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大旱,以庄稼为生的全村人遇了难。
刘神婆说,有一求雨法子,得以活人为献祭。
谁都不愿意干这件事儿,直到村里来了个支教的年轻女老师。
没多久,下雨了。
只是落在地上,是鲜艳的红色。
1
高高的太阳已经挂了数日。
村里各处都弥漫着滚荡灼热的气息。
每家每户都一脸愁苦地看见自家的田——里面的庄稼许久没有水的滋润,已经开始打了蔫儿。
怕是再过不久就撑不住了。
我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我爸裸着上半身,叼着一大卷草烟,在家不停地来回踱步。
「这是大旱啊……咱家今年比去年还多种了几亩地,现在怕是全完了!」
我提着一桶刚从井口打的水,说:
「要不咱用井水一处一处浇吧。」
我爸皱皱眉,摇摇头:
「这井水只够全家人喝,不能去浇庄稼。」
罗门村四面环山,穷山僻壤,至今未没有自来水。
平常喝的用的,全靠祖祖辈辈自家的那口井。
井水不够用,又迟迟不下雨。
家家都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起来。
直到住在村口的刘神婆说,她知道一个求雨的法子。
只是需要一点代价。
村里的人纷纷说:
「什么法子,刘神婆你就说吧!」
「哎呀,什么代价都不上咱庄稼重要啊。」
「要出什么力,刘神婆你只管说!」
刘神婆手握着一串佛珠,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以活人为祭,削肉放血,祈求神灵降雨。」
这话一出,人人都闭了嘴,沉默起来。
这意味着死一个人。
谁愿意站出来,被献祭?
这不就做冤大头嘛!
有人将信将疑地问:
「这不是害人的法子嘛!咱们村的人都是好人家,怎么会为了庄稼去杀人呢!」
其余村民立即纷纷附和,扬言不可取。
刘神婆转动着佛珠,眯了眯眼:
「老婆子只将知道的法子说出来,用不用还是得看大家的意思。」
村里的人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人能说出口,最后一哄而散。
雨还是没下。
罗门村的人以庄稼为生,每年的粮食除了自家吃,还可以去外面换一点钱。
若是没了庄稼收成,来年的日子就只能靠熬,说不定还会饿死人。
眼下,各家的庄稼已经开始打蔫儿,人人脸上的焦急愈发明显。
几天后,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罗大壮强行拉走了隔壁家王婶痴傻的小女儿,说是要找刘神婆献祭。
天刚蒙蒙亮,少女的哭叫声惊动了全村的人。
我和我爸赶到的时候,王婶正抱着女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撒泼似的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罗大壮要杀我这可怜的女儿!」
高大的男人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竟是要继续动手。
前来围观的人纷纷拦住他,问这是要做什么。
罗大壮冷笑一声:
「做什么,自然是拉她是刘神婆那里献祭!」
「村里的庄稼都快死完了,牺牲她一个没用的傻子,能救全村人是她运气好!」
「我这是帮大家伙做好事啊。」
男人三言两语,让周围的人逐渐停下阻止的手,个个面色古怪起来。
是啊,庄稼都快死完了。
牺牲一个没用的痴傻女,救全村人与水火,似乎也不是不行……
围观的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这个想法。
只有王婶红着眼,怒骂回去:
「呸!你若真是什么好人,你怎么不让你家儿子去献祭!」
「你家儿子去年摔断了腿,也是个没用的废物!」
罗大壮的儿子去年从山上摔下去,断了腿至今瘫痪在家,成了他心里的痛。
要是有不长眼地当面提这件事,是要挨揍的。
此刻,罗大壮当即红了脸,怒声喝道:
「王婶你乱放什么屁!」
「我去问过刘神婆了,这献祭的人必须得是女子!」
「要不然我罗大壮肯定牺牲自己,替大家求雨!」
听到献祭的人必须是女子,村里人的目光又缓缓落到王婶女儿身上。
王婶察觉到不对劲儿,瞪着眼又要张嘴喊些什么。
这时,一道清甜的女声传来:
「请问这里是罗门村吗?」
2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年轻女人一身白色绣花连衣裙,拖着行李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看起来恬静清秀。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满黄土的粗布衣,又看着仙气飘飘的连衣裙,满是新奇。
村里其他人也看得呆了。
罗大壮的眼珠子像是黏在了女人身上。
见没人搭话,年轻女人露出一种不自在的尴尬,小心翼翼又问一遍:
「我记得没错呀,请问这里……是罗门村吗?」
「我是来支教的老师,我叫言倩。」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新来的老师。
罗门村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学校,又或者说压根儿不能叫学校。
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木屋子里摆了几张桌椅。
就这,还是鸡棚改造出来的。
原先村里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不上学不看书,只学怎么种庄稼。
传说中的大城市离我们有几千公里,没人有那个本事儿,也没有那个钱送娃出去上学,人人只会耕田种地。
于是祖祖辈辈,一轮又一轮,穷得叮当响。
直到前任村长的儿子——陈澈哥哥,成了第一个外出上学的人,一上就是十多年,好像考上了大学。
他毕业后,前任村长也搬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过,听说是不知道干什么发了一笔。
陈澈哥哥在我们一群小屁孩眼里,从小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离开村子后,我和小伙伴还因为这件事聚在一起伤感了一阵子。
直到三月份。
村口,戴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人拎着行李箱,从拉猪的板车上跳下来。
陈澈哥哥居然又回到了罗门村。
就是他一个人,亲手将废弃的鸡棚改造成了教室,出出回回找上级批办。
最后再挨家挨户上门将告知村里人。
记得那早上,天也是这样刚蒙蒙亮,门口就响起拍门声。
我爸没好气地开门问什么事情,我躲在后面不清醒地慢腾腾揉眼睛。
视线里,男人龇起一板大白牙,声音响亮:
「我建了个学堂,请苗苗来上学!」
原先村子里的人都不乐意,各家种地的人手原本就不够,几岁的孩子能在家里做饭,上学就等于少了劳动力。
直到陈澈乐呵呵地说不要钱,说上学还能学习更专业的庄稼知识,各家各户才纷纷同意,。
不要钱,白嫖的事儿谁不乐意干?
就这样,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学校就算建起来了。
回忆拉回。
我看见面前的女人,兴奋地上前扯扯对方的袖子:
「言老师,你是来给我们教书的吗?和陈澈哥哥一样吗?」
女人听见「陈澈」两个字,目光闪了闪。
她蹲在下身子,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笑道:
「对呀,以后我就你们的老师了。」
那股淡淡桂花香气沁人心脾,甜甜的。
我立马自告奋勇说要带她去学校。
原本还纠缠不休的罗大壮与躺在地上的王婶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不闹了。
众人一哄而散。
我则是开开心心带着言老师去学校。
木屋子里,已经亮起暖黄色的灯。
我隔着大老远,就忍不住兴奋喊叫起来:
「陈澈哥哥,陈澈哥哥!」
「咱们学校来了个仙女一样的言老师!」
言老师的神色浮现出一丝紧张。
陈澈正拿着扫把在扫地,头也不回答话:
「苗苗你是没睡醒吧,咱学校就我一个老师,哪来的新老师?」
「还仙女,那你陈澈哥哥就是仙男!」
牵着我的女人身子抖了抖,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朵花。
我立即大声叫道:
「陈澈哥哥你看,言老师都笑你啦。」
男人在听见女人的笑声之后就僵住了,他缓缓转过来,脸上满是愕然。
「倩倩?!」
3
言老师就这样住在了村里,
陈澈哥哥将自己从前的一间老房子连夜翻修好,给了她住。
学校总共就是十几个人,加上我一共三个人满了十二岁之外,其他人都才七八岁。
陈澈哥哥之前上课给我们上语文、数学、英语,偶尔也教画画和唱歌,只可惜他画画歪七八扭,唱歌有点跑调。
自从言老师来了几天,课堂上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起来。
言老师不仅语数外教得好,画画也很好看,唱歌也动听。
我可喜欢她啦,甚至比陈澈哥哥多一丢丢。
陈澈哥哥听闻这件事,成日捂住胸口,佯装难过:
「好好好,言老师来了,你们就忘了我!」
「你们都去上漂亮的言老师的课吧,我以后就天天在家喂猪。」
言老师每次都在旁边捂着嘴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村子里仍然没有下雨。
午休时,我被热醒了。
去找门口台阶上坐着的言老师聊天。
女人不再披发,此刻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滑洁净的额头。
她坐在台阶上,正热得用宽大的蒲扇纳凉。
我抬腿坐下去,盯着高高的大太阳,小声地问:
「言老师,你为什么要来我们村里支教啊?」
对方捏了捏我的脸,笑道:
「怎么?你不喜欢言老师上课吗?」
我急忙摇摇头,笨嘴结舌地解释:
「不不不,我很喜欢言老师!!!」
「就是……就是罗门村一点儿也不好,什么都没有……最近还碰上了大旱……」
「陈澈哥哥说,大城市里都是住的砖房子,还有电视、洗衣机、冰箱,还有自来水!」
我看着她短短几天就被晒黑的皮肤,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要来罗门村教书呢,留在大城市不好吗?这样不就不用受苦了?」
女人看着我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反问道:
「你们陈澈哥哥不也是一样,这个问题你有问过他吗?」
我想了想。
陈澈哥哥刚回来那天,我的确问过。
他只随口说,想到让我们走出大山。
言老师眨眨眼,语气神秘:
「苗苗你信不信,我小时候也在罗门村住过?」
我果断摇摇头。
言老师怎么可能和我一样,是穷山沟里的孩子呢。
言老师笑了笑没解释,只是神色近乎柔和缓缓道:
「我和陈澈哥哥是一样的,我希望你们能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新的一代走出去了,罗门村才会越来越好。」
我垂头看着脚上磨破的鞋,摇摇头:
「不行,我爸说了,我满十六岁就要把我嫁出去,好换彩礼钱。」
女人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她一字一句地说:
「苗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要走出去。」
她鲜少露出这样厉色。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澈哥哥这时候回来了。
男人背着帆布包,手里握着几张纸,一身大汗,又晒黑了不少。
他最近几天总是不在学校,只有言老师在上课。
我皱起眉头,问他最近怎么不来上课。
言老师揉了揉我的头,说陈澈哥哥在干重要的事情。
男人几碗水下肚,摊开了手中的纸。
上面是密密麻麻画着一些路线和图案。
我看着熟悉的几个字,发现这竟然是罗门村附件一片的地图。
陈澈紧着眉,叹了口气摇头:
「还是没找到水源。」
原来,他最近不在学校,是为了解决大旱庄稼的问题,四处找水源去了。
各家井口的水,水位已经下降许多,只够自家人喝。
想要救庄稼,只能找新的水源。
我看着地图,说:
「我爸说,村子里的人早已经四处找遍了,都没有找到水。」
陈澈哥哥眨眨眼,从包里掏出一个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个东西叫做电法找水仪器,比人找起来要精确得多。」
我看着陌生的仪器,眼中满是好奇。
我爸和村里其他人找水,都是靠经验,凭眼双眼看,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陈澈哥哥和言老师告诉我,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
两人聊着聊着,开始聊到言老师在村里生活得怎么样。
陈澈哥哥眉目透露着关心:“「对了倩倩,我给你的那些粮食还够吗?」
言老师点点头:
「够了,村里的人都很好,罗大哥还有王婶都来过几次,又是送米又是教我怎么打水。」
罗大壮?
我心里涌出一点古怪。
罗大壮长得五大三粗,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好,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还有王婶,她是村里出了名的抠搜,就是地上掉一粒米,她也得抢过来。
这俩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大方了?
不过这点疑惑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我听着他们的话,晚上立即在家里搜罗起来。
家里,我爸还没回来,说是去村长那里开什么会。
半小时后,才摇着蒲扇走回来。
我问他,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言老师。
他看着我的一番动作,竟然拿出了一桶去年酿好的甜酒。
我之前要喝他都不肯给我呢!
我打开盖子,闻着沁人的香气,舔舔嘴唇问:
「爸,你真的让我拿给言老师?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男人躺在躺椅上,嗓子哑哑的:
「你不是说言老师人特别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呀,言老师人可好啦,从城里带回来好多东西,都分给我们啦。」
我爸缓缓点头,低声念叨:
「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好人做到底吧,也算是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