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跑反
我是1977年出生的,记事时,二姥爷还活着,但已垂垂老矣,每天躺在池塘边的柴垛打瞌睡,那时他都80多岁了,眼神都无光了。
庄里的几个老人走过、路过他的身边,都笑骂他是老贼,“这么老了,还不死?多活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粮食,以前跑反时的精神去哪了?当年坑了多少人?贩卖了多少牲口?”
他基本上不吭声,老僧入定一般,随便你怎么说。
有的调皮孩子朝他脖子里塞个臭虫、泥鳅的,朝裤裆里塞个青蛙,他也不以为意,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是傻傻的笑着,嘟囔着骂几句,感受着岁月流逝给他带来的日渐衰弱。
三妗子跟我笑着说,“你别看这个二老头病怏怏的,他当保长时可‘能’了,别人跑反,他留着看家;跑一次反,他就发一次小财。昧人家的东西,可在行了。别人说不出、道不明的。”
三姨和母亲小时候,也经历过“跑反”,跟我讲过几次当年“跑反”的故事。
那时,正是二姥爷的高光时刻。
何谓"跑反"?就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来庄里“扫荡”,搜刮粮食牛羊、抓人逮人,欺压百姓,亡国奴的日子不好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保命,只能仓皇出逃,跑向僻静地藏躲几日,以这种频繁“跑动”反“扫荡”,简称“跑反”。
抗战八年,徐州处于沦陷区,大高庄距离东陇海路铁路的两个小站(八义集站和碾庄站)都比较近,附近区域又是国军、共军和一些土匪部队经常出入的地方。
驻扎在小站的日本鬼子,配合徐州的大队,时不时出来"扫荡"一下,每次都扰得乡亲们日夜不得安宁。
后面有了经验,家家都准备了一些干粮袋,还有随身带的破衣、破被。
一听到鬼子出来的消息,不管正吃饭、干活还是睡觉,赶紧提起干粮、抱着破被,拖家带口的朝村外跑,远的跑到耿集、宿羊山,近的也要跑到桃园村、滩上村躲避几天。
起初,乡亲们“跑反”没经验,听到保长、甲长敲锣,通知鬼子要来,翻身就跑,无头苍蝇一样,由于闹不清情况,还经常碰上鬼子队伍,挨打挨抢不算,有的还把命搭上了。
2.跑反时二姥爷发财了
在日本鬼子扫荡越来越频繁,需要不断跑反时,身为保长的二姥爷憋出了一招,让三个儿子,相距几里地爬在高台、树杈等高处,用红布条接力传送消息,看见日本鬼子的队伍去向,就用红布条指挥着大家“跑反”的方向,让大家顺利脱身。
大家觉得这个方法不错,说二姥爷总算干了件“人事”。
日本鬼子进徐州时,大舅已经10岁,他回忆说,“跑反”可不容易,长年东颠西跑不得安宁。遭的罪、受的苦可大了。黑夜睡在野外,不敢脱衣服,许多人身上生虱子,全身长满了疥疮,那个难受劲儿没法提,但一家人能安全跑出来,别的都顾不上了。
二姥爷那时作为保长,一开始是硬着头皮留下来,颤巍巍的应付鬼子的盘问;
后来他有了经验,还学了几句日语,紧要关头,连比划带说的,每次都能应付过去。
鬼子走了,他就松了一口气,把树上、高台的儿子们喊下来,爷几个把村里没来得及跟村民“跑反”、也没被鬼子“扫荡”走的骡子、鸡鸭兔猪等赶在一处,圈起来装车,偷偷的卖了。
回头他再跟村民邀功,“鬼子们把带毛的、长脚的,都给扫荡走了,一口活气都没留。不是我们爷几个苦苦求情,咱们庄都要被鬼子给烧了。我们爷几个可是提着脑袋干这个保长的。”
那个年代,村民们丢了东西,也只能自认倒霉,毕竟一家人又逃过了一劫。
而二姥爷,却每次都能发一笔小小的“跑反财”。
解放后,这个事情,还被自己的儿子们揭发了出来,为此还挨了几次批斗。
3.二姥爷讹了姥爷一罐子钱
难怪晚年的姥娘挂念台湾的大舅,落下了时常犯糊涂的毛病,但每逢提起二姥爷的话头,她总是止不住。
二姥爷当保长那几年,讹诈别人,更讹诈自己的三弟——我的姥爷一家,专门坑自己人:提起那罐子洋钱,姥娘就心痛。
姥爷姥娘省吃俭用,攒了一罐子洋钱,估计有三五年的积蓄。
那笔钱,只进不出,这也是姥爷姥娘在艰苦岁月的持家之道,姥爷看病也舍不得动用那笔钱。
二姥爷家的几个堂舅,一直出入姥爷家,发现了那个藏钱的地方,就在角落里的大磨盘下,那个大磨盘直径1米五,两个摞在一起的,没有几个成年人,是撬不动的。
但那个罐子外面有个孔,可以朝里塞钱;姥爷省吃俭用惯了,每次卖完粉条回来,一口水都舍不得喝,攒下的钱都朝罐子塞,然后用盖子堵上,以此方式省钱,强迫自己不花。
几个堂舅告诉了他们亲爹,二姥爷顿时来了精神。
一次趁着跑反,二姥爷带着几个人堂而皇之的磨盘给撬了,把那罐子洋钱给取了出来,还赌咒发誓的说,被日本鬼子给抢走了。
这鬼话,谁信呢?鬼子们会平白无故的撬不值钱的磨盘?
姥爷为此生了一场大病,知道钱肯定被自己的二哥给挖走了。
因为随后那段时间,后庄商店、岱山街,连续出现一些发霉的洋钱,都是从二姥爷和几个堂舅的手里花出去的。那个钱,肯定是我姥爷辛苦攒下的。
为此,姥爷大病一场,后来都看不得那个磨盘,一看心口就疼。
4.姥爷溘然而逝
可怜姥爷白活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对自己俭省,对外人很宽厚,家里农活忙时,雇工都爱过来帮忙,因为有肉吃、饭管饱,好言好语,从不赊欠工钱。
解放后,二姥爷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乡民兵队长,为了显示自己大义灭亲,他们公开举报亲三叔转移田产、牲口的证据,坚决要求把他们的三叔划为地主,并举报姥爷家的海外关系——大舅在淮海战役前夕和几个同学跟着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
村里每次批斗大会,姥爷姥娘总要被挂牌、扭斗羞辱一番、甚至是挂鞋、戴帽满村游行。
那时镇压地主的运动还是很厉害的,一旦成分被划了,遭遇很惨,气氛上来,直接吃枪子的都有。
斗地主的招式和花样很多:有将野猫塞裤裆里面的,有大冬天将双脚浸冰水里的,有手指头缠上棉纱浇桐油烧的……今天的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这样的运动,就怕坏分子带头,他们一带头,再有人起哄 ,被斗的地主就惨了。
姥爷生性耿直,不肯服软,几次运动下来,气得中风一病不起,无语问苍天,整日不语......
批斗姥爷时,雇工没有发言的,二姥爷家的两个儿子怎么动员都不吭气。
雇工们说,“三爷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咋能昧良心说话?他虽然是个地主,吃的穿的还不如我们,他的心性脾气,这庄里的老少爷们谁不知道他呢?吃的穿的不如雇工。”
会上批斗我姥爷最起劲的,反而是他当年帮衬最多、又懒又滑、欠债从不提还的二姥爷家的几个堂舅,这让姥爷彻底寒心。
1970年那一年冬天,姥爷被批斗得最厉害,一时想不开,绝食自杀了。
那时,台湾的大舅,服役了20多年,正面临继续留在部队,还是退伍转业的问题。
临死前,不知道姥爷想了些什么,牵挂大舅是肯定的;
大舅1948年11月的离家,他也没想到,父子再没了见面的可能,小人物的命运,都是被大时代裹挟了。
我没有见过姥爷本人,只见过他的遗像,就挂在土坯房的老屋墙上,清瘦苍白的脸膛,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在等待大舅的归来。
母亲说,“俺爷积德行善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一个咸盐蛋都能吃三天,唉!省下来的,都进二大爷的肚子了。”
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的姥爷不到70岁就溘然而逝了,二姥爷却没心没肺的活到将近90岁,这也是人的命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