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是富贵闲人,后半生是持重老臣

阳了了 2024-09-12 07:55:05

他叫陈与义,洛阳人。

追溯他的家族历史,总是不能绕开他的曾祖陈希亮。那位进士及第、为官30余年,从地方到首都、从基层到朝廷,始终清廉正直、嫉恶如仇的一代清官良吏。名满天下的大文豪苏轼自诉平生不为人作行状墓碑,但心折敬佩陈希亮的为人,担心后人不知晓陈希亮的生平事迹,特破例写下了《陈公弼传》。

但陈与义,不止有“白脸包公”般可仰可敬的曾祖陈希亮,亦有游侠风范、嗜酒弄剑、挥金如土最后隐逸深山的叔祖陈慥。河东狮吼的典故流传千年,知己好友的嘲笑也成了这位季常叔祖身上的标签。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节录

陈家世代书香门第,而陈与义的外祖家,同样不容小觑。仁宗朝三度拜相的张士逊,是陈与义外祖父张友正的父亲。门庭显赫,张友正亦自有过人之处。他是北宋著名的书法家,宋神宗曾评其草书为本朝第一。

有如此多优秀基因的加持,加之自身的不懈努力,自是不难理解《宋史》里对陈与义“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裣衽,莫敢与抗”的记录。

出身名门,天资聪颖。他进士及第时才24岁,在太平盛世,烟柳繁华之地,青春年少,意气风流。前半生的所有皆是顺风顺水,偶有官小位卑的遗憾,却像是一介名流不能十全十美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哦,野史上曾记载宋徽宗极爱他的一组诗《墨梅》。

巧画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

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四首》

是吟咏墨梅的风姿格调入了一个九五之尊帝王的慧眼,还是“遗貌取神”的“意足不求颜色似”的艺术境界引发了同为艺术家的深切共鸣。总之各种小道消息纷纷传说,徽宗对此极为称赏。

那是他最好的时节,那时长沟流月去无声,那时午桥宴饮的才子英豪,几度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襄邑道中》是他宁静岁月里的代表作之一。

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陈与义《襄邑道中》

夹岸的绿树红花,惬意的一路顺风,悠然仰卧于船舱,头顶是温柔澄澈的青天白云。是如此轻松畅快的旅途,是如此心旷神怡的春景,而倘若没有“任开德府期满,入京待选”这样志得意满、称心如意的美事,内敛的陈与义又怎么会一笔流畅地描出缤纷花朵的“照船红”,绿树浓荫的“半日风”。

我很喜欢陈与义写景状物的一些小诗。

无住庵前境界新,琼楼玉宇总无尘。

开门倚杖移时立,我是人间富贵人。

——陈与义《观雪》

能有时间有心情伫立于一场纷飞的大雪,那真是人间的富贵人了。

高枝已约风为友,密叶能留雪作花。

昨夜常娥更潇洒,又携疏影过窗纱。

——陈与义《竹》

竹是岁寒三友,人们歌咏它们总是赞其坚贞,而陈与义另辟蹊径,能抓住月光下竹枝的潇洒神韵,疏影窗纱,那是否是又一夜的诗书灯火,他抬眼间凉风月光里的叶叶声声。

他写《初识茶花》,“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他写《春雨》,“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

他写《清明》,“街头女儿双髻鸦,随蜂趁蝶学妖邪。”

他写《村景》,“蚕上楼时桑叶少,水鸣车处稻苗多。”

宋人的平淡之美,在他笔下清新而明快。

楚酒困人三日醉,园花经雨百般红。

无人画出陈居士,亭角寻诗满袖风。

——陈与义《寻诗两绝句》

若此生,他只是一个亭角寻诗的居士,是一个优游于风花雪月的士人,大抵他不会取得后来那些卓越的成就。

而倘若能够将时间流转,用他后来位同副相的权臣地位和江西诗派一祖三宗里的“宗师”身份换取彼时的籍籍无名,我深信,陈与义一定会义无反顾,一定会奋不顾身。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繁华的故国,富丽的王朝,在金兵南下的铁蹄里烟消云散。

公元1127年,金兵攻入汴京,北宋灭亡,宋高宗南逃建立南宋。陈与义自陈留南迁避难,经湖北,湖南,广东,福建,于1131年夏,抵达绍兴。

这数年的风霜雨雪、颠沛流离,这数年的兵荒马乱、苟延残喘。逃难的途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妻离子散。

亲历了悲惨地狱,当他重复光明,才情满腹的他却只有一句无言的喟叹: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他仍是幸运的。在南宋,陈与义改任中书舍人,兼掌内制,拜吏部侍郎。不久以徽猷阁直学士身份知湖州,又召为给事中。后以显谟阁直学士身份任江州太平观提举。后来他拜翰林学士,知制诰,授参知政事,任洞霄宫提举。这些复杂拗口的官职,描绘出了一位南渡文臣达仕途巅峰的半生。只是荣华富贵,再不能让他历经沧桑的灵魂真正开心。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陈与义《伤春》

他的诗词里,开始出现那些沉甸甸的,巨大的悲愤,那些无能为力的痛心疾首,还有他无处排解的忧愁。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

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

北望可堪回白首,南游聊得看丹枫。

翰林物色分留少,诗到巴陵还未工。

——陈与义《登岳阳楼》

故交知己的深厚情谊总是能够温暖这位身心俱疲的诗人。传说宋高宗深爱他的诗句,他的仕途因此平步青云。当这位南渡之后仕途最显的文臣只能在历史的记载里面对着帝王委婉规劝“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他沉重的心,是不是已经绝望,飞到了能够和友人静坐的雪夜。

“坐到更深都寂寂,雪花无数落天窗。”

史载他性格沉重,不苟言笑,待人接物谦虚谨慎。他推荐和提拔过很多官吏,可是从不向人透露,也从不向人表白,更不提任何要求。

他曾是多么热烈、纵情恣意的人。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 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那开怀畅饮、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潇洒少年,终于苍凉老去。被长沟流月流去青春,流去性情。

他还是吟咏花草。

他写海棠。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陈与义《春寒》

他写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方看牡丹。

——陈与义《牡丹》

收复中原,振我河山于一介书生是梦里奢望梦醒失望的事。心心念念的故园,只在他辗转的梦里,在他昔年万紫千红的牡丹里。

绍兴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139年1月1日,这位杰出的诗人溘然长逝,终年49岁。

数十余年如一梦,如今,这梦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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