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盛夏,瓢泼大雨如同天际裂开的洪闸,连续三天三夜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
终于,第四天,雨意迟疑地收敛了它的狂放,厚重的乌云如同战败的巨人,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另一端,天空终于展露了久违的晴朗,阳光穿透云层,刺眼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林间,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嘹亮的蛙鸣,它们似乎也在庆祝这难得的晴朗。村南那条平日里宁静的大河,此刻因雨水的灌溉而变得汹涌澎湃,浊流滚滚,携带着被风雨摧残的树枝、鲜嫩的杂草、以及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衣物,甚至还有一些不幸的动物遗体,一路浩荡向东流去。
那天,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聚集在我家的院子里玩耍,嬉戏声、打闹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期间,不知是谁突然提议:“咱们去河边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呢!”
这个提议立刻引起了响应,尽管有人面露犹豫,但在同伴们的怂恿下,最终还是一同踏上了探险的旅程。
大河因为雨水的注入而显得格外壮阔,河水浑浊不堪,仿佛承载着无数未知的故事。
我们几个百无聊赖地沿着河堤走着,时不时追逐嬉闹几下,时不是扔块石头到河中央……波仔,那个眼神锐利的孩子,突然指着河面上漂浮的一块木板喊道:“你们看,那是不是谁家的大门被冲走了?”
我们纷纷踮起脚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黑色的木板在波涛中忽隐忽现,宛如一叶孤舟,在浩瀚的河面上无助地飘荡着。
“那不像木门吧,像是一块棺材盖子。”猛哥,我们这群孩子中的领头羊,以其丰富的见识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我们再次定睛细看,那木板确实越看越像一块棺材的盖板,似乎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转眼之间,这块木板已经被水流迅速带着向下游漂去,身影渐渐模糊起来。
“走,咱们过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猛哥的提议像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命令,尽管有些人心中胆怯,但在同伴们的激将法下,也鼓起勇气跟了上去。我们沿着河岸奔跑,穿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树地,又经过了一座斑驳古碑,直到跑到了邻村“麻子脸”的地界。
河道刚好也在这里突然转了个弯,木板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然后猛地沉入水底,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我们意兴阑珊,准备打道回府时,猛哥狡黠地向我们眨了眨眼:“我看麻子脸现在不在棚子里,咱们不如划会儿船吧。”
麻子脸,因为一脸的麻子而得名,他在当地可谓人尽皆知,属于响当当的人物。他在河边种植西瓜,为了防止被人偷盗,就在地头搭了个简陋的棚子,晚上就睡在那里。另外,因为住在河边的缘故,他还有一艘木船,平时没事就喜欢在河上漂流,有时在河上设下拦河网,捕点河鱼,除了自己尝鲜外,多余的就卖给别人,赚点生活费。
但是,麻子脸可不是个好惹的人,性格火暴得很,他的性格就像他种的熟透的西瓜,一触即发,一弹就破。他容不得任何人靠近他的船,尤其是那些贪玩的小孩子。只要看到有孩子靠近他的木船,他就会远远地扯着他的大嗓门破口大骂,那些脏话仿佛是从化粪池中捞出来的,污秽不堪,让人听了心里直犯恶心,所以一般人都怕他,看见他也是唯恐躲避不及。
这么多小孩子他的地盘玩闹,麻子脸都没出现,说明他可能不在棚屋里。麻子脸不在,他那艘木船孤零零地拴在岸边那棵柳树下,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一看到麻子脸那只船,猛哥的心思活络起来,于是提议划船来玩。我们一行五六个人,只有胆小如鼠的小山死活都不肯上船,我们也不再强求,让他在岸上跟着我们。
其余的人纷纷跳上木船,分坐在船头船尾,猛哥安排一众小弟坐好,一撑竹篙,木船便在一阵尖叫声中缓缓启动。由于河水湍急,猛哥不敢深入,只是将船控制在水浅处缓缓前行。
木船顺水而下,由于水流湍急,即使在浅水处,船也很快就划出了一里多远。而岸上的小山跟着船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而我们则悠然自得,谈笑风生,不时将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河水的清凉,心中充满了惬意。
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一片杂乱无章的网阵前,这是麻子脸早先布下来捕鱼的,由于暴雨的突袭,来不及收拾,如今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网阵中还夹杂着青草、烂鞋,以及几件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衣物,显得格外刺眼,还有点瘆人。
猛哥胆大,故意用竹篙挑起一件红衣,似血水淋漓。他故作惊恐地说:“听说这些衣物都是死人穿过的,家里人懒得烧,这才丢进了河里,怕不怕?”
话音刚落,船上的人早已吓得慌乱起来,挤成一团,木船左右摇晃,差点将猛哥掀入河中。
见小弟们如此胆小,猛哥气得一阵大骂,将那件红衣用力甩向河心,啪地一声,仿佛一条大鱼跃入水中……
绕过那片网阵,木船继续漂流。小山则继续在岸边追赶,呼哧呼哧地,胀红了脸,根本喘不过气来。
突然,他手舞足蹈地朝我们大喊:“停下停下,麻子脸就在前面!你们看!”
麻子脸?他们一听这个名字,猛地一惊,大呼不妙。猛哥则抬手遮光,像只机警的猴子,眯眼看了看,脸色骤变:“我靠,还真是!得赶紧撤!”
我们也纷纷伸长脖子远眺,远远地看到一个极像麻子脸的模糊身影,稳稳地坐在一只脚盆上,似乎正在摘拦河网上的鱼。
但让我们纳闷的是,河里这么大的水,拦河网竟然没被冲毁?这么大的水,他身下的脚盆竟然还能稳稳地浮在水面上?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都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一想到麻子脸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纷纷嚷着要猛哥停船靠岸,赶紧闪人。
猛哥这下也全然没有大哥的样子,慌了神,急忙用竹篙撑地,木船在水中笨拙地打了几个圈,终于船尾撞到了岸边,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我们扯着木船的缆绳,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河面上稳稳坐着摘鱼的麻子脸,又议论纷纷:“他怎么这么大的本事?难怪都说他厉害呢……”
更让人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又是眼尖的小山发现的。他突然指着河水,像见到鬼一样惊叫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原来那块沉入河底的木板不知何时又浮上来了。这次我们看得真切,它不是什么门板,而是一张实实在在的棺材盖板。
想必是大雨冲垮了岸边某个墓穴,将棺椁冲入河中,这才让这块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浮出水面。棺材盖板在水面上浮沉了两下,又一头扎进了河水里不见了。
我们的目光紧随着它,心中充满了不解和不安。这时,小山又一次惊叫起来:“麻子脸人呢?刚刚不是在的吗?”
我们又转头向远处望去,真的,一下子河面上变得空荡荡的了,原来麻子脸的身影现在突然不见了,他又去了哪里?是摘完鱼上岸了,还是沉入了河底?我们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猛哥这时也明显变得不淡定了,他把缆绳往腰上一缠,说:“咱们走吧,把船还回去,到时麻子脸看见船不见了,会宰了我们的。”
好不容易将船扯回了原地,我们将缆绳在树干上绕了三圈,又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走进瓜田,往麻子脸那个棚子里瞄了一眼,好在里面空无一人。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个面熟的女人走进了瓜田,我们一看,那是麻子脸的媳妇。
她与麻子脸不同,平时见她总是笑脸盈盈的,但今天却是一脸愁容。猛哥怕她误会我们,主动上前解释说:“婶儿,我们没碰你家瓜,就玩了会儿船,你别跟叔说……”
女人看了眼岸边的木船,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我们都不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在猛哥的招呼之下,我们赶紧离开回家。
一路上,我们议论着女人的异常表现。她怎么突然就流泪了呢?我们也没得罪她吧,难道我们玩会儿她的船,她就心疼成这样?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猛哥就像发疯一样冲到我家,见到我就双手死死地钳住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们昨天见鬼了,真见鬼了!”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猛哥在说什么。猛哥继续说道:“我妈说,麻子脸都淹死五六天了,咱们昨天看到的……”
猛哥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我知道他的意思。脑子里嗡嗡作响,就像是谁在耳边同时敲响了锣磬钹铙,震得我心神不宁。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天,仿佛丢了魂一样。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大人。奶奶帮我找人“吃了茶”(农村一种安魂土法,请懂法之人用茶叶和香灰这些做下法,然后泡开水喝下去),我这才安下神来,晚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醒来之后,感觉身上清爽了不少。事情虽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麻子脸那浮在河面上的背影,却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以来时不时闯入我的脑海。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我们看到的背影,究竟是不是他。
或许,有些事情,永远都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