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幸蜀图》 局部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
这个年份在大唐历史上,十分特殊。
这一年,大唐的太上皇玄宗李隆基驾崩,而现任皇帝唐肃宗李亨的身体情况也不容乐观,估计是没有几天活头了。
一个是缔造了全唐盛世的帝王,人生的最后阶段,他所拥有的是懊悔,懊悔多年心血功亏一篑,感叹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出爱情BE美学。
另外一个,是在安史之乱中涌现出来的君王,都说时势造英雄,可李亨的一生却略微有些悲情,他平生致力于收复两京,平定叛乱,恢复盛唐往昔的光景,可最终也只能是壮志难酬。
肃宗呢,没立过太子,所以他要是死了,最符合法理制度的接班人,就是他的长子李豫。
但是问题是,李豫他并不是肃宗当时的正牌皇后张氏的亲儿子。
未来的皇帝不是自己的亲儿子,那就等于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以后自己还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吗?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张皇后决定,拉拢肃宗的另外一个儿子越王李系入宫,在废黜李豫的前提下,拥戴李系称帝。
李系,当然也不是张皇后亲生的,但是总归来说关系要比跟李豫好点,而且如果李系能登基,那么张皇后就有扶立之功,有扶立之功,还愁以后没有权势么?
这个计划确定之后,张皇后立刻就写下了一封矫诏,要求李系火速入宫。
(李系)
为什么说是矫诏呢?因为老皇帝身死前后这个节骨眼儿上,那是权力真空期,最怕节外生枝,事关皇位传承,你越王没有皇帝的旨意,你凭什么进宫?你怎么敢进宫?张皇后让你来你就来?再说张皇后也没有权限让你来啊,所以她的这个旨意,就只能是矫诏。
张皇后这边和越王李系谋划着搞个政变加兵变,但是没成想,她的一系列举动,早就被宫里的俩宦官给知道了,这俩宦官,一个叫做李辅国,一个叫做程元振。
李辅国,字静忠,北京平谷区人,是李亨的心腹侍从。
程元振,字元振,陕西三原县人,电影《长安三万里》一开头有一个持节的监军,跑去边关找高适问李白的一些情况,这个人的原型,就是程元振。
李程二人都是李亨的亲信,他们一听张皇后要来阴的,当时就坐不住了,干脆在宫里直接派兵,抢先一步把张皇后和闻矫诏而来的李系给软禁了。
你看,如果没有李程二人的出力,这个李豫他还不一定能当得上这个皇帝。
程元振这个人我们先不说,我们主要讲一讲,这个李辅国。
李辅国,没入宫之前,他在外头的大户人家里给人家养马,大唐天宝年间入宫,也就是唐玄宗在位的时候,那个时候,李辅国初来乍到,跟着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后边打打下手。
高力士主要侍奉的是唐玄宗李隆基,而李辅国主要侍奉的是当时仍是太子的肃宗李亨。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可以说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玄宗弃长安而逃蜀中,玄宗在前边跑,而李亨则负责在后边断后。
(安史之乱)
李辅国这个人,他没进宫的时候,虽然只是马厩里的奴仆,但是他这个人读书识字,有点文化,只不过他没有李密牛角挂书那样的情操,自然也就没有如杨素那样的大官来赏识他。
逃亡队伍一前一后的在路上这么走着,李辅国可就跟李亨说了,说太子要不咱别走了,到了四川日子还不定怎么样呢,而现在正是好时机,咱们留下来抗击叛军,说不定情况还能有好转。
李亨一听,可就和玄宗分了兵了,玄宗入蜀,而李亨则去到了宁夏的灵武,到灵武之后李亨一看差不多了,很快称帝,生米煮成爆米花,邀尊李隆基为太上皇。
唐肃宗李亨这个人,他的性格稍微有点懦弱,不太独断,李辅国当初建议他分兵,后来又劝过他赶紧称帝,所以他对这个宦官是比较信任的,李辅国不是字静忠么,其实他本来就叫做李静忠,辅国二字就是李亨封赏给他的。
后来,李亨把李隆基接回了长安,但无论是李亨还是李辅国,他们都很担心玄宗有天再复位,所以李辅国就成了李亨严密监视父亲的工具。
李辅国的职务升的很快,加开府仪同三司,还封了郕国公,这就算是成为了唐朝历史上封王拜相的宦官第一人。
而且,李辅国自己还成立了一个叫做“察事厅子”的机构,他连挂名带实干,而这个机构的主要功能,就是监察百官,就相当于是唐朝的锦衣卫或者东厂。
李辅国这人,对玄宗可是够狠的。
(唐玄宗 晚年)
唐玄宗喜欢养马,李辅国不许了,原来玄宗养了三百多匹马,他砍掉大半,只留下十匹,又把玄宗的吃穿用度大幅度节俭缩水,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仆人来伺候他,就连对玄宗最为忠心的高力士,李辅国也把他给调走了。
我们要知道,玄宗再失势,那他也是太上皇,李辅国敢对太上皇的生活这样指手画脚,你可见他权势大到了什么地步。
李辅国不仅敢管选玄宗,有几次肃宗自己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想要去探望玄宗,李辅国也从中作梗,不许他们父子相见。
类似于这种,其实还是小事儿,真正的问题是,李辅国对朝政几乎也实现了全盘的垄断,朝廷里发生的事情,李辅国先参与,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疏,李辅国先处理,甚至就连地方上的节度使,很多也都是李辅国亲自委派的。
权宦嚣张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能说肃宗无能,因为那个时候安史之乱尚未结束,皇帝的绝大部分经历都放到了平定叛乱上,宦官和其它势力相互坐大倾轧的局面,皇帝看在眼里,但也只能是有心无力。
一个皇帝,不仅是因为他成为了皇帝,他在封建礼法和制度上成为了皇帝,他就是皇帝,一个皇帝能够成为皇帝,是因为官僚阶级们认可他,愿意服务于他,所以他才是皇帝。
而且,李辅国之所以能得势,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肃宗的亲信,更因为他和肃宗的皇后张氏来往密切,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外戚势力的支持。
但是在肃宗病逝之际,张皇后和李辅国的意见出现了矛盾。
新皇将立,老皇帝的班底们当然都希望自己据有拥立皇帝的首功,如果他们所拥立的君王是一致的,那么他们兴许还能合作,可是问题是,张皇后主张拥立越王李系,而李辅国更看好李豫。
(张皇后)
政治场上没有永远的对手,那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李辅国先发制人,在宫里以武力手段软禁了张皇后和李系,顺利的扶持李豫登基,李豫,也就是唐朝的第九位皇帝,我们叫做唐代宗。
在李辅国看来,如果不是自己帮忙,李豫必败无疑,所以李豫能当皇帝,应该感谢他,因此他还曾对李豫说过这样一句话:
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李辅国有意无意的暗示李豫,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宫里做好你的皇帝,享受你的至尊生活就可以了,国家的朝政职务,由我来帮你处理。
在如今看来,天下不会是某个封建朝代的,更不属于皇帝个人,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可如果切实的从封建历史出发,那个时候的天下,当然属于李唐,是皇帝李豫的天下,哪儿有说一个宦官跟皇帝说你待着吧,有事情我来处理?这完全是一种僭越的言论,甚至是罪不容诛的。
我们知道,安史之乱彻底平定,就是在李豫的时代里,所以李豫当然不是昏君,他听到李辅国的这种言论之后相当窝火,因为他意识到,这个看似对李唐皇室忠诚的皇家奴仆,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但是奇怪的是,虽然李豫恨不得杀李辅国而后快,可皇帝面儿上却对李辅国的恩宠更加隆重。
李辅国要钱,给钱,李辅国讨赏,给赏,皇帝不仅把李辅国封为了司空兼职中书令,让他尽数掌握国家大权,甚至还亲切的称呼他为“尚父”。
(李辅国)
朋友们,中国历史上的上一个尚父是谁?是东汉末年的董卓,你可见皇帝对李辅国优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就这样,在皇帝的百般礼遇,加封,推崇之后,李辅国飘了。
他不是权臣,更不是武将,所以他就算是权力再大,他也做不了皇帝,所以李辅国一生之中最高的政治追求,就是能倚仗天家的威仪,把自己地位提高到无以复加的位置。
李辅国是个聪明人,他在政坛中步步为营,从玄宗的时代到如今的代宗,他很小心,很敏感,你想要对付他,那不容易,一个没弄好,就容易打草惊蛇。
但是现在,权力的长期把持和环境中的天敌缺失,让李辅国渐渐的被麻痹了。
而李豫,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在李辅国目空一切,不知所以的时候,李豫暗自操作,不仅争取到了另外一位宦官,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位程元振的支持,还暗中调节官职结构,把李辅国的党羽和框架进行了解构式的破坏,什么意思呢,就是看似给李辅国一堆官儿做,但是实际上都是虚衔,是荣誉职称,真正的要害职务,比如军权等,都已经被李豫渗透成了自己人。
更加让人啧啧称奇的是,皇帝把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李辅国就死了。
当然,是非正常死亡,史书记载,他是被李豫派出的刺客杀害的。
初登帝位的李豫,他的政治经验是不足的,他的权力背书是浅薄的,面对势力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的李辅国,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只能忍,他只能打碎了自己的牙,然后拌着血吞下去。
(李豫)
但现在不一样了,李辅国大权尽丧,虽然他自己仍然不自知已经失去了和李豫在权力场上掰手腕的资格,但李豫已经没有兴趣再跟他进行权力的博弈了。
因为在皇帝的眼里,李辅国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只无足轻重,随便就可踩死的蚂蚁。
这个有唐一代的首位权宦所倒台的过程,就以这么一种云淡风轻的形式,被呈现了出来。
《道德经》中说: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年轻的大唐帝王李豫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可以把命运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欧阳修写《新唐书》的时候,评价李豫“馀孽犹在,平乱守成,盖亦中材之主也”,在作者看来,这个评价其实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低。
因为,以李豫之心术权谋,他本能成为上才,只可以所困生平,也如他父亲肃宗一样,终究难以施展。
个人的命运在王朝的兴衰面前不值一提,而王朝的兴衰在宏大历史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安史之乱的战火平息而去,李豫心心念念的第二个盛唐,将不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