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午时,顾锦沅就要到燕京城了,就要踏入宁国公府了。
宁国公是她爹,亲生的爹。
她长到了十五岁,还没见过那位亲生的爹。
昔年宁国公顾瑜政还是宁国府世子时,曾经与信阳侯府的嫡女陆青岫有过婚约,后来朝堂生变,信阳侯府被流放,信阳侯府主动送还庚帖,直言婚事作罢,宁国公默许了的。
但是当时还是世子的顾瑜政却不甘心,拒收庚帖,跪求皇上做主,以自愿放弃爵位为代价,娶了陆青岫,之后追随被流放的陆青岫而去,陆青岫很快有孕。
若是这样继续下去,也许反倒是一桩佳话了,但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在陆青岫怀下身孕不久后,顾瑜政回到了宁国公府,抛弃了陆青岫。
顾瑜政离开后的一年里,陆青岫生下了孩子,这孩子就是顾锦沅。
也许是生顾锦沅的时候伤了元气,也许是陆青岫太过伤心,反正在顾瑜政离开一年后,陆青岫就死了。
顾锦沅被自己的外祖母养着,一直养到现在,外祖母去世了,她也要回去燕京城了。
此时春雨如薄烟,细密而下,不远处是堤坝,堤坝上的杨柳袅袅,形成一层浅青色烟雾,仿佛挥洒在上等宣纸上的水墨画。
马车陷入了一个坑里,车夫在那里喂马,随行的两个侍卫各自寻人帮忙去了,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坐在别处歇息。
顾锦沅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把油纸伞,望着不远处,心里却是有些茫然。
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父亲抛弃母亲回去燕京城?母亲因何而死?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宁国公府突然要接自己回去了?
顾锦沅不知道。
其实她并不想回去啊。
就算外祖母没了,她还可以守着她外祖母留下的几间瓦房过日子,她还可以时不时去外祖母和母亲坟上祭奠,怎么也好过如今千里迢迢,来到这陌生之处。
她想起外祖母在的时候说过的话,说燕京城是好地方,八街九陌,车水马龙,那是上等的花天锦地处,远不是荒芜苍败的陇西所能比的。
但是顾锦沅却想着,那八街九陌,那花天锦地,又和自己什么干系?
她就是想守着母亲的坟地,守着外祖母,看着自家墙外的龙葵曼陀罗,耕耘着那一亩三分地,就那么慢慢地过日子。
可是顾锦沅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外祖母没了,她的外家已经没有人了,她才十五岁,生父来接她,她必须回去。
只是生父的家,是个怎么样的家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来,哒哒哒的,一行十几个人,看着是官家模样,那十几个人,来到近前,便纵身下马,过去了对面烟柳下小歇。
顾锦沅不经意间看过去,为首的那个背对着她,穿着一身紫袍,腰间是镶白玉的革带,贵气凛人,另外十几个人仿佛是他的下属,对他恭敬周到。
她凝着那人背影,心里便胡思乱想,想着这必然是燕京城的贵胄之家的儿郎了,或许便和宁国公府一般的人家。
自己那生父,回去了宁国公府,听说是另外娶了大将军胡家的嫡女,如今成亲多年,想必早就另有儿女了,若有儿子,或许就如同这男子一般贵气凛人地冷傲,断断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正想着,那人却突然回过身来。
顾锦沅微怔,待要挪开眼神,却是在猝不及防间,被那人捉个正着。
一双幽深的眸子就那么看过来,带着些许探究。
顾锦沅面上微烫,忙挪过眼去,不再看那男子。
在之后,就着眼角余光,她可以感觉到男子凝着看了她好一会,才挪开目光。
这就让她不自在起来了。
她看着那男子背影,其实是在胡思乱想着宁国公府或许可能的同父异母兄弟,并没有别的意思,如今被他恰好看到,倒仿佛她对他有什么心思。
顾锦沅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是有些意燥,想着这侍卫什么时候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一个男子往这边走来,却是径自走到了那车夫面前,打了一个招呼,之后问是否需要相助。
正喂马的车夫看到人家,一脸恭敬小心:“这位爷,若是能出手相助,那自是感激不尽。”
顾锦沅看过去,那个说话的男子是官家侍卫模样,应该是方才自己偷看男子的下属。
车夫既说相助,那位侍卫倒是热情得很,当即一招手,几个人就过来,推的推,拉的拉,车子很快就从坑里出来了。
随行的嬷嬷见了,自然也是高兴,忙过去向人家道谢。
顾锦沅其实不太想过去和那群人搭讪,她刚才有些丢人了。
不过人家帮了她,她也只能上前,郑重地谢过了。
那侍卫低首,恭敬地道:“些许小事,不劳挂怀。”
谢过后,那几个人便回去那男子身边,顾锦沅不经意间看过去,只见那男子也恰好往这边一瞥。
别人的属下帮了自己,顾锦沅这次不好躲开对方目光,便冲对方点头,微微抿唇一个笑来,算是回礼。
那人脸上却是半点表情没有,凉淡矜贵地挪开了视线,仿佛没看到顾锦沅的笑一般。
眼前的柳絮在空中飘,顾锦沅觉得有一丝丝柳絮浮在自己脸上,轻轻抽打,并不疼,却有些不舒服。
她咬唇,便不再去看那个男人了。
两个侍卫总算回来了,顾锦沅这一行人终于可以重新上路了,临行前,顾锦沅再次谢过了那侍卫,那侍卫倒是颇为诚惶诚恐,待要说什么,却并没说,只是说折煞了。
至于那个男子,顾锦沅并没有再看一眼。
上了马车后,她的心里还在思量着这件事,想着这燕京城里果然是好地方,虽并没有细看,但是那男子生得骏雅清朗,倒是一个好相貌,只是性子太过倨傲罢了。
或许燕京城中贵胄都是这般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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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沅抵达燕京城是第二日傍晚时候,比自己以为的要晚了小半日。
燕京城果然是和别处不同,顾锦沅一路从陇西而来,也算是见识过不少地方,但是这燕京城里,还没进入,便见护城河上,那一马平川的大桥犹如平地一般,桥旁是雕镌了水兽飞云,桥下是密排着的石柱,壮观蔚然,这桥上则是川流不息,雕车宝马,人流络绎,走马脚夫,货郎僧侣,各色人等,让人目不暇接。
待到过了桥,却见天街御路间,楼宇林立,旌旗飘飞,牌匾琳琅满目,端的是繁花似锦好去处。
那胡嬷嬷从昨日起,终于和顾锦沅多说几个字了,却是说起来宁国公府的情形,于是顾锦沅知道了,自己爹和那位继母成亲后,很快生了一对双胞胎,女为顾兰馥,男为顾长信,这二人只比自己小半岁。
之后这二人又生了一子,名顾长越的,比自己小两岁。
至于往上去,当年的老宁国公已经没了,只留下老宁国公夫人还在。
胡嬷嬷就那么絮叨着:“姑娘可是得记得,老夫人可是一位讲究的人,姑娘从陇西而来,穷乡僻壤之处,自然是不懂咱们这里的规矩,若是惹了老夫人不喜,姑娘到底是主子,未必受责,怕只怕老婆子我也要跟着遭殃。”
顾锦沅听着她这么说,便没怎么理会。
她知道这个胡嬷嬷姓胡,是她那继母的陪嫁嬷嬷,这一路上先是对她小心打探,处处堤防,之后说话也是藏藏掖掖,如今倒是来和她说这个。
胡嬷嬷见顾锦沅根本不理会自己,便有些撇嘴,想着这乡下来的姑娘,怕是不知道自己分量吧。
以为是正经主子?
她怕是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这燕京城吧!
胡嬷嬷暗地里一个嘲讽地笑。
顾锦沅自然感觉到了,身边的胡嬷嬷那笑,总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感,这让她感觉,仿佛前面有一个坑,在等着她,让她往下跳。
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笑什么?”
胡嬷嬷只是心里想想,万没想到被她看出来:“我,我没有笑。”
顾锦沅淡淡瞥了她一眼,却是没再说什么。
胡嬷嬷只以为自己应是敷衍过去了,便连忙收敛了心神。
就在这个时候,宁国公府到了。
顾锦沅看过去,只有大石狮子威风凛凛,朱红大门气势俨然,就连门前那家丁都衣着华丽。
这就是了。
祖母曾经提到过的,那钟鸣鼎食之家,那天家贵胄的宁国公府。
她亲爹所在的地方。顾锦沅从未见过那个爹,那个爹也从来没有管过她。
她十三岁的时候外祖母就没了,一直一个人过活,她爹应该是知道的。
但是那个时候,她爹也没提到让她过来宁国公府,没人要接她,现在过去了两年,突然来接了,她就觉得,这事情必是不寻常。
若是这个时候想着别人顾念这点亲情,那顾锦沅怕是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
她知道,她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需要她自己慢慢地去探查。
她也知道,这里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她必须加倍小心,处处谨慎。
好在,她的外祖母是昔日长公主嘉安的女儿,年轻时候也是才学出众无人能及,而她自小被外祖母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文章,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功夫,至于仪态礼节,她受外祖母熏染,自然不至于被人笑话了去。
她踏进了二门,上了一顶软轿,下轿,便有一些丫鬟仆妇过来迎接。
那些仆妇,其中自然也有管事的,乍看到顾锦沅,自然是吃惊。
看这穿着,多少有些寒酸了,但是看着容貌,却是稀世之姿,把她往日所见的一众贵女统统比了下去。
顾锦沅自然感觉到了周围人的目光,她并不在意,径自随着进去了她祖母的住处。
进去后,便见屋中家具精巧别致,或黑漆描金,或漆地嵌螺钿,也有桌案为紫檀木所制,一眼看过去便知价值不菲,而就在靠窗的矮榻上,在一群妇人姑娘拥簇之中,坐着一位老妇人,衣着富贵,神态安详。
这一看便是她的祖母老宁国公夫人了。
顾锦沅垂下眸子,径自上前,微微一躬,拜道:“孙女锦沅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
她这么一拜,却是标准的大昭国官家礼仪,无可挑剔。
周围众人见得,多少有些意外,要知道这位姑娘自小生在陇西苦寒贫瘠之地,又过着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众人总觉得应是毫无见识的乡下丫头,万没想到,除了这身上衣衫略有些朴素,其礼仪竟是无可挑剔,再细看时,那眉眼精致,肌肤雪白,竟是出落国色天香之姿,一时越发纳罕。
不曾想,这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竟是这般。
旁边的仆妇丫鬟,都看向了顾老太太。
老太太眯起眼睛来,打量着顾锦沅半响。
过了好久,伸出手来:“孩子,过来,让祖母看看。”
顾锦沅便过去了。
她在陇西时,曾救过一位游方的行人,那游方行人别无长处,却很会观相,她便跟着游方行人学了观相之术,如今一眼看出,这祖母倒是一个慈祥之人。
她来到这陌生之处,根本无一知心人,若是能得这祖母垂怜,也算是为自己寻一个倚靠。
当下她走过去,乖巧地任凭老太太打量。
老太太又看她一番,最后她才轻叹了口气:“没想到外面竟还有这么大一个孙女!”
顾锦沅低首,没说话。
旁边有个媳妇,别人都叫她王贵方家的,那王贵方家的便从旁笑着说:“姑娘的仪态,真是没得比了,倒像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她是刚才对顾锦沅有些好感,故意这么说的。
她这一说,老太太果然就笑了:“锦沅这仪态,也是没得比了,我看着,比自小长在燕京城的要好。”
她当然也很快想到了,应该是顾锦沅外祖母教的。
其实她和顾锦沅的外祖母年轻时候也是手帕之交,想起昔日闺中好友,早已经一把黄土,不免越发叹息,便拉着顾锦沅的手,问起来她外祖母,又问起顾锦沅在陇西的日子。
顾锦沅既然有心为自己生计打算,自然是小心拿捏,不免提起外祖母提起祖母如何如何,颇为想念,倒是把老太太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
当看着祖母哭的时候,顾锦沅禁不住想,老太太是真哭,听到自己外祖母死了是真难过,如今看到自己也是真心疼。
但是当年父亲离开母亲,这必是和老太太有关的,至于要说到祖孙情,自己在陇西多年,也未见得被想起。
或许世间事便是如此,不是非黑即白,她也慈爱,她也绝情。
顾锦沅这么想着,便也跟着落泪了。
老太太看她哭了,哭得梨花带雨,那湿润的眼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粉白的脸颊上泛着湿润,看着实在是惹人怜爱,便更加叹息:“这相貌,竟是这么好。”
哭过了,眼泪擦了,又拉着手说话,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太答,顾锦沅说,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提到了这路途艰辛。
顾锦沅低头,乖巧地道:“这一路自是辛苦,不过好在有胡嬷嬷照料着。”
旁边胡嬷嬷正伺候着,听到这个,心里一喜,想着这乡下丫头,倒是会说话,自己没白走这一遭。
谁知道顾锦沅又道:“晚间时候,胡嬷嬷都是要给我端来了洗脚水,之后才自己去睡了。白日里醒来,我洗漱过后,去喊胡嬷嬷,胡嬷嬷必会起来为我准备饭食,可算是殷勤周到,若不是她,我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就这么说着,眼神诚恳,神态文静,看着就是一个纤弱安静的小姑娘和亲人诉说着自己一路的经历。
不过胡嬷嬷的脸色却慢慢地变了。
我对你好,没错,但你不用说这么详细啊!
她有些心慌,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的脸也慢慢沉了下来。
顾锦沅仿佛全然不知,偎依在老太太身边,低声道:“我自陇西而来,对国公府里诸般情景一概不知,昨夜里胡嬷嬷为了让我知道国公府中都有哪些人,和我说到很晚。”
说着,她蘸泪:“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祖父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的目光凌厉起来,她扫了一眼胡嬷嬷。
胡嬷嬷浑身犹如筛糠。
周围的人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要知道,胡嬷嬷被派过去接这姑娘回府,这一路上就该把这姑娘当成亲主子一样仔细伺候着,悉心照料着,也得给她多讲讲这府中人事,免得万事不知。
听这姑娘一说,胡嬷嬷竟是浮皮潦草敷衍了去!
顾锦沅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微微蹙了下眉,疑惑地看看众人,看看祖母,小心地问:“祖母,可是哪里不对?”
老太太看过去,只见自己这孙女容貌惊人,神态单纯,简直仿佛未经雕琢的浑金璞玉一般。
她心里喜欢,便道:“没什么,你过去见你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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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沅走出老太太房中的时候,她脚步略停顿了下。
她听到了里面胡嬷嬷跪下的声音,重重地跪下,膝盖磕那么一下,任谁听了都觉得疼。
顾锦沅知道,磕一个头也抵不了事,就看那位宁国公夫人要不要出手保这个胡嬷嬷,也看老太太那里愿意为她做几分了。
自己一介孤女,派一个继母手底下的嬷嬷过去接,老太太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愿意为自己出头,也不过是见了自己容貌好,又被自己几句话惹了怜惜,便生了几分主持公道之心罢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略抬起头,望向了不远处。
钟鸣鼎食之家,楼阁飞亭之上,有青天白云,亦有柳絮如烟。
不过顾锦沅还记得外祖母说过的话,她说,那里的人,乍看着也是人,但心里都藏着一只鬼,那只鬼能吃人。
顾锦沅便想,她也来到这里了,她心里也要藏着一只鬼。
不想吃人,只求自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国公夫人胡氏的如意苑,踏进去的时候,便见这里的人又和老太太那里的不同。
老太太那里的人都在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都笑。
这里的人都不笑,明目张胆的打量。
顾锦沅任凭她们打量,她知道自己穿得不如她们一个仆妇风光,但那又如何,她也是国公爷的女儿,她娘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无论按照哪朝哪代的规矩,她都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
哪怕她的外家已经没人了,哪怕她长在贫寒之地,她的血液里还残留着昔日外祖母的傲气。
顾锦沅哪怕穿着最寒酸的衣裙,依然走得步步生花,走得绰约多姿。
身边一众仆妇尽皆低首,她们意识到,这个乡下来的大小姐,和自己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不是她们能高高在上嘲笑着的无知乡下村女。
顾锦沅入了国公夫人胡氏的房中,走入其中,她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不是胡氏。
而是站在胡氏身边的一个姑娘。
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衣着华美,头戴珠翠,但是神情间,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顾锦沅觉得,她望着自己的样子,倒好像认识自己。
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自己会以这样的步子踏入如意苑。顾锦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顾兰馥,这种注意甚至于先于任何其它。
第一眼之后,若是问顾锦沅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长什么样,她不知道,但是她却感觉到,这个妹妹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不明白的。
顾锦沅心里起了波澜,对于看不懂的,她选择先不去看。
她垂下眸子,安静本分地走上前,拜见了这位继母。
她的继母叫胡芷云,是胡大将军家的嫡女,当年和顾锦沅的母亲陆青岫也算得上闺中好友了。这胡芷云打量着陆青岫留下的这个女儿,仔细地看,越看就越有些泛酸了。
陆青岫当年是冠绝燕京城的姿色,人人都说她貌美,是稀世之容,她又一个当长公主的外祖母,一时之间在燕京城里可是风头无两,要不然也不至于早早订下和宁国公府的这门亲事了。
后来陆家倒台了,不行了,陆青岫沦落到那个地步,燕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难过,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暗自奚落。胡芷云当然属于高兴的那个,她喜欢看着昔日压自己一头的好友落到那个下场,她甚至和陆青岫写信,宽慰她,问起她如今的境况,从那些字里行间揣摩着陆青岫凄苦的日子,然后自己舒服地松一口气。
再之后,她抢走了陆青岫的男人,进了宁国公府的大门,又当上了富贵无双的宁国公夫人。
她每每想起昔日的陆青岫,总是可以端起茶盏来,轻轻地吹着热气,然后给人家叹一声,红颜薄命,当年青岫多少风光,如今还不是埋骨他乡。
如今的胡芷云,半坐在紫玉珊瑚榻上,靠着舒服华贵的貂绒引枕,在一群奴仆的侍立下,召见了陆青岫的女儿。
昔日高傲绝艳的陆青岫的女儿,长在陇西那种贫瘠偏僻之处,还不知道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她看到顾锦沅之前的想法。
当看到顾锦沅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眯起来了,她打量着顾锦沅,仔细地盯着她每一根头发,每一处肌肤,却发现她的五官实在是太好了,蛾眉凤眼,杏脸桃腮,双眸盈盈,身段窈窕,可以算得上倾国倾城了。
胡芷云咬着牙,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叫锦沅是吧?”
顾锦沅:“是。”
胡芷云笑了:“好名字,这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吧?你母亲年轻时候就才气无双,给你取的名字也好。”
顾锦沅柔声道:“这是父亲给取的。”
胡芷云的笑便微微凝住了:“竟是你父亲取的,极好。”
顾锦沅低着头,便不再说话了。
胡芷云到底是要做出当家主母的样子,便又问起来顾锦沅一路可好,又说要给她安置住处。
“本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到京城,谁曾想这会子就来了,我最近实在是忙,还没来得及给你安置住处,这样吧,这些日子,你就先住在兰馥的胧月居,如何?”
顾锦沅听得这个,低首恭敬地道:“但凭夫人吩咐。”
胡芷云笑着说:“兰馥,你带着锦沅过去,安置一下。等会晚间时候,你父亲下朝了,再让锦沅过来,和你父亲见一见。”
顾兰馥听得,便点头:“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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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锦沅离开胡芷云处的时候是和顾兰馥一起出来的,到了这个时候,顾锦沅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兰馥。
顾兰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华衣美服,生得倒是不错,只是顾锦沅依然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个顾兰馥有心事,她心里藏着自己猜不透的事情。
顾锦沅不动声色,微微垂着眼睛,安静地跟着顾兰馥往前走。
顾兰馥却是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顾锦沅。
她望着眼前的顾锦沅,却是想起来前些日的事。
她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小备受宠爱,她相貌好,才气高,人人夸赞,宁国公府世受皇恩,自己父亲又曾经是当今圣上的伴读,那自然是恩宠有加。
宫中的大皇子是早早夭折了的,所以按照齿序下来便是二皇子了,她自小和二皇子订有婚约,这也是宁国公府的如意算盘了,本以为二皇子将来必是储君。
可谁知,二皇子七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一直体弱,圣上拟定储君之位的时候,考虑再三,到底是选了三皇子。
她顾兰馥,德高望重宁国公府的嫡长女,就这么和凤位无缘了。
她当然不太甘心,怎么可以这样?
燕京城里,除她之外,还有哪个能配得上这个位置?
没了凤位,还要和一个病秧子陪伴一生,她觉得自己命苦。
她和母亲哭诉,母亲思来想去,竟然想出来一个主意,原来当年皇上和宁国公指定婚事的时候,指的是宁国公嫡长女和宫中二皇子的婚事。
只要顾兰馥不是府中嫡长女,那岂不是和二皇子的婚事就不会落到顾兰馥头上,顾兰馥就可以图谋太子妃之位了?
可是,顾兰馥怎么可能不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呢?
这个时候,胡芷云告诉顾兰馥一件事,顾兰馥大惊,才知道原来父亲在母亲之外,竟然还有过一房妻室,也就知道了这一段昔日的故事。
顾兰馥先是有些失落,之后一想,若是让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回来,代替自己嫁给病秧子二皇子,岂不是极好?
母女商量妥了后,便由胡芷云提起来,说她夜里做梦,梦到昔日好友陆青岫托梦哭诉自己女儿在陇西日子贫寒,希望她加以照拂,然后提出来把顾锦沅接回来。
这话一出,算是在宁国公府引起不小的波澜。
可以说,陆青岫这三个字是老宁国公府夫人以及如今的宁国公顾瑜政都不愿意提及的名字,至于那个陆青岫留下的女儿,也被大家刻意忽略了。
没想到这个名字最先由胡芷云提出来。
胡芷云这么一提后,宁国公府里好一番尴尬,之后,大家仿佛才想起来,开始觉得,确实应该把那个姑娘接回来了。
胡芷云也由此落下一个贤名,可谓是一箭双雕。
本来这个事情这么继续下去,也算是一切顺利,顾兰馥再没有不愿意的,可问题就出在,她前两日去庵子里烧香,晚间住在那里,却莫名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切。
在梦里,她也是顾兰馥,她也是宁国公府的嫡女,她们家也要把那个女儿接过来,接过来代替顾兰馥去顶替顾兰馥和二皇子的婚事。
而且这件事还办成了,一切顺利。
顾兰馥心满意足,结果谁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如愿以偿嫁给了太子,谁知太子生性高冷,性情乖张,新婚之夜竟然未曾和她圆房就离开了,她就这么守着活寡。
而当她在那里受着活寡的时候,那个被她设计嫁给病秧子的顾锦沅,却是备受二皇子疼爱,夫妻两个人夫唱妇随甜如蜜,甚至于二皇子的身体都慢慢好起来了,并不像之前她以为的是个病秧子。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她觉得就算当上皇后,那不被自己夫君宠爱,有什么意思?最后还不是凄凄凉凉一个人!
不受宠的皇后,在后宫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
她试图去插手二皇子和顾锦沅之间的事,想给二皇子塞小妾,想让人去勾搭二皇子,她不想让顾锦沅幸福。既然是姐妹,都嫁入皇室,那就一起凄苦好了。
但是她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二皇子对顾锦沅宠爱有加,眼里根本没别的人。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太子却不幸身亡。
当时皇上不过得四子,长子夭折,三子阵亡,四子尚且年幼,最后当然是由二皇子继承了皇位,于是顾锦沅竟然就成了太子妃。
先是太子妃,后是皇后,母仪天下,独宠后宫!
至于她,竟然成了寡妇,一个先是被太子冷落,之后成了寡妇的前太子妃,这辈子注定戚戚苦苦地守一辈子寡。
当顾兰馥梦醒了的时候,她好久不能从这个梦里走出来。
梦里的一切太真切了,真切到她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悲哀和痛苦以及那浓烈的不甘心。
她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她用了什么计策让人去勾搭二皇子,又是怎么一次次失败的,那种慌乱无措,那种气恨交加,那种算尽机关太聪明,最后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便宜了对家!
她就不懂啊,她出身好,相貌好,母亲疼爱,又有同为□□贵胄的外家帮衬,自己精心算计处处筹划,怎么最后,那个顾锦沅什么都不干,就处处如意呢?
惊醒后的顾兰馥深吸口气,努力地将那种悲愤痛苦压在心底下,她安慰自己,那都是梦,那都是梦,不是真的。
但是之后一两日发生的一些细碎小事,竟然全都和梦中一样,这就不得不让顾兰馥心惊了。
她怕了,怕那梦中的一切就是她命运的预演。
一直到这一日,她听说顾锦沅要过来府里了,她急匆匆地过来,等在母亲身边。
她见到了真正的顾锦沅,也旁观着母亲和顾锦沅的对话。
这一切的一切,和梦里的竟然是丝毫不差。
顾兰馥的腿都要软了,手脚更是冰凉。
她的梦,其实是她接下来的命运,或者是她上辈子的事情?
她和顾锦沅,这已经是第二辈子在演绎着同样的故事了吗?
就在顾兰馥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瞄了一眼旁边的顾锦沅。
极好,一切都一样,就连顾锦沅耳边那一点米粒大的艳红小痣,都是一样的。
顾兰馥突然就笑了。
她怕什么?
她已经预知了未来,她可以趋吉避凶。
这辈子,倒霉的总应该是顾锦沅了吧?
她这次一定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