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六七十年代,乃至到了八九十年代,秸秆可是宝,农家用来烧火做饭,一到烧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比现在农田里焚烧秸秆产生的烟雾还大。
苏中农村人把砌灶台叫作“支锅子”,有句俗语叫做“锅子支到肋性骨上才知道用功”,意思是自己当家了才知道柴米贵。那时还没有水泥,自然用不上砂浆,农村砌房子还用的是泥土掺石灰膏,支锅子自然也是这样。故,一两年就产生裂缝,就得重新砌灶。
进入七十年代,那里的农村比其他山区的形势好多了,农民已解决了温饱问题,由吃得饱向吃得好过渡了。不过猪肉还是不常吃,家家户户五六个孩子,再有钱也折腾得手头紧张。不过,支锅子这一天必须要吃肉的。
那时有个俗语,叫做“新锅新灶,鱼肉直跳”。其实锅子是旧的,灶是翻新的,灶翻新后,第一顿饭要烧鱼烧肉,寄托今后有鱼有肉吃。你不想买肉也不行,新灶落成,要敬菩萨,所谓的菩萨就是灶神。宁可得罪人,也不能得罪菩萨。
敬菩萨须用肋性肉,即带肋骨的五花肉。猪肉买回来后,焯下水,装到盆子里,插上一双筷子,放在灶神面前,焚香磕头放炮仗,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天天有肉吃,顿顿不缺鱼,日子越过越好。
然后,新灶试火。猪肉切块下锅,滋滋翻炒,匠人烧第一把火,看新灶烧饭炒菜快不快。肉烧好了,端上桌,孩子和女主人坐旁边的小桌子上,盛一碗红烧肉给他们。当家人陪匠人坐八仙桌上,喝酒吃肉,话题自然离不开“新锅新灶”。
不过,也有少数人家“小气”,砌新灶时不买肉,有的确实是没钱,又借不到钱。有的人家不差钱,却舍不得给匠人吃,宁可新灶落成的那一天炒点花生米子、炒盆子鸡蛋给匠人喝酒,第二天再去买肉回来敬灶神。这样的人家常常被人骂成“哇龟食”,意思是自己舍得吃,舍不得给别人吃。
我们庄上有一个好手艺瓦匠,姓刘,大家称他为刘师傅。刘师傅在方圆十几公里之内小有名气。他支的灶火苗子集中在锅底下方,火焰舔着锅底,烧水快,炒菜猛,还省草,而且排烟畅通,即使阴雨天也不焖烟。因此,这一带的灶台大多数是他支的,一年忙到头,都要提前预约。
别的匠人支膛锅子八毛钱工钱,刘师傅要收一块二毛钱。那个年代,一块二毛钱可不是小数目,在大集体干农活要两三个工日才能挣到。刘师傅在当地也算是有钱人家了,既赚到钱,还天天有肉吃。这也许就是“荒年辰饿不到手艺人”吧,故,那个年代孩子一长大,父母就给他找个师傅,学“五匠”,混个饱肚子。
刘师傅不仅手艺好,人品也好。六七十年代,很多人家穷,买不起肉,为了支膛锅子,都要几个月不吃肉。每当肉端上桌,刘师傅是舍不得吃的,象征性地夹一两筷,算是领情了。以后你再怎么劝他吃,他也不肯动筷子,留给人家的孩子吃。
那时我家孩子多,那个年代的孩子都能吃肉,如果满足他们的食欲,一个孩子吃一两斤肉不在话下。记得那年找刘师傅来支锅子,只买了二斤肉,煮了一碗,全端上桌了。煮肉时多放了些水,肉汤舀给孩子们泡饭。刘师傅跑到伙房一看,孩子们桌上没肉,一筷没尝,连碗端给了孩子。
到了有些人家,刘师傅也是不客气的,恨不得连肉汤都倒碗里泡饭吃。河东边有一个村庄叫小岗子,庄上有户人家,户主外号叫“刘驼子”,靠捞鱼摸虾为业,算得上是渔民,在庄上富得流油,家里不缺钱,缸里不缺米,锅里不缺肉。然而,越有钱越小气,只舍得自己“哇龟食”,舍不得给别人吃,连找个人支锅子也找不到。
那天,刘驼子的灶开裂了,匠人都知道,在他家干活,肉星子都尝不到。刘驼子在当地实在请不到匠人了,只好过河来请刘师傅,刘师傅没有拒绝,欣然前去。忙了一天,锅子支好了,收了工钱,也没在刘驼子家吃晚饭,便过河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师傅刚刚起床,刘驼子便匆匆忙忙赶过来,说烟囟不排烟,烟焖在家里出不去,呛得一家团团转。刘师傅说:你没敬灶神啊,回去吧,称上五六斤肉,补敬一下灶神,然后多放些汤把肉煮了,把肉汤用铜盆单独装好。
肉刚烧好,刘师傅到了。刘驼子搬来梯子,让刘师傅爬上屋顶,把一大盆肉汤端来递给他。刘师傅端起肉汤就往烟囟里灌,口中念念有词:“肉汤浇啊,青烟冒啊。”一铜盆肉汤浇下去,烟囟里烟雾升起,青云直上。原来,刘师傅砌烟囟时,在烟道里封了一张黄纸,烟自然出不去,肉汤一浇,黄纸烂了。
这一次刘驼子服了,心服口服,好肉好酒招待。刘师傅也不客气,敞开肚子吃,心安理得吃,大块朵颐吃,这是他应该吃的。
注:此文根据笔者早期散文《支锅子》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