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大食堂(四)

历史园园丁说史 2024-08-31 09:32:47

作者:邢敦岭

来源:徐州文史资料第38辑

吃麻籽

1959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天空阴沉沉的,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颇有些寒意。邢楼小学校的办公室里,蔡荣培老师正在灯下批改学生的作业。他精力很是集中,时不时用嘴哈哈手,又继续伏案批改。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来,老师开门一看,原来是本村的邢印选。邢印选就住在学校东边不远处,晚上,他经常到学校里来坐坐,和老师们拉拉呱,成了学校里的常客。这次,他照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小眼睛便在屋里转溜开了,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因为他实在是饿极了。

“他奶奶的,这大食堂实在是不好吃,一天4两烂白芋干子,把社员的筋都饿断了。”邢印选一边掏出老烟袋用火镰子打火吸烟,一边愤愤地说。

“是啊。”蔡老师附和着说,“说是现在遇到了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呢。”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一天给你几两烂白芋干,能度着命不饿死就不错了,还一天到晚地喊着大跃进,大跃进!人都瘦得打晃晃,风来都能把人吹倒了,还怎么去大跃进?真是吹破了牛皮不用补。”邢印选在继续发牢骚。

“现在国家有困难,咱们都要勒紧裤带度难关嘛。”蔡老师安慰邢印选道,“相信党和毛主席,会把咱们往幸福的路上领的。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咱们跟着党和毛主席,生活就会越过越幸福,共产主义社会就一定能实现!”

邢印选终于不吭声了,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蔡老师是有学问的人。大概他从蔡老师的一席话里听到了希望,正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吧。

在鞋底上磕掉烟灰,邢印选将烟袋插在老粗布腰带上,又眯着小眼睛在屋里四处打量开了。忽然,他发现屋子西北角有个筐头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大半筐剥过外壳的麻籽,不由得眼睛一亮。

“哎,蔡老师,这从哪里弄来的大半筐子麻籽呀?”邢印选问道。

“噢。”蔡老师仍在批改作业,头也没抬地随口答道,“那是学校里种的麻籽,前几天让学生摘下来的。”

“麻籽可是好吃得很哩!把麻籽烧熟了用蒜臼子捣辣椒吃,可香啦!”说着,邢印选咂咂嘴,咽了口唾沫。

“是好吃呢。”蔡老师停下笔,抬起头说,“俺也曾吃过好多次,确实很香。”

“咱们炒麻籽吃!”邢印选说着话已卷起了袖子。

“怎么,尽吃麻籽?”蔡老师不无担心地说,“麻籽可是上好的油料作物呀,含油量高,恐怕吃多了,咱们拿不住,要出问题的。”

“吃多了拿不住,不能少吃吗?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涨死。你没听人说过吗?宁当饱死鬼,不做饿死人!”邢印选已经急不可待了。

蔡老师虽然多少有点担心,但经不住邢印选再三撺掇,再说他实在也是饿得够呛,何尝不想吃点东西呢。

于是,他们一个锅下烧火,一个锅上翻炒,叮叮当当地炒起麻籽来。邢印选管锅上,他性子急,时不时地捏几个麻籽扔进嘴里嚼着,一边说:“快啦,快熟啦!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麻籽炒熟了,邢印选舀了一大海碗,蔡老师只舀了小半碗。他们就着开水大吃起来。蔡老师瞟了邢印选一眼,劝他还是少吃点为好,可邢印选却越吃越香,他抓起一把麻籽撂到嘴里,连壳嚼着吃,嚼得“啪啪”响。风卷残云,不一会儿,麻籽便吃完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蔡老师也不再批改作业,上床拥被而坐。因为今天是星期六,远路的公办老师都回家了,蔡老师是民办教师,就住在本村里,今晚上是来看校的,所以就睡在办公室里。邢印选也不客气,一边脱鞋上床,一边说,“蔡老师,俺今晚也不回家了,就住在这里和你通腿,你不会嫌俺脏吧?”

“通腿最好,人多了暖和呀!俺怎么会嫌您脏呢?”蔡老师有点生气地说,“邢印选,您说这话可就有点见外了。”

他们又拉了一会儿呱,便睡着了。

约莫半夜时分,邢印选的肚子开始痛起来。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越痛越厉害。他开始频繁地往厕所里跑,先前还能跑到厕所里解手,后来在半路上就解了,再后来,竟然拉在了床上,他也不知道,拉的尽是水。

蔡老师着慌了,他喊邢印选的名字,邢印选只是喃喃地自语着,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这可怎么办呢?蔡老师急得头上直冒汗,他知道邢印选是由于吃麻籽过多,油性大,身体瘦弱,拿不住,得了急性肠胃炎。这半夜三更的到哪儿去喊人救他呢?再说,这邢楼到公社卫生院少说也有七八里地,什么时候能赶到呢?他着实犯难了。可他转念又一想,不行,这样下去会拉脱水的,救人要紧!眼下容不得他多想,要尽快去村里喊人。

好容易从村里喊来几个人,把邢印选抬到公社卫生院,医生们忙着给他输液用药,忙活了一夜,总算把邢印选给抢救出来了。

邢印选的妻子双手合十,对着南天一声“阿弥陀佛”,喊得周围的人无不纷纷落泪。

偷渡者

1960年初春的一天晚上,小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树上光秃秃的枝条瑟瑟作响。几颗稀稀落落的寒星挂在黝黑的天幕上,泛着惨白的光。村庄睡熟了,睡在十里黄堰的怀里,仿佛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奄奄一息,透不出一丝活气。

村西头的黄堰下有一圈园沟,名曰“海子”。园沟围着一块约有二亩多地的菜园,菜园四面环水,水面约有七、八米宽,临村的水面搭了两根杉木棒,算是桥了。人走在上面摇摇摆摆的,像扭秧歌似的。当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就经常在上面走来走去的,煞是好玩。这两根杉木棒白天搭上,晚间抽掉,如同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炮楼前面的吊桥一般,白天放下,晚上吊起,防止夜间偷袭。这菜园子合作化以前是本村富农邢老五的园地。园地的东北角盖了一间小草屋,是专门给夜里看管菜园的人住的。入社后,这菜园自然归生产队所有了。为了防止饥饿的人们偷盗,还是生产队长有眼力,他一眼便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把它作为生产队收藏白芋种和畦白芋种苗的理想地方。

时值初春,春节刚刚过去,白芋种还没畦下地,就储藏在这间草屋里,指派老实巴交的三老头看管着。三老头40多岁了,是个光杆子,他吃住都在这间小屋里,一日三餐,由食堂里专人给他送来,从来不需要劳他的大驾去领饭的。这是生产队长的专意安排,怕他一离开菜园,人家就会趁机去偷白芋种。这可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呀!三老头是桃花源中人,这是给个皇帝老儿都不换的美差。

这天晚上,天冷极了,三老头早已进入梦乡。正在这时,有一个黑影幽灵般地在园沟边转来转去,犹豫不决地徘徊着。他是本村第三生产队的社员“癞痢头”,饿得实在睡不着觉,想来菜园找个白芋种垫垫饥的。谁知杉木棒早已抽掉,这大半沟水已结了一层薄冰,这可怎么办呢?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他搔了搔癞痢头,着实为难了。思来想去,强烈的食欲终于占了上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计铤而走险!脱掉衣服偷渡过去,宁可皮肉受苦,也要对得起肚皮。主意已定,他毅然地脱掉大襟袄和破裤子,赤身裸体,用裤带捆着衣服,双手托起,顶在头上,踩着水向对岸菜园游去。水冰冷刺骨,他咬紧牙关,一口气游到对岸,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去敲门。

三老头一惊,这三更半夜的,谁来敲门呢?莫不是鬼吧?再说,杉木棒早已抽掉,四面都是水,怎么会有人来呢?难道是插了翅膀飞过来的?真他娘的邪门了!

“三老头,快开门,是俺来啦!”癞痢头冻得上牙磕着下牙,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暴起的鸡皮疙瘩活象麻癞鼓皮一样。

“你是谁呀,是人还是鬼?”三老头有点害怕,点着了煤油灯才敢去开门。开开门一看,原来是癞痢头,这才笑着说,“俺当是鬼叫门哩,当真把俺吓了一大跳,原来还是你小子!”

煤油灯放在土墙上挖的窟窿里,一灯如豆,灯焰摇曳着,发出昏黄的光。

三老头定睛一看,禁不住“哎呀”一声,“你……你小子怎么浑身一丝不挂?这么冷的天,淌水过来的?”

癞痢头点点头,冻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筛糠似的发着抖。

三老头忙着给癞痢头生火取暖,火苗欢笑着,蹿有尺把高。三老头说:“癞痢头,你要狠烤一个时辰,非要烤出汗来不可。不然的话,你要冻生病的。俺给你烧几个白芋,等烧熟了给你挡挡饥。”

癞痢头哪能等到白芋烧熟了再吃呢?他随手从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芋种垛上抽出一个大白芋,也来不及去洗一下,在大腿上擦擦泥,便“枯哧枯哧”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他一口气吃了十几个大白芋,直到把瘦瘪的肚皮撑得滚圆,连续地打着饱嗝儿,再也咽不下去了,方才罢吃。这时,只有这时,他才能腾出嘴来和三老头说话,无非是说一些千恩万谢的话罢了。 癞痢头真的烤得浑身出汗,才穿衣服。他边穿边说:“三老头,俺癞痢头比不得您老人家,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俺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快要饿死了。俗话说,打人打死,救人救活,您老人家就再赏给俺几个白芋回家救救饥吧!”三老头想了想,摇摇头说:“癞痢头,不是俺不给你白芋,而是俺没有这个权力啊!你自己饿极了偷渡过来,俺可怜你,让你吃饱了,这已经超出了俺的权限,可你还要把白芋种拿回去全家吃,这可不行哪!一粒种子百颗苗,你今天吃掉了一个白芋种,就要少栽多少白芋苗,秋后要少收多少白芋呀!这个账你算过没有?你说你家老少在挨饿,谁家不在挨饿,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这点白芋种早就吃光了。那几百号社员来年吃什么呀?唉——”他长出一口气,又说,“对不起啦,癞痢头,回去吧!”说着,三老头站起身子,作出要送客的样子。

可怜癞痢头堂堂七尺汉子,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三老头面前,哀求道:“三老头,俺癞痢头求您老人家了!你知道俺老母亲70多岁了,得了浮肿病卧床不起几个月,都快要饿死了!几个孩子都饿憨了,整天睡在地上喊也喊不起来,你就可怜可怜俺吧!让俺拿几个白芋去度度命吧,俺求您啦,俺给您磕头啦!”说着,他真的磕起头来。

三老头连忙把癞痢头拉起来,眼里噙着泪花说:“癞痢头,磕头使不得,咱不兴这样。你就拿几个白芋回去吧。不过,走在路上要注意点,不要让别人看见。”他不愿意看到癞痢头拿白芋。因此,说完话,就走出屋子,仰起头,对着苍天一声长叹:“老天爷啊,您怎么不睁开眼啊?您睁开眼看看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癞痢头自个在屋里揣起白芋来,他将裤腰带往下松一松,大襟袄里面前后左右都塞满了白芋,手里还拿着几个,出门对三老头说:“谢谢您了!今日之恩,来日当报。”

三老头将两根杉木棒搭在水面上,癞痢头走过去。到了对岸,他还回过头挥挥手,然后,又幽灵一样消失在黑暗里。

三老头呆立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作者系铜山区单集镇小学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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