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由韩国作家韩江拿下。她不仅是韩国第一位获奖的作家,也是亚洲第一位获奖的女作家,在政治、族群与性别上都饶富意义。
韩江获奖之后,她的作品在韩国书市立刻销出十多万本。根据韩国媒体报导,韩江作为获奖的女性作家,确实鼓舞了长期受到压抑的女性读者。
诺奖加身之后巨大的象征资本,摇撼保守、父权的韩国社会,如此效应,几乎已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题中应有之义。文学大多数时候都无力改变社会,但至少在得奖的这一天,社会能够稍微有点松动的契机。
诗意与东亚脉络从风格论,韩江最鲜明的文学特征,确实是诺奖委员会指出的诗意的笔触。
抒情性强烈的《永不告别》、环绕核心意象拼贴的《白》、《素食者》里倒立成树的女子、《少年来了》的寺院诗段与末尾的有阳光的地方,都让我们感受到韩江作品强烈的诗质。
当然,透过译本阅读的我们(这点诺奖的评审也是一样的),自然不可能百分之百与原文同步。
但反过来说,这或也能证明韩江的铸词选句经得起翻译的磨损与添加,而能横跨多种语言中仍保有诗意。
而从主题论,韩江更是能调和在地与普世、议题性与人性深度的高手。
她的小说主要环绕着韩国的政治创伤与女性处境两个主题展开。
光看关键字并不新奇,但她却能在大题目里精耕细作,让读者体验到深邃,而不是标签与教条。
韩江出身于韩国南部的全罗南道,过去百年来是韩国抗争能量最强烈的区域之一。从1894年的东学党起义,历经1929年光州学生独立运动、1948年济州四·三事件与丽水-顺天事件,一直到1980年光州事件,此地群众反抗旧贵族、日本殖民与威权政府,可说是无役不与。
韩江的《少年来了》描写光州事件、《永不告别》描写济州四·三事件,正是回应自身与亲族的生命伤痕。
在这些作品里,我们会看见许多共同的线索,能作为理解韩江的钥匙。
比如说,韩江时常将韩国本身的政治创伤,放置在东亚的脉络来处理。在《少年来了》中,镇压最凶狠的军人,是打过越战、自我夸耀杀过越共的老兵,因而对光州事件中的这些人毫无怜悯之心;
而《永不告别》里的纪录片导演、也是济州岛人仁善,在拍摄自己的创伤经验之前,先去拍摄了越战幸存者的影片。甚至不直接涉及政治主题的《素食者》里,对女主角英惠动粗的父亲,也是越战老兵。
肉体即政治:一切屠杀与救赎的舞台另一贯穿韩江作品的核心,便是对“肉体”的处理。
对韩江而言,肉体即是政治之所在,一切屠杀与救赎的舞台。这同样说来不新奇,但是韩江就是能以情节和意象,磨锐读者的敏感度。
在《永不告别》里,仁善的断指与庆荷在风雪里前行,都是强烈的政治隐喻,指涉了记住这一切的艰难。
无论是“要医治断指,就须让缝合部位不能结痂,要继续出血”,还是“我又想起仁善的母亲在学校操场上看过的尸体,我放松了抱着膝盖的手臂,擦拭鼻梁和眼皮上的积雪。他们脸上的积雪,和现在沾在我手上的雪是一样的”之构思,都是怎么翻译也磨灭不了的意象。
而在设思更加精致的《少年来了》,更是以“肉体”为主轴,贯穿全书主要章节。
首两章的少年东浩与恩载,从看守受害者尸体到成为尸体,韩江给了读者无可回避的特写镜头,让我们看见暴力的物理性及其精神后果。
东浩注视一具具尸体腐烂,好奇灵魂在哪里;
恩载随即以尸体的视角指出:尽管有好多灵魂就近在咫尺,我们也无法看见、感受到彼此。可见“我们黄泉再见”这句话根本不成立。
然而,在生死之线泯灭之前。也就是屠杀再次发生之前,这对好友是无法彼此对话的,内容残酷而形式忧伤。
第三章同样看守过尸体的幸存者恩淑,则再也无法吃肉,成为了这本书里的素食者,与《素食者》里的英惠共享着根源不全相同、性质却有所呼应的崩坏。
到了第六章,肉体的主轴不变,却一转而有了疗愈的调性。
这一章的叙事者是东浩的母亲,他的形象呼应了现实中的母亲们。
他们为了死于镇压的孩子坚韧抗争,年复一年而不退却。
但在抗争的间隙,母亲时时忆起的却是这样的体感:
此一细节,展现了韩江绝佳的平衡感。
作家不希望最终存留读者记忆里的,都是残破的尸体和被捕受虐的肉体。
因此,韩江安排给读者的最后印象,是母子之间最亲密、最温柔的身体接触。
那是灾难发生之前,还不认识人间的理想与残酷的纯粹肉身,也是能修补成人之歪斜的希望。想要在惨酷的政治小说末尾提供救赎、提供温柔,并且以新生儿为希望的象征,这是人之常情。
对小说家来说,“人之常情”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距离陈腔滥调只差一步了。
但之所以没有堕入陈腐之境,关键还是在韩江细致深刻的表现力,与结构安排上的参差对照——首三章与尸体有关、次二章是刑求残伤的幸存者、最后回到无瑕的新生儿,这是与现实悲剧逆反的结构,是《少年来了》的肉体三幕剧。
现实是政治残虐,生命无可挽回;
但肉体意象却溯流而上,回到最初最干净的地方。
即便是常情,这也是精细到罕有人能及、不平凡的常情了。
女性困境:作为起点,而非目标韩江对“肉体”的关注,当然也不止于政治创伤,更以之处理韩国女性的磨难。
事实上,《永不告别》两名主角都是女性,《少年来了》充满了女性、少年与阴柔的男性,都已有别于过往阳刚的政治叙事——不管是施暴者还是反抗者,政治场域往往是金铁交鸣的阳刚对决,而韩江的发声位置与切入角度十分突出。
而更鲜明的女性主题,当然不能略过享誉国际的《素食者》。
这部小说从“一个女人突然不吃肉了”这样的高概念出发,演绎出韩国的家庭氛围、职场压力,一个简单的决定却能导致生活的崩坏,在在令人想起马奎斯的〈我只是来借个电话〉。
同样描写一个人被正常的社会抛入精神病院,韩江却没有停留在体制的狭窄,反倒以此为基础,往下探索「肉体」这一主体的极限:人能不能抛弃自己的动物性?在隐喻的层次上,这也几乎就是在问:女人能不能抛弃自己的“什么性”,不管那是什么?
如同《少年来了》,《素食者》也同样是以多重视角推进的小说。
随着故事进行,英惠不只不吃肉,甚至渐渐不吃东西,并且一步步放弃生而为人的一切条件。
她的愿望并不只是吃素,甚而是变成素,去动物化而植物化。
在这样的轴线下,韩江先写出了戏剧张力十足的第一章,但真正惊人之处在第二章与第三章。
在这里,她诗意的笔触跃然而出,塑造了惊人奇诡的两个意象:一是〈胎记〉里,两株植物的爱爱;二是〈树火〉里,英惠倒立而成为树的形象: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梦,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的劈开⋯⋯
被颠倒摇撼的,不只是英惠枯瘦的肉身,也是每一名生而为人的读者的世界观。
这是韩江匠心独运之处。若将女性困境做为写作的目标,我们也许会得到另一本深富批判性、技艺更精良的女性文学作品。然而,若将女性困境作为起点,去探问“人可以/ 不可以是什么”,甚至跳脱现实中难以摆脱的动物性预设,便能将视野拉离人本位。
在后人类、多物种民族志等跳脱人类中心的文学思潮风起云涌的当代。
《素食者》从看似传统(并且符合白人对亚洲之刻板印象)的女性主题出发,竟能勾连到最前沿的文学主题,身手不可谓之不矫健。
当然,作家并不是为了符应理论而写;但如同前文所言,文学奖本身是交错复杂的体制,作品的代表性与理论潜力,势必也会纳入考量。
近年在许多艺术领域里,人们会争论创作是否应该顾及政治正确,韩江的作品恰好是极佳的答案:不去回应重要的议题,文学作品就将失去现实的根基;
但文学作品若要枝叶繁茂,也不能一直留在地面,而要尽力延伸至天空深处。
另一方面,韩江或许也可以带给内地作家一点启示:传统的戏剧性、抒情笔调,与文学的深度未必是对立的。
特别是在有意挑战国际文坛的前提下,这些传统的、不够前卫的技艺,可能正是翻译了也不会失落的东西。
严肃的文学作家避免媚俗,这是合理的自律,然而也要慎防这种理念成为教条。
《素食者》并没有在经营意象的同时,放弃汤汤水水的家庭戏码;《少年来了》有深刻的伦理反省,但也保留了“因为我们要他们投降,他们才那样被枪杀”的冲击性场景。
并且,《少年来了》也有这样文字非常明晰直白,但意象非常诗意的抒情段落: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就在你被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车载走以后,
在无法原谅的水柱从喷水池里跃然而出之后,
到处都亮起了寺院灯火。
在春天盛开的花朵里;在雪花里;在日复一日的黑夜里;在那些你用饮料空瓶插着蜡烛的火苗里。
诺贝尔文学奖当然不必是文学的标准答案。
但是,它至少可以是一种蛮重要的读者意见。
这种意见,曲曲折折地透过新科得奖作品表达出来了。那就读吧。
难得我们已有这么多的译本,可以无需等待,就能立即去理解——理解它的视角与偏见,理解它所指出的那种秀异,究竟具体是什么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