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恽|倪贻德《画像的故事》中的“波”

信息周末 2024-09-02 01:45:08

油画家倪贻德(1901-1970)。

油画家倪贻德(1901-1970)的散文《画像的故事》收入他的《艺苑交游记》(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近年海豚出版社也重版过),这书后来收入了2013年青岛出版社的《艺苑交游》(臧杰编)。差不多十年前,臧杰兄带了几个编辑到苏州,送了一本给我。这书有臧杰写的后记,其中提到《画像的故事》一文,他这样说:

与女子同居的故事,即是《画像的故事》。女子正是《东海之滨》《海上中秋》中的“丽娘”,是个1929年即让倪贻德神魂颠倒的女性,在《画像的故事》中称其为“波”,可能此女子叫“月波”。1929年的中秋之别让倪贻德在广州美专的一学期几乎坐立不安,是年寒假后,即冲破障碍,与其同居,并一起南下广州。1930秋又回上海,1931年共赴武汉。1932年“一·二八”后,倪贻德一度失业,两人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痕,波一度做过电影明星和交际花,很是风月,有文人曾在小报为其赋诗:“若个人儿真有幸,丹青赢得月波心。”1932 年秋,尽管两人恢复同居关系,但感情上再难融洽,波的舞场生活和倪贻德的规律生活,摩擦不断,终至仳离。波借口要去日本,两人“交底”后,趁着倪贻德外出,风情的波悄悄离开了,连张字条也没留。而四年感情,为倪贻德留下了以她为题材的大量画像。

当年我读了这么一段,很好奇这个在画家笔下,从“丽娘”到“波”的女子,到底是谁?她曾让倪贻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两人同居,下广州、回上海、赴武汉,再回上海,一度如胶似漆的两人,到上海后,遇上战争,两人遭遇了经济的压迫,“波”不得不做了电影明星、交际花,有人赋诗:“若个人儿真有幸,丹青赢得月波心”,这赋诗的人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艳羡之心,很可能是这场恋爱中的竞争者或竞争失败者。据此,臧杰猜想“可能此女子波应该名‘月波’”,这是相当正确的判断(参见下文)。很明显,既然丹青赢得月波心,说明“若个人儿”指倪贻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这个赋诗的人在艳羡赢得月波心的另一个画家,因为“波”和倪贻德一度产生裂痕。“波”回归倪贻德,安静一阵后,两人又再起波澜,“波”借口要到日本,其实还在上海,只是从倪贻德的怀抱挣脱开去,奔向了另一个人的身边,连一张字条也没有留下。这回真是鸿飞冥冥,一去不回了。看来倪贻德的《画像的故事》,既是给一个女人画像的故事,也同时有着他一段伤心的情史。

“波”的画像,倪贻德绘。

在《画像的故事》中,“波”原是朋友介绍给倪贻德画画的两个模特儿中的一个,他对另一个不感兴趣,而对“波”极具好感。“她的面儿像满月一般的丰盈,全身是富于温软的圆味。而尤其使我神往的是一对大而灵活的眼睛,如画的细眉,和尖尖的鼻子下的两片薄薄的红唇。……”“她不但有娇美的姿态,而她的吴侬软语也像小鸟唱歌一般动听”,看来“波”是一位江南美女,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和妩媚。虽然“波”是结过婚而离开家庭的弃妇,但倪贻德一见钟情,给她画了很多油画和素描,还发生了长达四年的关系。

倪贻德到上海后,因战乱有过一段失业的时期,“波”由此走出画室,到电影界发展,还到舞场做起了交际花,过起了夜生活,从此两人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已完全住在两个世界里了”(倪贻德语)。直到1933年夏天,“波”放了一个烟幕弹,提出要到日本去,终于一个人悄然离开了倪贻德。

现在问题来了,“波”姓什么?她最后奔向了谁的怀抱?

我追索这个问题,通常是在旧报旧刊中找答案,然而,这也不很靠谱,因为资料浩如烟海,漫无所归,翻来翻去,读来读去,往往还会转移了初心,被别的内容吸引了去,自己想找的东西甚至忘记了。古人所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是也。就这么一天天地下去,终于在有一天发现1936年7月14日南京的《朝报》上的一篇文章,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这是一篇署名泉樱的《女弟子肖像,“艺苑”中的腻事》,作者以当事人的身份,谈到了倪贻德的《艺苑交游记》中蕴含的腻事绮情:

最近读倪贻德的《艺苑交游记》,我特别爱《画像的故事》这一篇,为的是作者所记述的对象不是他的艺友或艺徒,而是艺人自己,贻德自己的一段伤心的情史。他的最后那一幅肖像画我曾经看过,画中的人儿我也认识,而且浪漫史的展开我也约略的知道。就这些原因,我现在倒想对于他这《画像的故事》作个补充,我要补充的这一点,作者似乎是忘记或忽略了的。

那是五年前的事,一·二八炮火毁灭了大上海的一角,那时,我正和萧王两小姐住在西湖的孤山,同时秋社那里也住了两个艺术青年——这就是贻德别一篇文章内所指的李和梁。我时常从梁那里得读贻德从上海寄来的书札:“梁:我现在也不去管她,让她一天天地堕落下去。”“你看,我现在亦跳起舞来了。……”这一些话中可以看出他的苦闷,他是由失恋而颓唐放纵了。但是我们还不明白事实的真相,等到我从春深了的西湖回到上海,从贻德所担任教席的艺校的学生口中,才知道他的爱人是被他一学生夺去,他像失了主宰,踏进画室时笔都懒得去摸动,更不要说为生徒改画了。

但是,人事是难以推料的,贻德也并无倒霉透底,这时竟有一个要毕业的女生,自动地冲进他的房子里去,表示她对贻德的倾慕和爱恋。贻德似乎没有接受这女性的爱情,仅为她写了一幅全身的肖像,我记得画面上的女性是穿件粉红色的旗袍,手持扇子,微斜地坐着,丰度是颇端庄的。

贻德这时的生活像是极坏,我见他时常穿着一件破旧的西服,房子内的东西太少而且简陋极了,桌上放着几册日文的艺术书籍与米节,燃过的蜡烛,一个白碟子内排着两个佛手柑,他这时好像是翻译些什么文章,几张文稿乱抛在水笔与墨瓶之间,当我打量这艺人的寄舍时,他正批评着阿李从西湖带回的几幅风景画,什么取景,色彩,线条这些关于创作上的话,他谈是谈得有味,可是他的神色却消沉得很,很少看见他高兴地笑一下。

至于贻德运气的好转,尚是在秋初开学的时候,他的爱人又回到身边来了,这时他也由艺校搬到中华学艺社去,一对久离新合的情侣,时常散步于法公园附近的梧桐荫道上,生活大约是舒服多了。不久决澜社画展开幕,贻德这时几件不平凡的出品,好像是波小姐给予他的助力,他同时编辑一个艺术刊物,文章也写得很不少。贻德是从爱情的营养中恢复其生命的热力了。

其后,波小姐怎样与他分手,他的文章内记得颇详,不过,波小姐说要到日本去,似乎没有这回事,她是到“新月”那里去了。对手是总理的同宗,但不是革命党,他是做诗的家伙,所以某文人的诗句“若个人儿真有幸,丹青博得月波心”,倒应该修正一下才行。

《画像的故事》记述的虽是一段情史,但作者对于肖像画创作上的各种各样的经验,启示给我们不少,再就文学的意味上讲,情节是罗曼蒂克得很的,后幅写其爱人度其夜生活,深宵归来和一班男子色情狂地同声大笑,扰醒工作疲劳的他,那内心的痛苦和愤怒是如何的难以形容呀,但为了要完成一幅画,为了艺术,终于忍受下来了。

这故事大可以写一篇精彩的小说,贻德若愿意来动笔,其成绩是不曾亚于《玄武湖之秋》的!

这篇文章在《朝报》副刊上算是长文了,之所以在这里全文录入,是因为其珍贵,很可以据此为倪贻德的很多文章作索隐,起码臧杰兄看到了会欣喜于破解了一点久存的疑惑。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主要疑问是不是可以解决呢?还不行,却提供了可贵的线索。这篇文章里对疑问的解答最有用的话其实只有一句:

她是到“新月”那里去了,对手是总理的同宗,但不是革命党,他是做诗的家伙……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提示,起码我们可以锁定对手的姓,和总理(孙中山)同宗,岂不是姓孙?还是诗人。然后,“新月”一词也让我豁然醒悟,新月社,新月杂志,新月派诗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上海滩,《新月》正如月初升,新月诗人群星璀璨,里面正有这么一位姓孙的诗人。那么,这位诗人就呼之欲出了,他就是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复旦任教、以翻译莎士比亚出名的孙大雨(1905-1997)。

孙大雨(1905-1997)。

读过温源宁《不够知己》一书的人,会马上联想到里面的一篇题目是《孙大雨》的文章,调侃孙虽然是诗人,长得却一点也不诗意,“就仪表而论,大雨算不上一颗明星。人们不会认为他是另一个温飞卿,却会认为他是另一个贺铸”(或译为:大家觉得大雨并非温飞卿的翻版,而是贺方回的再世),意思是说,孙大雨的仪表有点狰狞,如果不像温飞卿温钟馗的话,那就像贺方回贺鬼头。这未免谑而虐了。文章里还有这样的句子:“十分草率的外表,大手,大脚,还在硕长俊伟的躯干上,安置了一个大而宽平松散的脸盘。然而这个毛坯子似的人形,却容纳了一个如何完整的人格,与一个如何纯美坚实的灵魂!”这里我并无容貌歧视,只是依照当年人们的评价来还原孙大雨给人的观感。

据《十日谈》旬刊第二十九期(1934年5月20日)中的一篇《五人印象记》(作者署名飞卫)中“倪贻德”一节说,倪贻德的爱人正是孙月波。摘录相关一节如下,括号中补两字以足文意:

在过去的文坛上倪贻德的名是盛行过一时的。谁不知道,《玄武湖之秋》是作者。……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左右典型的小白脸,很多情,听说(他与)他的爱人孙月波女士决裂时,曾大哭三昼三夜。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孙月波悄悄一别,使得画家大哭三昼三夜(未免夸张),眼泪怎能挽留孙月波的匆匆脚步?她从“小白脸”的身边投向了“毛坯子”的怀抱。至此,丽娘、波、月波,终于可以锁定为就是孙月波了:曾是倪贻德的最爱,又成了孙大雨的爱妻。

孙月波。

像孙月波这样出身的女子,面临着娜拉出走之后的困境。她作为模特儿走进倪贻德的生活,并在倪贻德的帮助下,进入美术圈,成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校花。又因为倪贻德的失业,而走向更广的社会。进而认识了孙大雨。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教授孙大雨,相比于画家倪贻德,社会地位无疑要稳固很多。1933年夏,孙大雨和孙月波在上海新新商场二楼礼堂举行婚礼,胡适到场致辞祝贺。抗战时期,倪贻德跟随郭沫若在第三厅任美术科长,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949年后,倪贻德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教授兼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美术》杂志主编等职。他的后半生,活得要比孙大雨平顺得多。这是谁都始料不及的。

孙月波。

我们可以在2016年《世纪》第一期上房群的一篇《风骨刚毅的孙大雨教授》中再次看到在1980年作为孙大雨妻子的孙月波的身影。

孙大雨的夫人刘月波(按,此系作者笔误,当作孙月波)从外面进来,见有客人,连忙从餐桌上的竹壳热水瓶里倒了杯白开水递到我的面前,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家里没有茶叶,慢待了。”孙夫人身材矮小,面慈心善,谈吐谦和,是位容易亲近的人。她告诉我她是位普通的教师,拿的还是一百多点的保留工资,否则也不至于狼狈到客人来了连杯茶水也请不起。

在交谈中,我对夫妇两人这些年的经历有了大致了解:孙大雨被判了六年徒刑,送去苏北大丰劳改农场差点被折磨死,又逢三年困难时期,孙夫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往劳改农场送药和食补品。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也要把人保住,不能死在那里。硬撑着煎熬了三年,看看实在不行,她又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能够让孙大雨保外就医。……

这是一个对丈夫有情有义、不离不弃的孙月波,当然,我们心目中还有一个倪贻德《画像的故事》里的“波”,落在倪贻德画布上的“波”,不得不说,环境和年龄真是改变人性的最大力量了。孙月波的多变与守常给人印象深刻。

​黄恽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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