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道上
春天了。
这些年的春天里总想,而且总要回乡。
如今城乡疏隔,回乡是需要理由的,高原的春天便是我回乡的好理由之一。
高原的春天来得晚,在成都,所有春天繁花开过,眼看就是绿色深浓的夏天,家乡那边才传来春天的消息。达古冰川的朋友今天打电话说,高山柳开花了;明天打电话说,落叶松和桦树发芽了;又说,你教我们认得的苣叶报春和龙胆都开了。
达古冰川在黑水县,在小时候从故乡的小村庄时时仰望的那座大雪山的北边。
大雪山叫作阿吾塔毗,山的南边是我家乡马尔康县。那些日子,县里也打电话来说,我老家梭磨乡的开犁礼要在木尔溪村举行了。所有这些消息,都在诱惑着我。当下就把几乎在车库里停了一冬天的车开到店里保养,换了新轮胎。我要回去看家乡的春天。
新轮胎黑黝黝的,新橡胶的味道也像是春天的味道。
取车的时候,站在已经开过了一树红花的刺桐树浓重的阴凉下,我想,成都的春天刚刚过完,我又去过家乡高原的春天。多么幸福!一年过两个春天!
这一天,是4月15号。
4月18号,终于可以出发了,先去黑水县。
“名家看四川”系列活动之一,邀请作家中的大自然爱好者,去黑水县境内新开发的风景区达古冰川,去走走看看,多少有帮忙发现与提炼景区丰富美感的意思。达古冰川不仅有壮美的雪山风光,更有从海拔两千八百米到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川造就的地质景观与植物群落的垂直分布。旅游业勃兴后,这样的审美发掘工作,正是作家可以作些贡献的地方。
我决定不随团行动,不参加半途上的集体午餐。但我对工作人员建议:安排的饭食要有山里的春天——刚开的核桃花、新鲜的蕨菜。而且,眼前马上就浮现了那些石头建筑错落的村寨,高大的核桃树刚刚绽出新叶,像一团绿褐色云雾,笼罩在村寨上面。浅浅的褐色,是树叶的新芽。绿色是核桃树正在开花:一条条肥厚的柔荑花序,从枝头悬垂下来——那就是颜色浅绿的花。
这个时节,村民们会把将导致核桃树结出过多果实的花序一条条摘下,轻轻一捋,那一长条肥嫩的雄花与雌花都被捋掉了。焯了水拌好的,其实是那些密集的小花附生的茎。什么味道?清新无比的洁净山野的味道!而在那些不被人过分打扰的安静村庄,蕨就生在核桃树下,又嫩又肥的茎,从暖和肥沃的泥土里伸展出来,一个晚上,或者一个白天,就长到一拃多高了。
要赶紧采下来。不然,第二天它们就展开了茎尖的叶苞,漂亮的羽叶一展开,为了支撑那些叶子,茎立即就变得坚韧了。乡野的原则就是简单,取了这茎的多半段,择去顶上的叶苞,或干脆不择,也是在滚水中浅浅焯过,一点盐,一点蒜蓉,一点辣椒,什么味道?苏醒的大地的味道!
这样一顿风味午餐后,他们还要去看色尔古藏寨。
这些好味道我都很熟悉。而那古老的村寨——我自己就出生于与之相似到相同的村庄,至今仍在细细观察。我在一首叫作《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的诗中写过,这些村庄,都跟我出生的那个村庄一模一样。我是说人、庄稼、房舍、牛栏、狗、水泉、欢喜、忧伤、老人和姑娘。
正因为这份稔熟,这些年,我从熟悉的乡野找到了新的观察对象:在青藏高原腹心或边缘地带走动时,会留心观察一下野生植物,拍摄那些漂亮或不太漂亮的开花植物。这正是我要单独行动的原因。
从成都去黑水县城,将近三百公里,一路都沿岷江峡谷而上。其中一半行程,成都到汶川是高速公路。相当部分是在深长的隧道中穿行,无景可看。出汶川县城,过茂县,公路傍着的都是岷江主流。出茂县,沿着岷江主流上行二十多公里,有一处地方叫飞虹桥。
在这里,河流分汊,过桥右行,是岷江主流,去松潘。左行,是岷江支流猛河,沿河而上,到黑水。这段时间,是山里的融雪时节,所以江流有些混浊。水清时,比如秋天,站在飞虹桥上看在桥前汇聚的两路江水,岷江主流清澈见底,左边的猛河一样清澈见底,却水色深沉,因此猛河也被叫作黑水,连带着分布在这条河上下两岸的地方也叫作黑水了。
这一带,海拔已经上升到两千多米,而且还是继续渐次抬升。山高谷深,山势陡峭。一路上,见有道路宽阔的地方,我就停下车来,爬上山坡去寻找开花植物。
春天进到岷江峡谷已经有些时候了。公路两边人工栽植的洋槐正开着白色繁花。河谷台地上,那些石头寨子组成的村落,桃树已是丛丛翠绿。可是,河谷两岸干旱的山坡上的灌丛仍然一派枯黄。但我知道,这些枯瘦的灌丛里一定有早开的花朵。这一路,走走停停,上到山坡,又下到路上,果然遇见了好几种开花植物。
两种蓝色鸢尾。
一种叶片细窄,花朵也清瘦,长在土质瘠薄的干旱山坡上,那些多刺的灌丛中间,名字叫作薄叶鸢尾。
再一种,叶片宽大肥厚,在有肥沃腐殖土聚集的地方,一开一片,花朵硕大,成片开放,风起时,那一朵朵花摇动于随风起伏的绿叶之上,仿佛成群蝴蝶飞翔。它们正式的名字就叫鸢尾。以其美丽与广布成为鸢尾属植物的代表。
一种枝上开满细小黄花的带刺的灌丛,名字叫作堆花小檗。米粒大的小黄花一簇簇拥挤在一起,抢在绿色叶片展开前怒放。这植物的名字概括的正是其花开的繁密。小檗的根茎中可以提炼一种叫小檗碱的物质,也就是平常所称的黄连素。
还有耐旱耐瘠薄的带刺灌丛沙生槐也开出了密集的蓝色花。
折腾得累了,我坐在山坡上,翻看相机里的花朵,却突然弄不明白,大自然为什么要让植物开出这么多的花朵?这些花朵,和这神秘的不明白,也许就是我这一天的收获。
是的,人们都在世界上力图明白,但我宁愿常常感受到自己很多的不明白。
拍完最后一组照片,坐在山坡上喝几口水,一根根拔去扎在衣袖裤腿上的灌木刺时,已经是山谷中夕阳西下的时刻了。
再行车二十多公里,就是黑水了。
黑水县城分成两个部分。先到的老县城。即便地处深山,这些年被城镇化的潮流所波及,要到城镇上来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地处狭窄谷地的老县城容不下这许多人了。五年前的汶川地震后,又在老县城上方一公里多,建起了新县城。新建了一些机关和商业网点,更多的是往城里聚居而来的四乡村民。这次住在新县城。县城是新的,酒店也是新的。四层楼房,居然有一座运行有点缓慢的电梯。
县长和管理局长请大家吃饭。当地猪肉,这种猪半野放,肉香扑鼻,是名藏香猪。野菜多种。最受欢迎者有三。一种,土名刺龙包。其实是五加科楤木的肥实叶芽。蕨菜和核桃花已经说过。这些野味入口就是清新的山野气息,加上所有人都会想到无污染绿色这样的概念,就更觉得不能不大快朵颐了。只是酒不好,当地产烧酒,有点遗憾。但也理解主人,而今,禁止公款胡吃海喝,不但理解,而且赞同。
我对坐我右边的县长说:好喝,好喝!
又悄声对坐我左边的李栓科说,明晚我请你喝好酒!
栓科是我过去做杂志时就认识的,跟我一样,高兴了酒量就好。他做《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前是地质学家,到有地质奇观的地方来,自然没有不兴奋的道理。
「作者简介」 阿来,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纪实文学《瞻对》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五个一工程”奖以及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散文双奖。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种语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