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种了我家的地。
村长要拉走我家的羊。
村委会让我爸妈免费劳动。
乡长女婿撞断了我爸的腿。
就连光棍都笑话我爸妈。
只因为我家是村里最好欺负的。
1
农村,一个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地方。
民风淳朴,单纯善良,我只在课本里见过。
一旦你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便会懂:城市套路深,我想回农村。
这是一句反话。
我爸是南辛村最老实善良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三。
他又娶了一个老实善良的媳妇儿,叫秀娥。
可在南辛村,老实善良不是褒义词,是受欺负的词。
天还没亮,我爸便扛上锄头去下地了。
我钻在被窝里,听我妈唠叨。
「今天记得跟村委会说说,咱明天就不去了。」
我没听到我爸回应,只听到他的咳嗽声。
他昨晚发烧了,咳了一晚上。
接着是门帘声啪嗒落下。
我知道我爸又开始了免费义务劳动。
我妈进来掀开我的被窝。
「娇娇,快起吧!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一脸不情愿的起来穿衣服。
「妈,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我妈一巴掌拍过来。
「跟你妈还谈尊重!」
我穿好衣服一溜烟跑出去了。
隔壁小静已经在巷子口等我了。
那里还站了好几个嗑瓜子的中年女人。
看到我立刻笑问道:「你爸又下地了?也不知道能给你挣几个工分!」
说着吐掉嘴里的瓜子皮。
我抓起地上的黄土扬过去。
「长舌妇,要你管!」
这是我跟小静上大学的哥哥学的。
他背地里这么说村口大柳树下那些嗑瓜子的女人们。
我拉着小静就往河边跑。
清凌凌的河水映着我和小静稚嫩的脸庞。
「娇娇,你爸还在给村委会免费干活?」
我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
南辛村的人都知道,只要村委会有什么活儿,都是我爸干。
不会给记工分,更不会给任何好处。
只因为我爸老实又好说话。
我经常偷偷跑去我爸干活的地方看。
他躬着背,拿着铁锹,一下又一下的铲土。
旁边有村委会的人一边喝茶一边指挥。
看着那人一边翻白眼,一边骂咧咧。
「王老三,你说你铲个土,都铲不明白,还能干啥?」
此刻我只想变成动画片里的水冰月,飞上去将那人的嘴堵上,再把他装麻袋里打一顿。
这是我7岁时,能想到的最厉害的保护方式。
中午十二点,我妈让我给我爸去送饭。
盯梢的人已经回去吃饭了。
我爸才靠在大树下歇息。
我把饭重重的放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是村委会的霸权,还是父亲的老实,亦或者是自己的无能弱小。
「爸,你为什么不能像小强的爸爸那样,你看他多厉害,村里谁都不敢欺负他们家。」
小强的父亲大强,是我们村里有名的恶霸。
不管谁欺负了他家人,他都敢上去与对方对手。
之前有几个南方外地人开车不小心撞了他家的墙。
他二话不说,上去就让对方赔钱。
对方看他一个人好欺负,便要开车走。
大强直接拿起锄头,眼睛瞪得像牛眼睛。
对方一下老实了,最后赔了三千块钱。
其实那墙根本不值那么多。
爸爸擦了擦脸上得汗,用黝黑的脸对着我。
「咱一个农民,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忍忍就过去了。」
七岁的我,以为父母说的话都对。
还不懂有时候,忍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
我爸就这样给村委会干了一个夏天的免费苦力。
家里的农活只能全靠我妈。
第二年春天,到了种地的时间。
我爸趁村委会没事,赶紧跟我妈去种玉米。
刚到地头,已经有人在播种了。
我知道那人,是村里有名的滑头李全。
都说只要有个空子,他就能钻进去挖点土。
我爸躬着腰,走上前。
「李哥,你种错地了吧?这是我家的地呀!」
李全一边往土里撒玉米粒,一边漫不经心道:「老三,我看你天天给村委会干活,就留你老婆一个人种地,看着挺辛苦的,我想着还不如我种上,省的你老婆天天起早贪黑的,你也能安心给村委会干活。」
今天是礼拜天,我也跟着来地里了。
我虽然只有八岁,但也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和逼迫。
我看到我爸的手都在颤抖,原本黝黑脸庞也变得有些僵硬。
我妈手指拧着衣襟,声音有些颤抖。
「李大哥,我们家娇娇的学费就靠这点地呢,要是你种了,我们怎么办呀?」
李全有些不耐烦了。
用力将手里的装玉米的桶摔在地上。
「你们家那么多地,你一个人种的过来吗?难道宁愿荒着也不给我种?」
我想上前狠狠的咬他一口,我爸一把拽住了我。
他站在我身前。
「李哥,先让你种一年,明年我就不在村委会干了,到时候我种地。」
李全拍拍我爸的肩膀。
「老三,到时候再说哈!」
这其实就是明抢了。
这么荒谬的事情,我只在课本里见过坏人有多坏。
其实现实只会更变本加厉。
有了李全开头,剩下的人更眼红了。
土地在农村就是钱。
后来我家十五亩地,最后被别人侵占的只有五亩了。
夜晚睡在炕上,经常能听到爸妈唉声叹气。
我多少次的问过他们,为什么你们不反抗?
爸妈永远是一副你还小不懂的模样。
没了地,爸爸只好跟姥姥借钱,买了十只羊。
他把羊赶在山头上吃草,自己拿着锄头在一边栽树。
那是乡里分下来的指标。
要每个村都种树。
别人种树给记工分,我爸种树是免费劳动。
同时还要帮村长家免费放羊。
尤其夏天的时候,我爸天不亮就走了。
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回来。
隔壁小静的哥哥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大家都很羡慕小静父母。
都知道大学生厉害,村里人有个什么文化知识上的问题都会来问小静哥哥。
所以小静父母的地位在村里比较高。
我经常跑到小静家看他哥哥看那些我不懂的书。
有一次我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
「文博哥哥,为什么他们总是欺负我爸妈?可嘴里却说我爸妈是好人,老实人。」
他抬起原本盯着书的视线。
用修长的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因为这里是农村,谁有用,谁便被尊敬,谁懦弱,谁便被欺负。但有时,他们只是想找个人欺负,来显示自己不是最懦弱的。」
当时的我似懂非懂。
「那我怎么才能有用?怎么才能保护我爸妈?」
他把一本书递给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读书,考上大学,走出农村,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
爸妈也跟我说个要好好读书,可我不懂。
村里其他孩子也读书了,最后上到初中都去城里打工了。
我想我的命运应该也是那样。
但小静哥哥告诉我,读书可以保护爸妈!
从那之后,我是学校里第一个到的。
回家后更认真的写作业。
成绩一天天上升,到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全乡第一名。
2
我家的地自从被人侵占后,再也没有还回来。
我爸的羊倒是放的很好。
从一开始只有十只羊到现在有三十五只羊。
这几年家里的花销和我上学的钱都靠这些羊支撑。
这些年,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想起小静哥哥的话。
只有读书是我们家唯一的出路。
小学毕业考试时,我的成绩一如往常的稳定上升,成了全县第一。
去县城最好的初中完全没有问题。
这年的暑假,小静的哥哥送了我和小静一人一支钢笔。
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支钢笔。
那天他跟我说:「这只是你走出农村的第一步,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初中,高中,大学,希望以后你能给自己买更好的钢笔。」
从小我所有的思想皆来自父母。
他们跟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们跟我说在村里生活就是要这样。
他们跟我说胳膊拧不过大腿。
突然有一天有人跟我说,好好读书,走出农村是你家唯一的出路。你可以给自己卖更好的钢笔。
好像有一束光突然照在我身上。
让我知道前方有希望。
我已经十四岁了,可以帮爸妈干许多活。
趁着暑假,而且还没有作业。
我每天帮我爸放羊,帮我妈锄地。
他们说我真的长大了。
这个暑假村里还发生一件大事。
村长家的羊丢了。
他们家的羊一直是我爸在帮他家免费放。
原本放一只羊,一年给100块钱。
但村长说:「老三,你闺女将来要上初中,村里有贫困生的名额,到时候我看看情况。」
然后我爸便接过了村长家的5只羊。
一放便是这么多年。
看着他家的羊从五只到十五只。
那一晚,丢了八只。
那个年代,八只羊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全部。
第二天村里的喇叭没停过。
一直有人殷切的喊着,谁见村长家的羊了。
几乎出动了整个村子的人帮他找。
最后一无所获。
在没有监控的年代,怎么可能找的回来。
我其实心底里是高兴的。
那些年村委会让我爸免费干活,有一半的主意都是村长出的。
他仗着他家在村里是大姓,本族人多。
经常做一些欺压村民的事情。
这个暑假我过得很开心,因为欺负我们家的村长羊丢了。
熬过炎热的夏季,终于快要迎来初中入学的日子。
但前几天,我的小学李校长来家里了。
他在我家喝了一大杯茶水,才开口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县里刚下了一个新政策,每个村只有两个名额可以去县一中,其中一个是村长的儿子,另一个,你们要赶紧争取一下。」
我蹭一下站起来。
「难道不应该按照成绩排名来吗?」
校长看着我爸妈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已经14岁了,我懂操作这种事的规则。
看着爸妈压弯的腰,我咬牙道:「爸,妈,放心,即便去乡里我也能考上市一中。」
这些话只是说给爸妈听的。
乡一中的教学水平怎么可能跟县一中相比。
即便我再努力,也很难缩短这差距。
晚上我没有吃饭,早早睡了。
但是我知道爸妈一宿没睡。
他们半夜起来在院子里站了好久。
开学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我已经自己收拾好了行李,跟小静相约一起去乡里。
傍晚,到了我爸放羊回来的时间。
我在巷子口等了好久,都没看见。
倒是有好几个村民往村长家赶。
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等我满头大汗的跑到村长家大门外时。
我爸已经站在村长院子里了。
他手里拿着用了好久的鞭子,羊就站在他身后。
「村长,你家丢了的羊,我今天在山沟沟里碰见了,你出来看看是不是这几只?」
我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手在不住的颤抖。
我也看到爸爸的手在颤抖。
我抬腿正要迈进大门。
一双温热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娇娇,听话,不要让你爸爸为难!」
是我妈,他们俩早就商量好了。
用羊换我去县一中。
「妈,我可以去乡一中,请你们相信我。」
我近乎用哀求的语气。
我不想他们因为我,再次受到村里人的指点和白眼。
妈妈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你爸爸这半辈子,一直在忍,现在他在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也许方式被人看不起。」
我死劲儿想掰开妈妈牵制的手。
可她的手干过数不清的农活,哪里是我一个学生能敌得过的。
村长一家打开家门,走出来。
他腆着肚子,迈着四方步走到我家羊群前。
「老三,你窝囊了半辈子,终于像回人。」
他用手随便点了几下。
我家品相最好的几只羊便被他拉走了。
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已经亲自上手帮忙了。
我爸看羊已经进了村长的羊圈。
他想跟着村长一起进家。
我知道他想说我上学的事情。
村长用手轻轻一拦。
「行了,你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
村长连头都没回,家门哐一下关上了。
看戏的人都走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几只剩余的羊。
我走在爸妈的后面,看着他们颤巍巍的步伐,满身的尘土。
我好恨自己,为什么长的这么慢?为什么这么弱?
眼泪重重的砸在回家的土路上,和南辛村的土混为一滩。
我爸转身,拉过我的手。
「娇娇,你知道吗?爸爸一点都不难过,相反很高兴,以前你总是问爸爸为什么不能像小强的爸爸一样厉害,今天爸爸终于可以挺直胸脯对你说,爸爸是不是也很厉害,能让我女儿去县一中了。」
我的眼泪更像决堤的河水,在我脸上疯狂奔腾。
这一刻,我更坚定了自己以后的路。
可命苦的人就算努力活着,也不会等到甘甜的雨露。
我刚上县一中半个学期,我爸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