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孤注一掷》票房大爆,成功将「缅北电诈」送上热搜。但也有质疑声说,缅甸已被媒体妖魔化。
甚至缅甸商务部长出面宣称:「国际舆论中有许多虚假新闻,只有来了缅甸才知道真相。」
于是我们采访了花总(@花总丢了金箍棒),一位数次前往缅北、与多位「黑老大」深入交流过的博主:
2015年,缅北果敢爆发武装冲突,他实地采访当时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311旅旅长和前线战士;
2016年,昂山素季大选获胜,他获批前往内比都采访总统就职,亲眼见证了政权更替。更早时还去佤邦首府邦康寻访过「E租宝」在当地的活动线索。
如今,他实地探访了仰光、掸邦和克伦邦等地,亲自采访了一些从业者,还认识了两位盘总(电诈公司老板),得以了解一些缅北电诈产业的真实内幕。
这些采访有多颠覆大众的刻板印象呢?我们一起来听听花总的口述。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缅甸。
因为种种因素,现金网(电诈)这个选题一直缺少媒体深度地去做。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实地去探访一下。
2015年花总采访同盟军©@花总丢了金箍棒
我在仰光、掸邦和克伦邦采访了一些从业者,还认识了两位盘总(电诈公司老板)。得以了解了一些电诈行业的内幕。
这些采访有多颠覆我的刻板印象呢?
举个例子吧,IBM公司有个可视化情报分析软件叫i2,警察可能用它来分析电信诈骗案件。一位盘总告诉我,他的手下人正在学习怎么用它。
后来我才知道,他手下有个高学历团队,自称是「博士班」。
他们从特殊渠道购买超高净值客户的一手资料,从中筛选目标对象,然后量身定做陷阱。
前两年NFT很火,这个「博士班」就靠红极一时的「土狗项目」挣得盆满钵满。
他们和币圈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未必相信区块链,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行骗,而且骗的都是真正的有钱人。
2023年春,花总抵达腊戌机场©@花总丢了金箍棒
这个团队里,还有因为生意失败跑路的人,他们当过老板,设计出来的话术和剧本就更真实,这就让普通人更加难以分辨。
他们擅长「精聊」(精神聊天),这是一种带有PUA性质的聊天方法。
「精聊」会用在各种投资和博彩骗局里,最终指向「杀猪盘」。
开发精聊话术的老师中,有不少人从事过传销或保险培训。为了「精进」,他们每年看的书可能比我还多,毕竟话术组不能一招鲜,吃遍天。
采访他们的难度是最高的,因为他们都是人精,话里夹的不是钩子就是防弹钢板。
水沟谷
没有足够的料(客户信息),这些骗局也很难玩下去。
客户资料就成了这个行业最宝贵的东西。
现金网员工平时要到各种社交平台上去钓鱼,物色筛选诈骗对象。也有一些公司会从黑客和数据贩子手里买料,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市场。
从各种途径泄露的个人信息源源不断地流向黑市。去年就曾有75万条人口信息被人以十个比特币的要价出售。
再比如,那些金融理财机构里泄露的高净值客户资料,里面还有客户经理整理的客情信息,这些对于诈骗集团来说也是非常宝贵的。
缅甸腊戍中心市场©@花总丢了金箍棒
有些为有钱人专门定制的高端骗局,诈骗集团在国内的同伙甚至会近距离去观察了解对方的日常生活。
整个诈骗过程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标的一般都高达千万以上。
你以为那些生意人都很精明,但每个人都有弱点,总有一款适合他的骗局等着他。
为所谓的大老板设计的骗局,也都是懂行的人设计出来的,他们懂真正的投资,也了解外贸与房地产,聊起来完全就是内行,那是装无数个反诈app也防不住的局。
至于普通人接到的骚扰电话、诈骗短信、裸聊邀请等,都只是整个诈骗生态链的长尾效应。
纵观缅甸诈骗问题的历史经纬,电诈只是缅北黑灰产的一个环节,如果只在这一个环节里,你是看不到它的全貌的。
举个例子,它的前端有窃取、贩卖各类隐私的社工库与信息黑市,以及专门组织人员偷渡的「走线」;后端则有专职洗钱的「水房」。
对于电诈公司来说,洗钱是最大的成本之一。
©电影《孤注一掷》
大部分水房是外包的,少数是自己的。水房的任务是把大额资金快速化整为零地转移、提现。
他们会从「卡农」(出租、出卖银行卡的人)的手里拿到很多银行卡,骗到钱后迅速分流到二级、三级账号,然后取现,这个流程称之为「跑卡」。
他们还会安排人去买黄金首饰、茅台、高档手机、劳力士等,然后由「车手」去销赃。
相比「跑卡」,现在「跑码」(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的比例更高。
「跑码」会通过专门的跑分平台放单。很多年轻学生贪图小利,在这些违法平台上帮人刷单、充值,结果成了洗钱的帮凶。很多平台甚至本身就是骗局,直接就把这些小韭菜给割了。
©@花总丢了金箍棒
缅甸的电诈公司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多,即便是巅峰期,整个缅北的「从业人员」也就不到20万人。
在缅甸搞黑产,其实并不轻松。现在电诈已经卷得很厉害了,就像盘总,他还和我探讨过AI技术和生意结合的可能性。
大部分公司都希望招聘有经验的熟手。也会有一些新盘冒出来,这些新公司招不到人,就会用各种花招去拉人头。
这个产业发展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是「百花齐放」,有些公司业务综合性强,但也有只做单项业务或配套服务(比如跑分)的。
有些团队确实在规模、模式、管理、效率上更胜一筹,甚至还搞团建。差一些的公司可能连资源(诈骗用的QQ号和微信号)都要员工自己掏钱买。
©电影《孤注一掷》
和我聊的这位盘总,现在想的是怎么样把员工福利和企业文化做好,让大家能够安心在这个地方诈骗。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企业家,只是行业特殊。当然,不管他们怎么包装、标榜,本质上都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们一直很关注网络上的舆情,但他们真正在意的不是形象,而是舆论导致的外部风险变化。就像盘总,他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只日默瓦手提箱,里面放的是从国内偷运出来的父母的骨灰。
作为一个「孝子」,他随时都准备带着父母跑路。
我所见到做这一行的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他们本来就想捞偏门。
为了不被边检拦截劝返,他们往往会凭第三国的旅游签出境,有些头铁的还会从海上偷渡。为了发点歪财,他们也算前赴后继了。
有些人入职后发现钱不好挣,可能会想换公司、换园区。
但残酷的现实是,大部分人上了贼船就没想下来。
有没有真被骗过去,然后想逃的呢?
可能有吧,但多数是没挣到钱又脱不了身,才想逃的。
园区的老板(房东)有时会对入驻的盘总说,不要逼得太狠,要细水长流。
可是对绝大部分盘总来说,现金网业务已经过了发展巅峰期,要攫取暴利,就离不开对底层员工的压榨。很多公司的上班时间,都是早8点到晚上11点。
©电影《孤注一掷》
有些公司招人时套路特别多,比如返佣、月涨薪、接赔付,实际待遇往往不行。但入职后才后悔,已经迟了。
大一点的园区里什么都有,工作生活一条龙;有些小园区其实就是一栋楼,住宿搞不好还要打地铺。所以「狗推」们(杀猪盘里的业务员)也会建群,互相提醒哪些公司和园区「口碑很差」,尽量绕着走。
有赔付在身的,一般只能在园区内活动。
赔付主要是前期公司垫付的费用,包括但不限于机票、食宿与签证。如果你是偷渡过去的,那赔付有可能就很高。疫情期间,云南边境「走线」的费用一度高达十几万元,甚至有人专门骗电诈公司路费。
即便是现在,把人从昆明运到西双版纳再送境外的费用还是不低。现在云南边境管得非常严,「走线」被拦截查获的风险很高。
如果你背了几万元赔付,不干个百万元业绩,肯定是走不了的。有些公司会开出半年甚至几个月免赔付的条件来吸引人。
当然,也有不少公司会贩卖人口。
电诈之恶被热议的当下,依旧有网友在某软件上发布关于缅北的「求职」信息
现在过去的基本都是男性。
即使在缅甸联邦政府都控制不了的缅北,也是有当地的司法体系的,如果有受害者出来揭露,那地方武装就会承受压力。
中国的民意对当地是有影响的,因为他们需要中国的电力、物资、疫苗,要靠边贸养活人民,也需要中国调停与缅甸中央政府的关系。
黑产内部肯定有奴役与毒打的现象。越是处在产业链的底层或末端,越不把员工当人。
但黑产能存在几千年,并不是靠暴力维系,而是靠巧取豪夺的暴利与隐秘而缜密的运行。这个和日本的社团是一个道理,暴力更多时候是一种威慑。
我也听说过很多血腥的故事。
「盘总」们和主管为了压榨员工出业绩,会惩罚那些「后进生」。有些园区守卫真的会向逃跑的人开枪。柬埔寨那边经常有中国人非正常死亡,应该也都和电诈有关系。
面对电诈这个产业,缅甸当地人的情绪其实很复杂。
赌与诈,确实给当地创造了GDP,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基础设施建设。但大部分「发展红利」,其实是被少数势力或家族瓜分的。
搞电诈的这些人,还间接推高了当地的物价。在邦康叫外卖,一份猪脚饭也要30元,一碗柳州螺丝粉25元,不比深圳上海便宜。
很多年轻的缅华(缅甸华人)会选择去园区上班。
2016年,我在内比都采访时请的翻译人员,现在就在苗瓦迪工作。毕竟缅甸其他地方的工资太低了,只有七八百到一千块。而且现在缅币贬值很厉害,官方汇率和黑市价差了40%,在园区反而有机会挣到人民币和美金。
邦康当地外卖的价格
从这个角度讲,当地人对电诈是既恨又爱,甚至爱大于恨。
前几天在苗瓦迪,苏奇督司令还请了几十位缅甸僧人替佘智江(早前在泰国被捕的KK园区首脑)搞祈福法会,共有几千名水沟谷村民虔诚地参加。
我们眼里的恶魔,在他们心中竟然是英雄。
虽然他们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上班,但接触黑产久了,价值观也必然会受到影响。我在腊戌五保结识了一位小学老师,他刚去勐能上班的时候还挺单纯,打算挣点钱就回来结婚。结果不到一年,已经学会了「溜冰」(吸毒)。
另一方面,电诈和人口贩卖其实极大影响了缅甸的国际形象。
当地人包括缅华都很气愤,在他们看来,明明是一些中国人骗中国人,为什么要他们缅甸来背锅?这种情绪相当普遍。
然而根据果敢特行处和佤邦司法委侦破的一些案件,不少当地人也参与了绑架勒索中国人的案件。毒草是会蔓延,最终破坏生态的。
偷渡团伙从昆明到景洪的收费就要一万多,还不包括偷渡出境的费用
©电报App群聊
普通人合法进入缅北,只能走云南的几个口岸,需要有边境通行证,不是边民几乎办不下来。
如果是持护照签证入境,目前是不允许前往缅北的。今年5月以后,连腊戌都不让外国人进入了。
正常人如果只在仰光、曼德勒或者内比都、蒲甘这些地方活动,和陌生人保持距离,大体还算安全。
但目前缅甸内乱尚未平息,很多地方有宵禁,国际制裁也对缅甸国内经济与生活水平造成了很大影响,何苦去那里呢?
今年境外电诈的讨论度越来越高了。
一方面,我们和泰国、缅甸、老挝这几个国家开了好几次高级别的会,商讨怎么联合打击电诈,网越收越紧;另一方面,国内舆论铺天盖地,「盘总」们感受到了空前压力,也在考虑转型或者挪个地方。
以前他们从菲律宾跑到柬埔寨西港,又从西港跑到老挝和缅甸。除了在当地能找到保护伞,很重要的原因是运营成本低、服务和生活配套完善,而且和中国几乎没有时差。
没时差这点非常重要,有些园区在迪拜,和国内差了四个小时,你就得跟着中国时间走。
龙城、DIP、双子凤凰这些中东园区已经有很多公司了。如果缅甸不好待,这些人要么继续在东南亚流窜,要么还是得去迪拜。
黑产绝不是今天才出现的。作为人类社会不见光的另一面,它和主流文明一起存在发展了几千年。
「捞偏门」的复杂程度,只会比大家都熟知的「正道」更高。
它的背后自有一套严密的生态体系与运行逻辑,暴力与恐怖反而是很表面的东西。
电诈能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一定是那里的生态需要这棵毒草,或者说黑产与当地形成了互相滋养甚至互为依存的关系。
谷歌地球上的KK园区,赫然写着焚烧区、水牢、集中营、狗推终点站等惊悚的地标
©Google Earth
拿最臭名昭著的KK园区来说,这个园区位于缅甸边境上,与泰国湄索只有一河之隔,由克伦边防军保护。
克伦边防军这个组织,名义上归缅甸国防军领导,实际上是一支半独立的民族地方武装。它要在内战乱局中生存、发展,就需要大量军费支撑。
电诈恰恰属于「风险比贩毒小、利润比贩毒高」的业务,边防军司令苏奇督就是KK等多个园区的股东。
像边防军总部所在的水沟谷,如果去到那里,你会发现当地发展得就和国内小镇差不多,中文招牌遍地都是,甚至有vivo手机店,比苗瓦迪市区还更有人气。
水沟谷
没有电诈这棵毒草输血,缅甸的很多势力早就熬不过疫情,弹尽粮绝了。要取缔黑产,当地能愿意吗?
拉闸断电、断网甚至断卡,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击电诈,但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还得对那些地区进行深入的「生态改造」。
劝说当权者不要饮鸩止渴容易,但具体怎么腾笼换鸟,恐怕短期内谁都拿不出方案来。就像勐拉、果敢和佤邦,当年放弃种大烟(罂粟)搞替代种植,背后其实是一个非常艰巨、浩大的工程。
灭一个KK园区容易,可只要生态没变,就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园区冒出来。
2021年6月底,佤邦联合党中央也发过通知,要求全邦清理整顿、逐步退出电诈业务。实际进展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悲观一点说,缅甸内乱一日不平息,黑产和它的保护伞就不会放弃火中取栗,各方合作打击犯罪的努力就会事倍功半。
我所见到的黑产就像台风眼,台风的中心区域可能云淡风轻,但它掩盖的是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