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浅说百人各一首

信息周末 2024-09-30 02:22:39

2024年9月2日,第46届全日本高中歌牌锦标赛的团体比赛中,私立关东第一高中(东京)连续第二次获得冠军。资料图

某友嘱我替他翻译一首和歌,曰:天の原ふりさけ見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试译:仰望万里天,遥遥春日边,应是当年月,又出三笠山。

作者阿倍仲麻吕(698-770),中国名是朝衡(又作晁衡),公派留学大唐,而且出仕玄宗朝。赶上了盛世,不知是不是乐不思蜀,一住就是三十五年。终于要回国,友人饯行,他写下这首和歌,在场的人第一次听到日语吟咏吧。阿倍乘的船被暴风打回来,便遭逢安史之乱。接着在长安做官,老死异邦。

阿倍出生在大和国,现在的奈良县。旅游奈良,都会去奈良公园,看看游荡的鹿,那一带就是春日,有春日神社,遣唐使出发之际在这个神社祈祷一路平安。它的后方有三笠山。

这首歌收在《百人一首》里。正好不久前读了一本书,名为《百人一首——编纂展开的小宇宙》,田渊句美子著,2024年1月出版。作者认为:“《百人一首》这个选集被称作古典中的古典,关于其成书的论说汗牛充栋,但是很遗憾,其中没有根据的假说也不少。”我不过是普通的读者,只取一瓢饮,就依据此书说说《百人一首》。

岩波书店新书《百人一首——编纂展开的小宇宙》。

选集,英语的anthology,日本叫词华集,例如中国《诗经》、日本《万叶集》。优秀和歌的词华集叫秀歌撰,从历代歌人中取一百人,每人的和歌选一首,即“百人一首”,属于秀歌撰。奉天皇或太上皇的圣旨而编纂,叫敕撰集,私人编纂叫私撰集。“奉敕撰”是中国说法,日本引进后,“撰”多用纂集之意。天皇及其周围的朝臣对敕撰远远比中国皇帝热心。辞赋转繁(语见《隋书·经籍志》),905年编纂和歌第一部敕撰集《古今和歌集》,至1439年的《新续古今集》,持续五百年,共编纂二十一部,叫作“二十一代集”。敕撰集构成宫廷文化的中心,进而以宫廷文化为内核形成日本文化。

词华集是总集,不是别集。常说日本人具有团队精神,这不是战败后经济发展所驯养,而是自古炼成的。文艺评论家丸谷才一在《立懂日本文学史》一书中写道:“敕撰集的目的是造就基于感性、情感共有的共同体性格。例如四季歌一类教给国人对自然的感受模式,统一全国的季节感。如果把单纯的满足性欲变成恋爱是人类文化的基础,那么,天皇用敕撰集这种形式的教科书对恋歌的欣赏方式加以强制,由此规定了文化样式。”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什么是好诗,什么不是好诗,形成社会性含义,趣味同一,构成审美共同体。

丸谷认为文学的历史是诗的历史,而诗集是文学的代表性工具。过去日本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词华集之国,日本文学以词华集为中心,诗文化繁盛。但到了近代,文学变成个人主义的东西,宫廷文化几近灭绝,日本丧失了编纂共同体原理的词华集的文学能量。他乃至否定按权力更迭的政治史划分日本文学史阶段,主张用词华集分期。

敕撰和歌集编成后产生歌道,以对抗汉诗文之道。11世纪中叶各种道变成家业,世代相传,纳徒授艺,而且秘不外传,越来越绝对化、神秘化。藤原俊成和儿子定家以歌道在朝为官,君临歌坛,一家独大。俊成独自编纂敕撰集《千载和歌集》。后鸟羽天皇禅位,当了太上皇以后爱上和歌,敕命编纂《新古今和歌集》,定家为编者之一,又单独编纂《新敕撰和歌集》。当时贵族层流行词华集,定家长于编纂,或受人之托,或献呈、赠与,编纂了多种。这样的编纂要顾及对方的所好所需,看人下菜碟,因人而选,眼光未必聚焦于作品秀不秀。

镰仓时期的和歌诗人、歌学家藤原定家。

宇都宫赖纲是宇都宫氏家主,武士兼歌人。为自证无谋反之心,剃发出家,号莲生。镰仓幕府未加问罪。莲生构居京都,借和歌与藤原定家交谊,女儿嫁给其子为家。定家应莲生之托编纂秀歌撰,原定一百首,又追加一首自作,计一百零一首,叫《百人秀歌》,于1235年以前编成。莲生又请定家给自己在嵯峨野新建的山庄写障子色纸形,以为装饰。色纸近乎正方形,类似于斗方而较小,而短册是长条形。在屏风或障子上贴色纸,或者画色纸轮廓,题写和歌,叫“色纸形”。定家在日记中记述:我本不会写字,勉为其难。定家用汉文记日记,长达五十六年,后世称作《明月记》,被定为国宝。定家是书家,他说不会写,应该是没写过色纸形。可能跟制作屏风、障子一样,写这玩意儿更像是工匠。亲家恳请,不得不挥毫,一枚色纸形一首,充其量写一二十枚,不可能给他写一百零一枚。

《百人秀歌》和《百人一首》这两个秀歌撰所选歌人、作品几乎相同,但编排各异。《百人秀歌》有跋,定家编纂其他词华集也都写识语,唯独《百人一首》没有,也不免令人怀疑《百人一首》不是定家所为。想来他选编《百人秀歌》,后人据之整理,就变成《百人一首》。“百人秀歌”这个说法通,而“百人一首”似不通,定家在日记中也写的是“古来人歌各一首”。照搬书名,中文的感受有点像同唱一首歌,好好说中国话,似译作“百人百首”或者“百人各一首”才是,但我们是汉字本家,随意拿回来,马马虎虎地理解,我也只好从众。

藤原定家死后三百多年,《百人一首》变成正统和歌的课本,广为流布。江户时代坊间刊行《武家百人一首》之类的效颦,《百人一首》便冠以“小仓”之名,以示区别。定家和莲生两家的山庄在嵯峨野的栖霞寺(今清凉寺)西边,相距不远。定家在京都的宅邸编纂秀歌撰,书写色纸形,并非嵯峨山庄。虽然靠近小仓山麓,但他在日记中从未称之为“小仓山庄”。《百人一首》超越其原型《百人秀歌》成为历史性存在,并且在文学性喧闹中变成传说。

江户时代以降,凑数一百人的“百人一首”至少有五百种,五花八门。王朝和歌占据日本文学的中心部分,而定家的诗学纵断日本文学史。丸谷才一应编辑之约,费时二十五年选编词华集,叫《新新百人一首》,“要跟用《百人一首》规定了日本人的恋爱论(《百人一首》中恋歌多达四十三首)和风景美学(四季歌三十二首)的定家掰腕子”。新而又新,乃因为室町幕府第九代将军足利义尚编纂的秀歌撰叫作了《新百人一首》。从欣赏、了解和歌来说,似乎这个“新新”更值得移译。

本文以试译起笔,于是又想到和歌的翻译。坐在好似避暑胜地的图书馆里随手翻阅《石川忠久著作选》,读到一篇短文,说有个中国的年轻教师寄来他汉译的《百人一首》,全译成五言绝句的形式。这位中国文学研究家认为:既然翻译成五言绝句,就应该守规则,押韵、合平仄,而且用唐韵。举“出”为例,现代普通话读平声,但唐韵为入声。我是东北人,闹不清入声,但日语里单词语尾为ふ、く、つ、ち、き,即入声字传入日本的痕迹,例如“出(しゅつ)”、“国(こく)”、“七(しち)”、“笛(てき)”。我赞同把和歌(指短歌)译作五言四句,但作为翻译,合乎平仄就似嫌多余了。韵是要押的,因为中国人对诗的第一印象是押韵,不过,译给当今的中国人,并不用唐代语言,何必押唐韵。译成五绝看似好,可审美不同,越刻意可能离原诗越远,越是中国的,越不是日本的。至于石川建议“翻译和歌,也许七言绝句比五言绝句更合适”,就有点子非鱼安知鱼之“苦”:把和歌的三十一个音节译成五言四句二十字已经不称身,拖天扫地,况乃七绝又多出八字。

英国东方学家亚瑟・韦利是第一个英译和歌的人,他大感意外:日本歌人长年被三十一字束缚,倘若受不了那种限制,尝试增加字数也未尝不可,但事实相反,他们选择了更少的字数,即俳句的形式。又道:《百人一首》很多是故意为之,在日本的普及,与它的价值不相称,很大程度有赖于家庭玩“歌がるた”(编者注:歌牌,也称为歌留多,一种日本纸牌游戏)。有位叫冢本邦雄的歌人、评论家也贬斥《百人一首》是一百首平庸之作。

2018年上映的电影《千早振》海报。

丸谷才一说他最初就是从姐姐们玩“歌がるた”知道《百人一首》的,甚而说这大抵是日本人共同的文学初体验。“かるた”是葡萄牙语,汉字写作歌留多,或骨牌。“歌がるた”,就是纸牌上写《百人一首》的和歌,一枚一首,共计一百枚,从江户末年活到大正年间的记者黑岩泪香叫它歌牌。把这些纸牌散开在榻榻米上,至少两个人相对,听人朗诵和歌,看谁先发现写有这首和歌的纸牌,眼疾手快地划拉出去,谁抢得多谁赢。学校把这种抢歌牌游戏叫百人一首大会,还有全国比赛。我没见过现场,几年前有一部电影,整个就是演高中生如何努力赢比赛。本来是漫画,用真人来演,演得一本正经以致做作。

片名《千早振》取自《百人一首》,曰:“ちはやぶる神代も聞かず竜田川からくれなゐに水くくるとは”。作者叫在原业平,是名花花公子。大意是神治时代也不曾听说,枫叶漂浮,龙田川把水面染成“唐红”色,宛如绞缬染。试译:谁做绞缬染,龙田水浺瀜,神代亦未闻,一川中国红。“千早振”类似发语词,却也有气势迅猛之意。主人公的名字叫绫濑千早,片名一语双关,意思也是“猛划拉”。

李长声

责编 刘小磊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