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出身陇西射技名门,自其先祖秦将李信开始,李氏家族便世代为将,钻研射技,李广家学渊源,且身体素质极佳,双臂如猿,天下无双,正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的习射奇才。再加上他为人朴素不爱享受,平日只以习武练箭为乐,所以进步极快,年纪轻轻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骑射高手。这在汉人军队中绝对是稀罕技能,跟今天中国人得世界足球冠军一样神奇。
我们都知道,汉朝北方强敌匈奴的一大优势,那就是骑射。毕竟,在颠簸奔驰而且没有马镫的马背上射箭,是一项极高的技艺,需要经过多年的训练才能练就(注1)。匈奴人从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射猎乃是寻常事,而汉人多征发自种地的农夫,很多人骑马都不会,何况骑射,所以这些年来,死在胡骑箭下的汉军冤魂,是数也数不清。然而,当李广少年参军之后,这个局面开始改观了。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入侵萧关,李广十五岁第一次从军参战,便纵马射杀胡骑甚众,可谓百发百中箭无虚发,每声弦响必有敌兵落马,一个字,顺溜!
战后,李广作为特级战斗英雄,被上报给了帝国最高领袖汉文帝。
“小李射的不是胡骑,是匈奴的骄傲哇!”文帝欣然赞道。赞完,立刻下令,李广杀敌有功,即刻起任命为中郎,秩比六百石。未过多久,两人又都获得了武骑常侍的加衔,秩八百石。
常侍与中郎的区别是,中郎只是皇帝的高阶扈从(注2),而常侍却可直入禁中,随时陪伴在皇帝左右。从此,李广大多留在宫中,教导郎卫与禁军骑射,以应对接下来可能进一步升级的对匈战争。这可是个超级容易升迁的美差啊,只要好好表现,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只可惜,由于汉初国势积弱,汉文帝奉行和亲,李广没什么机会打仗,他只能将本该射向胡骑的神箭,全部射向上林苑里无辜的鸟兽。且每逢有大型猛兽出现,李广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或射杀之,或格杀之,或生擒之,勇往直前,毫无畏色。
汉文帝时期,是上林苑动物们最悲惨的时代,只因一位精力过剩而又无从发泄的少年猛男,错将皇家动物园当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而每当看到车上堆积如山的猎物,汉文帝也忍不住惋惜的慨叹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于是,数年后,到了汉景帝即位,二十出头的李广就被火线提拔为了秩比二千石的一郡最高军事长官陇西都尉。看到李广衣锦还乡,李氏族人与有荣焉,看来,李家应该很快就可以出个超越祖辈的列侯名将了,这可真是家门之幸。
“我看好你哟!”这是李广回乡后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当时匈奴与汉朝大体上还算太平,小规模的劫掠时有发生,大仗却是没得打。所以李广仍然等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于是他在处理完军务之余,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教授门下陇西子弟的箭法。据史书记载,李广在陇西一带门徒甚众,李将军声名在外,就连匈奴人听了都如雷贯耳,而轻易不敢出兵骚扰陇西。
李广在陇西任职的时间不长,很快又被调回京师改任为郎骑将。郎骑将是郎中令的属官(郎中有车、户、骑三将),也是秩比二千石,虽属平调,但从地方回到中央,还回到原先的部门做领导,这也算是小升了。
而就在这时,李广终于有了一次封侯的大好机会。汉景帝前元三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周亚夫被擢升为太尉,临危受命,率三十六将出关平乱。郎骑将李广,正是这三十六将之一。
终于等到了个杀敌立功的好机会!李广兴奋如狂,打起仗来更是不要命。而周亚夫也真是个爱才之人,他在最后大反攻的时刻让李广担任了最光荣的先锋,给予叛军以最致命的一击!
李广也真是没有辜负周亚夫的看重,他一骑当先,冲入吴楚中军,远射近砍,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倒成一片。
此时此刻,千军万马,在李广面前变成了无人之境,胆敢有进入他周身五十步者,杀无赦!
于是李广很快杀到叛军帅旗之下,掌旗的将领吓坏了,他哪见过这个,赶紧掉头就跑,晚了,李广一箭过去,掌旗应声倒地。帅旗一倒,叛军的人心立时溃散,狼奔豕突,疯了般的逃命。李广乃马踏敌旗,贯弓大吼:“杀!”喊声未息,无数汉军已潮水般向溃散的叛军追去……
昌邑一战,李广陷阵夺旗,实在勇猛盖世,很快,他身边就冒出无数粉丝,这其中竟然包括当时的焦点话题人物梁王刘武,这下却又麻烦了。
刘武被吴楚叛军围困了好几个月,要不是手下大将韩安国拼死守城,几乎差点不能活着走出梁都,所以他虽对见死不救的周亚夫恨之入骨,却对李广这位年轻猛男非常欣赏,于是在梁都解围后设宴接见了李广,并私下授予他将军印信,其意无非是收买人心笼络大将,日后夺储在朝中也多个人帮手,何乐而不为呢?
很多人说李广当时才二十六七岁年纪太轻,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所以才会大大咧咧的私自接受了梁王的封赏任命。但我觉得李广虽然年轻,但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十几年的人,还曾管过陇西一郡之军事,不可能这一点政治规矩都不懂,他应该知道这样做,属于中央官员私党地方诸侯王,其性质非常严重,不仅违反汉律,且是天底下最犯忌的事情。特别是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之后这样的敏感时刻。
但李广还是接受了梁王将印,为什么?我认为他这应该属于站错队。李广觉得梁王深受太后宠爱,且在这次平定七国之乱中立下大功,所杀与汉军相当,而汉景帝又曾亲口承诺过会把皇位传给这个弟弟。因此李广做出了错误的政治判断,他认为自己受到储君笼络,这是一件大好事,不仅不应该拒绝,反而应该到处显摆、大大宣扬一下才对。
然而李广错了,汉景帝压根就不想把皇位传给弟弟刘武;一切只是为了稳住梁王罢了。所以李广此举彻底惹恼了景帝。在官场上混,我跟你讲,业务能力差点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对领导忠诚,千万不能站错队。上错床是作风问题,收错钱是经济问题,站错队,那可是政治问题!
所以,大军凯旋之后,三十六将除已封侯数人外,其余也有十人封为列侯,但独独没有大功臣李广的份儿,景帝还下令:调任李广调为上谷郡(郡治沮阳,在今河北怀来县东南)太守,让他远离中央,给我好好扎根边疆,别掺和我家皇位继承的事,你还不够格!
然而李广此时却并未觉得自己已犯了大错,高高兴兴跑去上谷就任了。毕竟自己仍然很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哪里会没有封侯的机会!再说太守也是一方封疆大吏,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不像周亚夫还要在政治漩涡中打滚,从这个方面来说,李广曾经也是幸福的,至少他很自由。
从前赵国名将李牧驻守雁门的时候,喜欢跟匈奴玩坚壁清野,待蓄足力量然后给予其致命一击。历史无数次证明,李牧的战略是对头的,匈奴就怕这个。
但是很可惜,同样是姓李的,李广与李牧的作战风格迥异。匈奴人来抢东西了,李广就出城跟人家拼命,匈奴人打不过,当然跑,李广就在后面追,从来不怕危险,也从来不怕埋伏,不砍几颗人头回来决不罢休。
当年李广在陇西当郡尉,上头还有个太守管着他,如今在上谷他就是最高领导,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怎么追就怎么追,这可真是过足了打仗的瘾。
至于匈奴人,他们对李广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又恨又怕。
——我们匈奴打仗要钱要粮,李广打仗,完全要命啊!
当然,匈奴人生性骁勇彪悍,他们中也有些勇士,一心想找机会抓住或干掉李广,那样他们就能名扬草原了!
总之,李广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不管敌方我方,都有他大批粉丝。可这一次其中又多了一位叫做公孙昆邪的“典属国”。这位粉丝也不知是崇拜还是捣乱,他竟痛哭流涕的找到汉景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李广才气,天下无双,然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
典属国是汉朝最高外交长官大行令的副手,秩二千石,凡边疆各族降服于汉,仍保存其国号者,称为属国,由典属国掌管其事。说起来这公孙昆邪也是位汉初宿将,他本是义渠胡人(昆邪与义渠为同族),文帝时归汉为将,任陇西太守,当年还曾举荐过晁错担任中大夫,后景帝时以将军随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并著书立说,有阴阳家十五篇(见《汉书艺文志》)闻名于世,如今又身居“外交部副部长”之要职,可谓文武双全,位高权重,如此大牛人兼老前辈,却为何要对一个年轻后辈如此关心爱护呢?
难道真的只是纯欣赏吗?
我认为公孙昆邪是有其政治考量的,作为一个外交口的负责人,他最讨厌的大概就是边境纠纷了吧,所以他才会对皇帝及时提醒:李广能力当然是没的说,但他这么身先士卒猛冲猛打,万一战死了怎么办?万一再将小规模武装冲突引发成大规模军事入侵又怎么办?总之,出于保护人才与维护和议之考虑,陛下,咱们是不是给李广换个位置呢?锻炼人才也不是光靠打仗的嘛!
汉景帝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李广的打法是对的。借助出土的大量汉简,我们发现,史书中记载的“万骑”规模的汉匈战事毕竟是少数,边郡汉军的日常应对的还是匈奴小股骑兵的劫掠,少则数十骑,多则三四百骑,抢的东西有时也就几头牛、一两百斤粮食,男女数人,看起来损失并不大,但长年累月这么抢,搞得边郡人心惶惶,只会让民众不安生产,乃至逃亡迁徙,长此以往必然导致边郡空心化,进而拖垮整个帝国。而此消彼长之下,匈奴必然会越发频繁的南下抢掠,然后变得越发强大而难以遏制。如今既然李广拼命三郎的打法足以震慑匈奴不敢来打秋风,那就没必要搞李牧坚壁清野那一套了,毕竟太伤经济,发展也是很最重要的嘛!既然李广在哪里,匈奴就不敢来犯,那么哪里胡患多哪里就让他顶上吧!
于是汉景帝不理公孙昆邪,而将李广调去了正对着匈奴单于庭的上郡当太守。果然,李广一到上郡,仍然打仗不要命,根本不体会公孙昆邪的一番苦心;碰到匈奴来打草谷,就追杀去大杀一通,非抢回被掳的人畜不可。这样一段时间下来,匈奴人果然不敢来惹李广,转而攻击别郡去了,汉景帝只得又将他其调往别郡应对匈奴入侵。
从此,李广便在景帝朝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在各边郡间频繁平级调动,从东到西,几乎所有北方边郡的太守他都当过。当然,正因为朝廷需要他四处救火,打一些小仗,所以李广一直都升不了官,也一直没能立下军功封侯(注3)。于是乎李广的心态,开始一天一天失衡,这也为他日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这就是年少成名的坏处,李广十五岁就一战成名,得到了汉文帝的赏识成为宫廷近臣、宠臣,对人生难免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当天下人都觉得你不止于此,但你却一直原地踏步,那种巨大的压力,真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熬过了,会变得异常强大;熬不过,你的一生都是悲剧……
注1:现代匈牙利马术师、吉尼斯骑射记录保持者拉约什·考绍伊(LajosKassai)致力于恢复匈奴人的骑射技艺。他在练习无马镫骑马的初期极为痛苦,甚至因颠簸造成连续多日尿血。
注2:郎官乃皇帝的私属扈从,也是帝国官僚队伍的“后备军”,列侯将相多出于此。郎官表现的好,每三年可升迁一次,刚开始叫郎中,只有秩比三百石,后来叫侍郎,秩比四百石,然后更高的是中郎,秩比六百石。学者陈勇认为,郎官级别越高,大概与君主的亲近程度就更深,有如内寝中的贴身丫头与外堂杂活丫头之别。李广李蔡兄弟一起步就是中郎、常侍,这说明他们乃宠臣出身,也是帝国最高级的储备干部。
注3:中国人重视身份等级,重视爵位,汉代人因去周未远,尤其如此。这是一种古老的荣誉权益等级制度,它浸透了传统色彩,散发着贵族荣耀。在汉人看来,得到了封爵就等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而得到了封侯更等于进入了贵族的行列,实现了人生理想,走上了人生巅峰。在汉代画像石上,有一种《射雀射猴图》,“雀”、“猴”就是谐音“爵”、“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