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李自成身边有“老神仙”尚炯,可肉白骨,活死人。
但鲜少有人知道,张献忠身边有邪医陈正干。
此人能炼制一种膏药,名为白水膏。
相传,张献忠被明将左良玉削去半边面皮,得白水膏涂抹痊愈。
此后张献忠屠蜀,都与此人有莫大干系。
今天要说的故事,就是邪医陈正干的故事。
且从那陈正干寻仙问道开始吧。
1
陈正干走在古木参天的山道之上。
正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树枝桠撒下斑驳的光点。
他仰头眯起眼睛,舔舐干涩的嘴唇,喉头滚动。
渴,真渴。
环望几乎没有尽头的莽林,终南山的连绵不绝让他叹为观止。
自从离开终南山上那座香火鼎盛的全真观以后,他一头扎进深山,寻仙问道,业已过去三年。
三年的蹉跎时光,并没有浇灭他心头那道炽热的火焰。
倚着一棵丈围的松树,他喘息会儿,嘴里喃喃自语:
他日王侯却并肩,
眼前蹭踏亦堪怜。
仙缘有路何从觅?
只在终南太白巅。
是的,三年前,他于关帝庙中求得此上上签,于是辞别郑州的老父,来到了终南山寻找仙缘。
终南山起伏八百峰,三年间他踏足了五百多座山峰,还有二百多座山峰没有踏足。
他要踏遍这所有山峰,只为成仙得道的一丝缈茫仙缘。
望向远处的苍莽山林,陈正干重又拄着捡来的树枝当拐杖,趿着早就破烂不堪的草鞋,拨开齐腰高的深草前行。
汗湿重衣,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遍布厚实的浆层,跟抹布没有差别。
燥热的天气使得林间宛如一个蒸腾的蒸笼。
陈正干的视线变得模糊,他极力地想要稳住身形,奈何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
再向前走出两步,他扑通一声倒地,昏迷不醒。
2
在昏迷前,他听到一声虎啸,林间栖息的鸟儿扑腾腾飞起。
漫卷的腥风扑鼻,他知道是来了斑斓猛虎,心里暗道一声,吾命休也。
等到陈正干醒来时,月明中天,不曾见那猛虎。
距离他不远处的光滑青石上,坐着一个三缕长须的青袍老道。
老道吞吐之间,星星点点的月华如同流萤一样绕着他周身飞舞。
而老道的身体,被包裹在一团若有若无的乳白色光晕当中,似虚似实。
他和老道隔了三丈,惊呼一声:“小人陈正干,于终南山中寻真丹大道业已三年,今日始见仙长。还请仙长不嫌我愚钝,收我为徒……”
说罢,他深深地向老道叩了下去。
岂知这老道乍闻人声,身子倏地站起,起落间兔起鹘落,向前奔出。
陈正干心中大急,拔步追出。
他原本疲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健步如飞,满心满脑地想得都是仙缘。
等追出数十丈的距离,陈正干猛地止住脚步,额头的冷汗粒粒涌出。
在他面前是一个壁立千仞的悬崖,这悬崖的断面光溜溜的,宛如刀劈斧削,深不见底。
老道直坠急下,在陈正干的视线中,形成一个光点,明灭不定地闪烁在崖底黑森森的山林间。
消失不见。
3
陈正干乍见仙缘,如何肯错失?
心念一转,寻了一处相对坡度较小的地方,抓着崖坡上滋生出来的灌木,连夜坠到了崖底,寻着老道消失的方向急赶。
月乌西落,朝阳东升。
皇天不负有心人,陈正干终于在崖底一处平坦光滑的地面上见到了老道。
老道正在打太极拳,一招一式,绵中带刚,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陈正干激动地喊了一声“仙长”,老道闭着的眼睛乍然张开,精光四射。
宛如两把利剑朝陈正干袭来。
陈正干感觉身上的三魂七魄,在老道的一眼下之下,俱从天灵盖中冒出。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回过神来时,老道骂他一句“神经病”,走到居住的山洞前,托起一块重达千斤的巨石,从里面把山洞给封了。
任陈正干在外面如何呼喊,里面一无回应。
说也奇怪,明明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陡然间刮起刺骨寒风。
葱郁的树木上,那如同手掌大小的树叶,刹那枯黄,随着凛冽的寒风漫卷,纷纷扬扬。
天空铅云密布,重重叠叠地累积到一块儿。
原本红彤彤的太阳隐进了深重的阴云当中,消失不见。
阿囔——
穿着单衣的陈正干机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缩成一团。
突然间感觉到脸颊冰凉,抬头一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洒。
才不到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轻柔雪花。
他于林间捡了枯枝,想要生火,但火折子怎么也打不着。
饥寒交迫下,他倚着捡来的树枝,蜷缩起来,抵御寒冷。
但无孔不入的风雪好像钻进身体里,把他骨头冻得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成了一个雪人。
堵在山洞口的千斤巨石不见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青衣小童,斜睨了他一眼。
那轻蔑的神态,像在冷眼看一条流浪狗。
丢给他一块冷硬的糕点,青衣小童转身就走。
陈正干囫囵地把糕点塞进嘴里,如同石头一样的糕点咯得他喉管生疼。
对于往日养尊处优的他来说,如此轻贱的态度使得他倍感一阵阵的羞辱。
但转念一想,在仙长面前,众生可不就像那刍狗一般,低贱如尘埃。
看向山洞的方向,他的眼神更加热切,踉跄几步跪在了山洞门前。
“仙长,小子求真丹大道之心日月可鉴。还请你天心仁慈,收下我这不成器的弟子!”
老道如狼似虎地从山洞内扑出,手里还提着一根沉甸甸的木棍。
他不问不答,劈头盖脸地抡起棍子,朝着陈正干就抽了过来。
如同急骤的雨点,噼哩啪啦,陈正干只觉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牵心扯肺。
陈正干被打得遍体青紫,口吐黑血,依旧倔强地跪着。
老道打得累了:“我打你,你可曾怨我?”
陈正干:“不怨。”
老道:“你脑子有问题。”
说完,扔了棍子,转身进了山洞。
4
到了暮色时分,老道依旧堵了山洞的洞口。
陈正干担心错失仙缘,不敢远离,偏偏附近没有避寒的场所,他依旧蜷缩在捡来的树枝旁蜷缩而卧。
雪不曾停止,青衣小童冷硬的糕点不曾停止,老道打他不曾停止。
渐渐的,陈正干有所了悟。
附近的古树,光秃秃的树干上遍挂参差不齐的晶莹冰凌。
按理来说,如这样的严寒天气,他露宿荒野,早就该冻死了,偏偏他活着。
更何况,午夜虽听到虎啸狼嚎,却未尝没有一只敢到附近猎食。
这无不从旁证明,老道是得了道的老神仙。
他的求仙问道之心愈加坚定。
时光如棱,岁月如流,三年又三年。
这天,陈正干睁开眼,看到终年飘洒的雪停了。
老树光秃秃的枝丫上,钻出了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绿芽。
他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一只喜鹊从头顶飞过,无巧不巧,正好有一泡屎拉在他的头上。
身后传来嬉笑之声。
转头之间,青衣小童冲他歪了歪脖子:“师父叫你进去呢。”
他跟了青衣小童,一路低头,走进了山洞。
见到青石台上踞坐的老道,陈正干推金山倒玉柱似地跪了下去。
他刚要说话,老道声音朗朗,中气十足:“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你资质愚钝,不足以见真丹大道。”
陈正干一咬牙:“若是仙长执意不肯收我为徒,还请赐下一两件仙人法宝,否则陈正干就算是老死山洞前,也不肯下山。”
老道不急不徐地朝青衣小童看了一眼:“玉尘,枉你在我面前苦求多时,让我收他为徒,如今为师不过试探他一番,哼,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说到后半句,老道语气隐隐有三分不快。
陈正干心里打了一个突,忒那老道也太老奸巨滑,他感觉自己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恨不得抽死自己。
老道长叹:“初见你之时,我观你面相,欲念极重,非是我仙门中人。但老道我试探你多年,且有玉尘多替你说好话,我才动了收徒的心思。故此,设了最后一关试探你,没想到,你终是没能跨过。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5
老道从袖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书,书的前几页打了卷儿。
“这本书叫做《黄帝内经》,你且拿着下山去吧。”
说罢,这本书像被无形的人托着,送到了陈正干的面前。
陈正干诚惶诚恐地收下。
老道郑重告诫他:“这本书是《黄帝内经》轶失的第七十二、第七十三卷,凡尘世疾病三万六千种,皆罗列其中。你下山之后,但凡遇到疑难杂症,循着目录,查找药方所在的页数,照方抓药即可。若是私自翻阅此书,于你非但无益,反而会害你性命,切记切记!”
陈正干记住老道的交待,老道一扬手,但觉一阵微风扑面。
那微风之中,有着令人毛孔俱开的香气,闻之令他全身困乏。
等到陈正干再睁开眼睛,人却已在了客栈当中。
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黄帝内经》,老道叮嘱他不可翻看内容,但没说不允许看目录啊。
尘世疾病三万六千种,要是他都会治的话,岂不是尘世的活神仙,签上所说的“他日王侯却并肩”,可不就应验了吗?
结果这一翻看之下,陈正干气得两眼翻白,差点晕厥过去,通篇目录所载,竟全是跌打损伤之类的外科。
但凡是个人都知道,黄帝之时,不曾有关于跌打损伤之类外科的记载。
他气得把《黄帝内经》扔在地上,用脚跟踩,嘴里破口大骂:“骗子,老骗子!”
气过之后,他又将《黄帝内经》从地上捡起,毕竟这是他付诸多年心血求来的东西。
他舍不得扔,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他将这本医书放进了中衣口袋,贴胸珍藏。
客栈外面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可是需要我给你打盆热水净脸?”
通常店小二说这样的话,是委婉的提醒客人该交房钱走人。
陈正干上下一摸口袋,全身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
他顿时慌得六神无主,镇定下来之后,往窗下一探,只见这客栈外面就是大街。
他一咬牙,跳窗逃走。
从终南山到河南,千里路程。
其时,崇祯皇帝煤山自缢,满清入主北京。
大股的流寇李自成九宫山身陨。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陈正干一路所见,路有白骨,十室九空。
偶有小股的流寇经过,跛马上驮着哀哀哭泣的女人。
但见路边有男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将男人杀死。
有一次,流寇冲过来,钢刀挥砍而下,削去了他面前一个乞丐的半边脑壳,白的脑汁混合污血溅了他一脸。
他吓得坐倒在地,两股间屎尿俱流。
砍向他的钢刀卷起劲风,他闭上眼,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可没承想,钢刀竟然中途折断。
流寇们都觉得不吉利。
生命如草芥,行乞更是艰难。
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路边的树皮早被前面的流民给扒了个干净。
陈正干饿得头发昏的时候,就啃路边的树干。
被扒了皮的树干还有一层柔软的树纤维,他靠着一股子韧劲儿,从终南山过了函谷关,进入河南境内。
6
相比于李自成的老家陕西,河南自古处于中原腹地,动荡远比其他州县要小得多。
据说,河南巡抚元默是个清廉忠正的官儿,把河南治理得津津有条。
哪怕是乱世,这里依旧城市繁华。
进了城内,陈正干看到城内到处张贴榜文。
榜文前挤满了人。
陈正干凑上前去看,因为他全身遍布虱子,恶臭难闻。
看榜文的百姓朝他看上一眼,无不露出厌恶之情,掩袖避开。
陈正干来到榜文前,细读榜文。
一看之下,心头狂跳,只觉是天上掉馅饼,困境之中的英雄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他露出神经质的大笑,周围人看他,更觉得他神经还不正常。
陈正干不管不顾,一路狂奔到一个偏僻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