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民国才子陈寅恪在得知妻子病情愈发严重后,提前写下一副挽联:“涕泣及牛衣,卅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妻子苦笑一声说道:“我定比你活的久。”
听上去这像是一个陈世美式的“渣男”故事,然而正相反,这一副生前写就的挽联,背后所隐藏的是一段令人追慕的似海深情。
挽联中用哀婉的词句,写出了陈寅恪对妻子唐筼的依恋不舍,道尽了陈寅恪与唐筼相恋相守四十余年的深沉爱意,更记录了两人这一生遭逢的不幸和相濡以沫的幸运。
这份用情,在崇尚自由恋爱,并且以“花边逸事”为自傲的民国时期,绝对称得上是旷世绝恋。那么陈寅恪和唐筼是如何认识,并走到一起的呢?
寅恪和唐筼其人陈寅恪在民国时期算是个奇人。
他1980年生于湖南长沙,祖上曾任湖南巡抚,素有名望,到他父亲陈三立这一代仍然是诗书世家。
陈寅恪自小便在父母和家族长辈的言传身教下,对四书五经、传世典籍、数算地理、天文和文学等颇有涉猎。
因为父亲的开明与高瞻远瞩,陈寅恪还得以在新式学堂进修,学到了先进的西方文化和多种语言,并随着成长日益增进。
陈寅恪逐渐不满足于对西方知识空有理论、毫无实践的国内求学生涯,便央告父亲,想要到海外求学,加深自己对于的西方理论知识的理解。
陈三立考虑到如今西学对沉疴满布的中国更有“疗效”,仅仅沉吟片刻,便答应了儿子的这一请求,让他随兄长一起赴日留学。
随后,陈寅恪的足迹遍布全世界知名院校,又在复旦大学以及德国、瑞士等西欧国家继续研学,不断汲取各个国家、各个流派的知识,并于中国国学相结合,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
醉心学术的陈寅恪从没有对任何女子产生超出朋友界限的感情。
眼看他已经36岁,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然没有娶妻的打算,父亲陈三立心中有些着急,生怕这个儿子变成和书本过一辈子的“痴儿”。
深有此虑的陈三立便多次催婚儿子,甚至撂下狠话,如果儿子再不谈恋爱结婚,就要效仿古人,来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式婚姻,让陈寅恪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陈寅恪哭笑不得,只好出言安慰父亲,自己会努力把握缘分,请父亲宽限时日。
虽然在思想开放的民国,陈寅恪因为“不近女色”“不婚主义”而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并非不懂感情。
只是中西兼收并蓄的文化教育,让陈寅恪在内心深处对待爱情有十分理想化的认知,他觉得爱情必须要建立在双方三观相合、志向一致、情趣相投的基础上。
这么多年保持单身生活,一方面是沉迷学术知识,没有闲暇恋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陈寅恪对爱情的这一高标准、严要求,让他感觉缘分始终未到。
一直未能得遇知己的陈寅恪,只好无奈地说:“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
不过,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神奇,单身36年的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的一幅画中,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缘分。
当时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任教的陈寅恪,是研究院的四导师之一,知识渊博的他常常被同事们追着问各种难解的问题。
这天,体育系的副教授郝更生便捧了一幅画来,想问问陈寅恪,这幅画中的题诗落款“南注生”是何人。
陈寅恪默念了一遍题诗内容,又仔细看了落款署名,便已经心中有数。
他告诉郝更生,题诗的“南注生”正是台湾巡抚唐景崧,他常在文学作品中使用这个别号,在正史资料中比较少见。
陈寅恪又细细地向郝更生讲解,唐景崧其人乃是清末将领,以爱国著称,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期,唐景崧曾带军到越南,阻击前来进犯的法国侵略军。
陈寅恪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唐景崧的敬仰之情,对他在《请缨日记》中的爱国情怀更是敬佩有加。
郝更生一边赞叹陈寅恪的知识渊博果然名不虚传,一边惊喜道:“那么说起来我与唐景崧将军还有些渊源,我妻子的义姐唐筼,就是唐景崧将军的孙女!”
陈寅恪听了之后十分高兴,他敬仰唐景崧将军多时,没想到将军的后人竟在他身边。
陈寅恪马上提出想要郝更生引荐自己前去拜访唐筼女士。郝更生也是个爽快人,回家之后立刻让妻子向唐筼转达陈寅恪的拜访请求。
无巧不成书,郝更生这边引荐陈寅恪拜访唐筼,那边清华教授赵元任也在张罗着让唐筼、陈寅恪二人相见。
原来,赵元任见自己的朋友陈寅恪大龄单身,又不会照料自己生活,便为他多方打听适龄且知识素养相当的女子,能够让陈寅恪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了唐筼。
唐筼是名门之后,自小饱受文化熏陶,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等都有所涉猎,气质温婉,个性独立且坚强。
因为求学的缘故,如今28岁仍未婚配。赵元任几乎额手称庆,他觉得唐筼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人选!
郝更生和赵元任两人一合计,不如干脆为陈寅恪和唐筼组织一场“相亲”,让二人自然地交往,看能否成就一段佳话。
没过几天,两个好朋友就为陈寅恪和唐筼约定了一场在中央公园的约会,为二人制造了相识相知的绝妙机会。
此时的陈寅恪和唐筼都还不知道,这场约会,将让两个孤独已久的灵魂生死相许四十载,于风雨飘摇、时局动荡之中创造一段传奇般的民国绝恋。
相知相恋,成就姻缘陈寅恪和唐筼甫一见面便觉气质相合,两人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国学经典聊到西方文化,默契十足,妙语连珠。
两人都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个同样饱读诗书、心怀天下的文人,在交谈中渐渐感觉到了灵魂的牵引
陈寅恪对唐筼一见钟情。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子,能够和他的思想如此紧密贴合,让他封锁了三十多年的心房瞬间打开。
而唐筼也对谈吐不凡、气质儒雅的陈寅恪心生好感,希望能够与陈寅恪继续交往下去。
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逐渐确认了彼此就是等待了多年的良人,很快便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并且飞速进入如胶似漆的热恋期。
两人还将介绍彼此认识的两位媒人——郝更生和赵元任——请去喝一杯谢媒茶,感谢他们的费心撮合,才让他们二人成此良缘。
1928年8月,陈寅恪与唐筼举行婚礼,结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余生共度。
父亲陈三立非常满意儿子娶的妻子,他认为唐筼举止大方,行事得体,而且非常有思想见地,与儿子陈寅恪绝对是佳偶天成、天赐良缘。
眼光毒辣的陈三立还一针见血地指出,身为爱国将领之后,唐筼身上有一种难得可贵的品质,那就是坚韧不拔与忠贞不二。
40年风雨飘摇中的坚守,唐筼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父亲对她的看法完全不错。
相濡以沫,死生契阔陈寅恪所处的年代,注定了他的坎坷命运。
1937年,日寇侵略中华,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时年85岁,老爷子深感自己年纪老迈,腿脚不便,若是跟随逃难,很容易拖累大家。但是留在家中又会被日寇利用。
一生磊落坦荡,胸怀正气的陈三立老爷子,果决地采取了绝食之法,生生饿死自己,以全自己爱国之志。
听到这一消息的陈寅恪悲痛欲绝,他连夜带着妻子和女儿奔赴湖南老家,为父亲办理身后事宜。
见到父亲神色安详的尸身,陈寅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恸,伏在父亲冰冷的身上痛哭不止。
强打精神料理丧事的陈寅恪,情绪和身体的双重压力,导致右眼视网膜脱落。
他去看医生,却只得到了“建议立即手术,花费时日进行康复休养,才能恢复视力”的恢复,但是陈寅恪不能在此地久留。
得知他回来奔丧的日本人,对他威逼利诱,让他留下为皇军效力,陈寅恪如果留在这里,又怎能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和自己的良心?
陈寅恪和妻子唐筼商议,办完丧事后立刻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离开湖南,到日军尚未攻占的地区继续教书育人、研究学术。
唐筼虽然担心丈夫的眼睛,但是她知道,相比于保住视力,陈寅恪更想保住的是民族气节和凛然大义。
于是唐筼二话没说,带着女儿,跟着陈寅恪踏上逃亡之路。
一家人辗转全国各地,在战火纷飞中坚持治学、研究,在硝烟弥漫的背景下,坚守着中国文人的风骨和气节。
他们即便是流落街头、餐风露宿,也从未想过对日本人奴颜婢膝,而是在饥肠辘辘中保持理想。
然而,屋漏偏风连阴雨,麻绳专挑细处断,在艰苦条件下治学写作的陈寅恪,左眼也逐渐视力模糊起来。
当时已经患上严重心脏病的唐筼想劝他不要再过度用眼,但是看着神情坚定的丈夫,想想积贫积弱的国家和无知愚昧的国民,她几次三番将劝阻的话嚼碎咽了下去。
陈寅恪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复原丢失在战火里的中古史名著。
没有参考资料,他只能凭借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用那只残存的左眼,逐字逐句地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论稿》重新撰述出来,其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终于,在1944年12月,陈寅恪的左眼完全失明。
刚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时,陈寅恪情绪十分崩溃,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了双眼视力之后,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他从此再也看不见书本上的文字,无法书写论文,这对他的事业来说无疑是一次致命打击。
唐筼望着深陷绝望之情的丈夫,坚定而又缓慢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就是这样一句承诺,让陈寅恪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仍然能够从温柔又充满力量的声音里,看到这个世界的希望。
唐筼辞去工作,放弃自己的事业,完全将自己的双眼和全部人生奉献给了陈寅恪。三十多年,风雨如晦,不变的只有始终响在耳畔的妻子的声音。
这声音为陈寅恪读书念报,为他查找文献、撰述论文,为他写信、写平反书、记录诗作……
1962年,陈寅恪摔断右腿股骨,唐筼又成为了丈夫的双腿,为他四处奔走、为他所受的不公正待遇而疾呼,一直到自己心脏病越来越重,几乎到了不能起床的地步。
陈寅恪握着妻子的手,写下那副哀婉动情的挽联。
在挽联上联中,陈寅恪用了《汉书》中“牛衣对泣”的典故,追忆三十多年间他与唐筼所经历的动荡、艰苦岁月。
从1937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就始终伴随二人。陈寅恪带着妻子躲避日寇的招揽、利诱甚至迫害,辗转全国谋求生计,但始终囊中羞涩,生活极其艰苦。
如今面对妻子的布衣,回想起三十多年来妻子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心生酸涩的陈寅恪几乎哽咽泣涕。
下联中,陈寅恪硬生生撕开自己的伤疤——“废残难豹隐”,说的是自己正值壮年便双目皆盲眼盲,晚年时候又摔断右腿导致自己几近瘫痪。
眼盲腿瘸的他完全是依赖着唐筼,才能在战火纷飞又动荡不堪的岁月中,得以活命。
更遑论唐筼还用自己的双眼替陈寅恪看这个世界,并且为他的文学及论文撰写工作,提供了一双最澄澈、最忠诚的眼睛。
唐筼病情的恶化,无疑使陈寅恪痛不欲生,为多年相伴不离不弃的感情,也为今生唯一相知相交的知己。
他爱东地写下“九泉稍待眼枯人”,是想要恳求妻子唐筼,等一等他这个被孤独抛留在尘世间的爱人,再求一求唐筼来世还做他的妻子。
不料唐筼坚定地表示,自己一定会照顾到陈寅恪的人生最后一秒。
1969年10月,陈寅恪身在弥留之际,却始终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直到听到唐筼说:“你放心离去,我们还有来世相依。”
他才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仅仅45天后,停止了服用强效药物的唐筼,就追随丈夫而去。
陈寅恪和唐筼用短暂的生命,书写了流传万世的忠贞爱情。如果苍天有知,应当赐予他们轮回转世的相遇、相知和相守,让他们在新的世界里继续书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