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女奇缘

有一位撒网捕鱼的船上女子名叫阿巧，原本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她生下来的时候，父母不想养她，就被另一艘网船上的妇人要回去抚养，当做童养媳。

等阿巧长到十一二岁时，她的身姿容貌就变得可爱起来，双眼明亮，妩媚动人。养母妇人很钟爱她，不让她在船上做事。凡是撑篙摇桨这些事，都不要阿巧动手。

阿巧性情聪慧，深得养母妇人的欢心。又过了几年，妇人手头稍稍宽裕，她就另外购置了一条船，让阿巧守着。她自己则每天跟儿子两人驾着旧船外出谋食。因为她儿子也即将成年，所以她让两人离得远一些。网船停泊在鸳湖，有固定停靠的地方。阿巧的船停在东门。东门那一带人烟稠密。

有一位杭州西泠的书生，风度翩翩，楚楚动人，有灵和柳枝故人般的风范。书生年少时曾经读书，后来遭遇父母双双去世，于是弃儒经商，在城东的禾地开了店铺。

每当清晨，集市尚未开张的时候，书生总是靠在楼头栏杆边读书。水鸟惊飞，渔人起身弄船，每天都已习以为常。阿巧的船正好在书生的楼下，她每天听到书生晨读的声音也就起床，对着水面整理鬓发，像是照镜子，然后换衣服。书生每天看到，也渐渐习惯，不感到惊奇。

这一天，正值酷暑盛夏，书生在河岸柳荫下散步，看到阿巧坐在船篷中刺绣，穿着白麻衣裳，不施粉黛，没有化妆，也没有戴任何首饰；只见她冰肌玉肤，没有一丝汗珠，素颜天然，艳丽动人，这才感到大吃一惊。

书生收住脚步，凝神注目。阿巧也抬头仰视，看到书生的目光。顿时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梨涡浅晕，非常诱人。

书生上前作揖，准备开口说话。阿巧微微一笑，问：“您就是每天在楼头晨读的那位书生吗？”书生说：“是的，一直与你毗邻相近，却始终未能拜访，今天能够见得一面，也是三生有幸了。”

阿巧怒目相视，说：“这地方哪里是你咬文嚼字的地方？来来往往，人多眼杂，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书生于是登上阿巧的船，让阿巧把船摇走，躲在芦苇丛中。书生长跪不起，说是愿意娶阿巧为妻。阿巧笑着说：“你真是痴心妄想啊，我是船妇家的童养媳，你难道不知道吗？”

书生再三哀求，还说只求牵牵手，一亲香泽就死而无憾。阿巧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愿，用手把他牵起来。书生乘机跳起身，猛地把阿巧抱在怀里。阿巧半推半就，两人就做了野鸳鸯之事。

过了几个月，阿巧突然把书生喊进船舱里，哭着跟他说：“你害死我了。哪知道你放肆一次，就种下孽根了！现在怎么办？我不跟养母说也是死，告诉她也是死。不说，死得晚一点，说了，就死得早一点，现在怎么办啊？”

书生也拉住阿巧的手哭了，接着说：“现在没办法了，只有把实情告诉你母亲。假如你母亲愿意放弃你，那他儿子娶妻的事情，我负责到底。”

阿巧认为这样不行，还说：“我看唯一的办法，也只有走为上策了。老母亲面前，这种事你让我如何开口啊？”

书生于是在岳庙的村子里租了间房子，将阿巧安置在那里居住。妇人找阿巧找不到，一开始还很上心，渐渐也就无所谓了。瞅准机会，书生让人把事情经过透风给了妇人，又送上了很多的钱财。

妇人叹气，说道：“我当初就是担心阿巧这孩子长得太过漂亮，是个天生尤物，不是我儿子这种弄船的人能够看得住的。弄了一次就怀孕，这难道是天意吗？”

于是接受了书生的钱财，还让阿巧以女儿的名义跟自己来往。

（出自《夜雨秋灯录》）

穿云琴

康熙年间，有一个名叫忘筌的道士，他本是武昌名门望族家的子弟，幼年时成了孤儿，为了躲避乱世就到了崂山成了一名道士。

忘筌这人性格豪放洒脱，喜欢看书，喜欢喝酒，擅长画墨竹，尤其是琴艺精湛，遇到材质上佳的古琴，一定花重金买下来。所以他是典当铺里的常客，乐此不疲。

忘筌听说新安县有一个苏州商人名叫畏龙的，家中收藏了很多的古琴，于是就带了路费和干粮前去拜访。

畏龙看到忘筌身上带着古琴，便问：“道士你也很懂得弹琴吗？”忘筌回答说：“我生平就喜欢琴，只是很遗憾没有遇到好琴。”

忘筌指着自己手中带来的琴说：“这是宋朝宰相贾似道家里的宝贝，我当初用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但也不是上品。我听说您收藏了很多古琴，所以跋山涉水过来拜访，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看一看您家里的宝贝？”

畏龙跟忘筌谈论琴理，忘筌详细地讲解了勾拨挑剔等演奏技法，言语中有很多神妙的地方。畏龙一时不能完全领悟，就请忘筌妙手演奏示范一下。

忘筌解下行李，当即弹了一曲《水仙操》。畏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感觉身边有山林静谧、海涛起伏的意境，大为惊叹，拍手称绝。

忘筌停止弹奏，说道：“这个曲调自从伯牙传至嵇康，名叫《广陵散》。嵇康死了之后，这首曲子已经失传，我特意按照这首曲子的意境重新谱了一曲。”

畏龙于是拿出来自己平时珍藏的十几副琴，忘筌看后都觉得太普通。最后一副琴，是用金猫睛做徽，龙肝石做轸，背面刻着“穿云”两个字。质理结实紧密，古古香，黝黑光亮，是一件旷世珍品。

忘筌把玩之后，爱不释手，请求拿自己带来的琴交换，畏龙不答应。忘筌又提出加五百两银子，畏龙还是不同意，让仆人把琴拿了进去。忘筌于是起身，怅然若失地出了门，跟几个看门人商量应该怎么办。

几个看门人觉得忘筌彬彬有礼，都很喜欢他，对他客气地说：“我们家主人也只是徒有其表，附庸风雅而已，本来就不懂欣赏古琴古曲。如今看到师傅对古琴这么欣赏喜爱，怎么肯让你用钱把琴买走呢？”

忘筌只好离去，在附近寺庙里租了一间屋子居住，发誓得不到那副古琴绝不回去。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每日喝酒，借酒浇愁。

这天晚上，忘筌一人对月独饮，想到自己的钱快要用完了，而那副宝贝古琴却怎么也得不到，忍不住凄凉落泪。这时他突然听到墙角处有脚步声，只见一位女子丰姿绰约，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女子说：“这么美好的夜晚，就让我为你清唱一曲，助助酒兴，驱赶寂寞，怎么样？”

忘筌惊讶地问美人从哪里来？女子说：“你不要问来问去，反正我不是来害你的。”说着就从怀里取出黄牙拍板，唱了一折《琴心》。

女子唱得音韵凄婉，整个人又顾盼生姿。忘筌忍不住连喝了几杯，最后竟然醉倒在床上。等他醒来，只见窗外一轮斜月仍然亮堂堂地挂在空中，女子还坐在灯前看着他。

忘筌连忙起身，催促她赶紧睡觉。女子说：“我也不是私奔的人，自从得到你的慧眼青睐，感觉人间还有能人啊。接着我得知你情深如许，所以就背叛了自己的主人，跑来找你，以身相许，将此身相托。你心中有什么事儿，也许应该告诉我，不应该对我还遮遮掩掩这么多。”说完，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忘筌看她衣裳单薄，言语哀楚，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跟她说了自己到这里求琴，却得不到心爱之物的经过。女子说：“这件事很简单。”

忘筌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今天晚上宁愿为情而死。”说完，抱着女子钻入被子，两人极尽缱绻恩爱。

接下来天快亮了，屋外鸟声喳喳。女子急忙起身，说：“我们两个人，怎么可以还留在这里啊？”忘筌告诉她，畏龙家里那副琴还没有到手，女子笑着说：“只管走，不用担心。”

说完就去墙角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拿出一件衣服和一件裙子，还有道冠和鞋子，穿起来装扮成一个女道士，然后又催促忘筌穿好衣服，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中途他们进了一家乡村酒铺里买酒喝。店里早就有一个道士坐在那里。忘筌上前作揖，跟对方交谈。那道士谈论起来，哲理深邃，玄妙而深远，于是忘筌就邀他一同喝酒。女子回避走开了。

道士偷偷对忘筌说：“跟你一道的这个年轻女道姑，不是一个人。你今晚跟她一起睡的时候，我在门外施法，你把她抱紧，别放开。”忘筌按他说的去做了，果然得到一副琴，就是畏龙家里珍藏的那副宝贝古琴。忘筌大喜，拿来给道士看。

道士说：“这副琴是当年杨贵妃遗留下来的古琴，传到南宋理宗皇帝时，被拿去殉葬，后来又被杨琏重新挖了出来。这副琴不是你，别人都不配拥有。由此可见，古今神奇的东西，一定不会落入俗人的手里，然而你也不能再回崂山了。”

忘筌听了这话，恍然如同一场梦醒了过来，于是起身再三拜谢。这之后，忘筌带了这副琴进了终南山，再也没有出来。

外史氏（作者）说：苏州商人家里藏了那么多的古琴，也仅仅只有一副穿云琴算是宝贝，可见神奇的东西，真是不可多得啊。可惜他不知这是宝物，只是藏起来，终于还是丢失了。他名叫畏龙，真是名副其实。

这个崂山道士，想得到一把上佳古琴最后穷途末路，暗中落泪。假如他一直得不到这副琴，他真的就不回去了吗？痴痴的道士，喜好古琴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如果不是道士的痴傻，又怎么能让这件事被鬼神知晓？这个世上，所谓洒脱而沾沾自喜最后死了都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称不痴不傻的人。于是也可以说，道士这种痴傻，别人想做还做不到呢。

（出自《埋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