席台就这样简单地布置好了。之后,大队全体干部和各生产队长按顺序依次在主席台上就座。大队书记坐在正中间的一把老式太师椅上,并特地把苦妮请上台,让她坐在大队书记身边。“咳-咳-” 只听大队书记清了清嗓子,宣布批斗大会开始。
两个基干民兵手里端着“汉阳造”,枪头上上了豁了牙的刺刀,押着五花大绑的蔡荣光上台。蔡荣光胸前挂着一块纸牌子,用细铁丝吊在脖子上,上面赫然写着“坏分子蔡荣光!”台上右侧放了一堆事先准备好的三尖六棱的石碴。只见两个民兵俯下身将蔡荣光的长裤管卷倒膝盖以上,露出麻籽秸一般的细腿硬是将他强按着光着膝盖跪在石碴堆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蔡荣光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领着呼口号的人站在台上挥起胳膊,台下响起一阵有气无力的口号声。
接着,大队书记特别表扬了敢于揭发坏人坏事的苦妮,表扬了她能够不徇私情,同自己最亲的亲人作斗争的无私精神,表扬了她爱社如家的共产主义风格……说着,他带头站起来鼓掌,“社员同志们,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这位无私无畏的女英雄!”会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大队书记又接着说,“社员同志们,希望你们都向这位女英雄苦妮学习,敢于同坏分子作斗争,誓死捍卫我们的三面红旗!”
苦妮将头埋在胸前,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之后,是坏分子蔡荣光作检讨,他跪在石碴堆上泣不成声地说:“俺蔡荣光一生刚强,从来没偷过人,昨晚,孩子们饿得睡不着觉,俺……俺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就去偷了……”
“什么!”大队书记打断蔡荣光的话,“孩子们饿得睡不着觉就该去做贼,谁家的孩子不是饿得睡不着觉,人家怎么没去偷呀?你他妈的这是在替自己搞破坏寻找理由,你不是在检讨,是在替自己辩护!”
一个民兵飞起一脚,将蔡荣光踢了个嘴啃泥。他趴在地上,被折磨得昏了过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苦妮见此情景,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起丈夫,哭得泪人儿似的:“孩他爹,俺……俺对不起你!你醒醒吧,俺……俺再不告你了!孩他爹,你……你听见了吗?醒醒吧……”她边说边用力地摇着丈夫。
蔡荣光半闭着眼睛,头无力地耷拉着,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
放下丈夫,苦妮又转过身去跪下哀求大队书记说:“书记,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别再批斗他了,俺求您了!……”说着,她连着给大队书记磕了三个响头。
台下一片哭泣声,批斗会再也开不下去了。
大队书记让民兵们将昏迷不醒的蔡荣光抬上独轮车,推着送回他家。
第二天早晨,苦妮醒来一看,不见了丈夫。她慌忙跑出去,只见一道爬过的渗着斑斑血迹的血印子一直向远方伸去……
此后,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苦妮和她的孩子们曾多次外出寻找蔡荣光的下落,也曾多次向亲朋好友打听情况,但均是杳无音讯。
蔡荣光一准是死了,而且死得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