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红楼梦》时，我最欣赏该剧中的人物中的一个小角色——乡村的刘姥姥，她却见证了贾府的兴衰荣辱的全过程。刘姥姥，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有着智慧和幽默，有着侠肝义胆。在贾府落难时，她挺身而出，到贾府收拾残局，搭救王熙凤的闺女…….我禁不住地回忆起在五十八年前，在雁北的大山里有一位贫困而善良的老太太…….
文革中，蒙难的我家被遣返回雁北一个小山村，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和满怀远大革命理想的我，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被抛在生活的底层，饱尝到小山村的艰辛和苦难，饱尝到人世间的冷暖和炎凉。
1971年的作者
断粮十天后，遇到了一位贫穷而善良的牛姥姥的接济
回到小山村正是夏末，在祖父留下的二间破屋落脚，病弱的母亲在在家里搞家务做饭，我与三姐到生产队的田地里干活，每日天麻麻亮就出工，黑灯瞎火才归家，累死累活每人才挣三分工。（十分算一个工，一个工二角钱）让我们惦记的父亲还被关在县城看守所里的牢房里，因父亲的政治问题，我家被公社革委会定为反革命家属，全家已陷入灾难的深渊。首先是村里生产队不给我家分口粮，只靠十里远的篓沓村母亲的娘家三姥姥和二姥姥家暂时接济，也只能凑乎半个月。清晨，起床早的妈妈煮一锅谷糠糊糊，再给我与三姐各带一个玉米面窝头当午饭，晚上，妈妈又煮一锅稀的照人影的谷糠糊糊粥。每天，早晨喝着二大碗谷糠糊糊，撒二泡尿后，肚子就咕咕地鸣叫，肚子空了。每天我与三姐饿着肚子去田地里干活，每天只挣到七分钱，在生产队组织的社员评工分的大会上，不允许我们姐弟发言。我们姐弟不仅受到政治上的歧视，经济上还受到变相的制裁和惩罚。我们姐弟常常遭受到生产队干部的的斥责和辱骂，甚至有一次，无辜的我竟遭受到二个贫下中农的野蛮后生的一阵拳脚，在那阶级斗争的年代，小山村也煽动起阶级斗争的仇恨。我家在苦难和饥饿的日子里，苦苦地煎熬和挣扎。
其实我家在村里也有本家亲戚，因我们家的处境，亲戚们都纷纷像躲瘟疫一样，远离着我家。就连我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家里有四个壮劳力，每个劳力挣十分工，生产队分到粮食很多。可是当我家落难时，他们却要与我家划清界线，不与我家来往。父亲出狱后，病弱的他想吃一个玉米棒子，大伯的院里种了很多玉米，（有些玉米杆上接上嫩玉米棒子）他竟舍不得给他亲兄弟吃一个玉米棒子。他忘记了他曾数次去包头我家做客，我家热情地招待他。在那阶级斗争荒诞的年代，彻底暴露出了一个人的复杂的人性！（转年冬，父亲不幸病故）
半个月后，家里开始了断粮危急，家里只剩下七八个山药蛋，二斤玉米面，四斤谷糠混合面，只能节省地维持四五天光景。五天后，迎来了断粮的头一天，我与三姐在外面捡邻居扔掉的干枯的菜叶，及已布满老皱长芽的旧山药蛋。头两天，妈妈将分配每人早晨喝一碗白菜汤，中午每人喝一碗谷糠糊糊，每人吃一颗山药蛋。晚上妈妈只煮一锅稀得照人影的谷糠面糊糊。后两天，我家没有一点粮食了，靠喝盐汤度日。四天过去了，在包头的大姐和二姐还没有给寄钱。（到生产队买粮，）从大山里往包头寄信件也要十余天。
断粮的第五天，我与三姐也不去田地干活了，我们到大南山沟里树林里摘野果，回家充饥。还到田地里寻找田鼠的洞穴，可结果没有寻找到一粒粮食。家里锅灶凉了，妈妈饿的躺在土炕上，面色更焦憔。我与三姐和小弟都饿的头昏眼花，此时恨不得能抓住一只老鼠吃。
断粮的第十天，我与三姐小弟都在土炕上爬着，不停地喝水，妈妈说只要喝水，生命还能维持一两天。我看见躺在土炕角边在偷偷落泪……谁知道就在我家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带来了一抹希望的微光。
家里来了一个身穿着破粗衣裳背着柳条筐，柱着一根棍子，一双小脚六十多岁的穷老太太，她一进门，大嗓门吼喊：“桂兰，我的侄女，牛婶来看你了。”我与三姐及小弟都楞呆了，这穷老太太是谁呢？还是妈妈认出来了，原来是妈妈娘家村的一个远亲戚。早年嫁到了这个村的放羊的牛大羊倌。妈妈称呼她牛婶，让我们叫她牛姥姥。这一辈子牛姥姥命苦，她四十岁守寡，有儿有女，也有一个孙子。数年前，儿子和闺女及孙子都先后病死了。只剩下她孤苦一人，她是村里的“五保户。”谁能知道这个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还真有力气，她身上背在大柳条筐里装着半筐山药蛋、黑豆、玉米棒子，还装着三斤谷糠面，还有一个大南瓜。这真是久旱逢雨，雪中送炭！谁能想道，就是这个村里最穷的贫农孤寡老人，成了我家的救命恩人！
妈妈拉着牛姥姥的手说：“牛婶，您老人家给我家拿来这样多的东西，您吃啥？”只见牛姥姥干瘪的嘴里发出爽快的笑声：“每年村里生产队给我这个贫农五保户分粮，我自己也闲不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些蔬菜、玉米等，饿不着我这把老骨头。”妈妈开玩笑地说：“牛婶，您这个老贫农就不怕我家连累您老人家。”妈妈的话刚落地，牛姥姥又一阵哈哈大笑地说：“我这个快入土不识字的穷老婆子，我怕啥！我能分辨出好赖和善恶，你们是城里回村的好人，咱们又沾亲带故，要划清阶级斗争的界限，那是扯淡！”（当时我瞅见牛姥姥那干瘪的嘴，原来她老人家的牙几乎都掉光了。）
那天，一直冷清清的我家，像过年一样热闹，家里灶火烧旺了，屋顶又飘起了袅袅炊烟。从此，我家又多了一个穷亲戚——牛姥姥。我们两家互相走动，妈妈常让我和三姐有空去看望牛姥姥，并在院子里帮她浇菜。以后，隔一些日子，牛姥姥背着柳条筐，给我家送来大白菜。不几天，大姐和二姐给我家寄来钱，到生产队买了一年的口粮（谷子、糜米、山药蛋等粗粮）那年的中秋节，妈妈让我到公社的供销社买了五块月饼，我家三人每人分一块，妈妈让我给牛刘姥姥送了两块月饼。牛姥姥接过月饼，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用干瘪的嘴慢慢地品尝着月饼，她风趣地说：“多好吃带豆馅甜饼子，让我这个穷老太婆吃，真是浪费了。”
我与三姐去牛姥姥家做客
秋雨绵绵，老天爷下了两天连阴雨，田地里的庄稼基本都收割完了了，剩一些沟沟坡坡的黑豆地坡陡路滑，怕干活人出事，生产队让社员们放假在家歇着。牛姥姥得知雨天我们姐弟不去田地干活，便邀请我们去她家呆一天，妈妈也很乐意让我们姐弟去陪陪这位孤独寂寞的老人。
牛姥姥居住在村南山崖下二孔土窑洞，这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冒着蒙蒙细雨，我们大早就来到了南山崖下一个院落，就听到了牛姥姥一阵苍老的声音：“我大早就听到山崖上的喜鹊鸣叫声，就知道来客人了。”牛姥姥瞅到我们姐弟来，喜出望外，她很热情地让我们爬上铺着一块破草席的土炕。她正对着灶炉口烧火，用大铁锅给我们烧水。雨天窑洞很暗，火光照耀着牛姥姥那张布满皱纹沧桑的脸孔，她乐着瞅瞅我们，笑着说：“你们是城里人，回到村里还能住在你爷爷留下的大瓦房，今天来到这里，可别嫌弃我家的黑窑洞。”我悄悄地对三姐说：“牛姥姥很朴实善良，待我们也很热情，但是她与他的家一样脏。”三姐瞪了我一眼，她很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让牛姥姥听见这话，她会伤心的。”我听罢三姐的善意的批评，我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我想到牛姥姥对我们这般真诚，我刚才却有些嫌弃他老人家脏的想法，心里感觉到很羞愧。
牛姥姥把我们姐弟当成贵客，中午，她用平时自己舍不吃的黄米面（糕面）还有胡麻油，给我们做油炸糕，油糕内还包着红豆馅。（油炸糕是雁北老家招待客人的好茶饭）这时候，窑洞里飘逸着一阵阵炸糕油香的味道，我与三姐大口吃着香脆油糕，我一口气吃了五个大油糕。这是我与三姐回到小山村头一次吃油糕，太解馋了！牛姥姥还让我们明早回家时，给妈妈带五个油糕。
晚上，牛姥姥给我们熬红豆小米粥，还给我们煮了二颗鸡蛋。在那贫困的年代，鸡蛋是最金贵的奢侈食品，大山里的穷人养母鸡都舍不得吃鸡蛋，鸡屁股就是银行。她们用平时积攒的鸡蛋到公社供销社换钱，再买盐、酱油、醋等。过年时，还要靠鸡蛋，购买布料做新衣服。牛姥姥家养了三只老母鸡，一个公鸡。不久前，却不幸二只母鸡让黄鼠狼叼走了。如今只剩一只老母鸡了。我们姐弟得知牛姥姥平日舍不得吃鸡蛋，今天却很大方地给我们姐弟煮二颗鸡蛋，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我与三姐要帮她烧火熬粥，她却不肯，她嘟囔地说：“你们头一次来我家做客，不能让你们干活。再说你们从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也不会烧火，做饭费柴禾。”对于这一位节俭而又耿直的老人，我们也能理解。进入我们眼帘：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抱着柴禾走到灶台下，系着围裙，此时窑洞暗了，灶膛的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她那苍老的面孔，照亮了黑暗的窑洞。看到牛姥姥烧火做饭劳累的样子，仿佛有一块重石压在我的心上。
晚饭后，连阴雨终于停了，云雾渐渐散去，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我与三姐到窑洞前欣赏着深秋的夜景，这是我们被遣返回小山村后头一次有闲情逸致。牛姥姥忙罢家务后，端着矮凳，在墙角抜些已枯黄的野草，堆一堆，点起火，冒出浓浓白烟，驱赶些秋后的潮湿和飞虫。她一手拿着扇子，把烟雾慢慢散开。此时，她一面讲她的故事，透过那阵渐散渐稀白的烟雾，我看到了这位孤苦的老人已陷入进了深沉地回忆之中，烟雾渐渐地升高，弥漫在夜空中，我仿佛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听姥姥的讲述她的身世，我仿佛从一口古井里打捞出一串串湿漉漉的记忆珍珠。
牛姥姥的身世，正如许多大山里的贫穷苦命的女人一样，生下来，就没有人心疼和呵护，她长的板凳那么高，就得帮娘烧饭、喂猪、洗衣裳，还要下田地干活。在自己家苦了十几年，又嫁到了这个村的牛羊倌，成了牛家的媳妇，来到牛家依旧烧饭、喂猪、洗衣裳，还要下地干活。她又生了儿女，孩子生下来，跟他们娘一样脏，一样没有东西吃，没有新衣裳穿。孩子渐渐长大了，儿子苦的像他爹一样受苦放羊。女儿苦得像她娘一样吃苦受累。可是她比儿女吃苦受累更多，让她饱受到人世间的苦难折磨。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先后死去，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孙子，算是她老年的唯一的希望，她把爱和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身上。谁能想到破屋却遇连阴雨，麻绳却在细处断，十年前夏天，牛姥姥的孙子也病死了。（大山里人生活贫困，有病都拿命扛着。）牛姥姥讲述道此，我与三姐都沉默了……面对着牛姥姥的凄惨孤苦的人生，我不禁打个寒噤，我仔细观察着牛姥姥的脸孔，想找出她真正痛苦的表情，但使我奇怪的是牛姥姥的脸庞是那么的平静。她叹口气淡淡地说：“啥都是命运，留不住的人再也留不住。”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我立刻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对牛姥姥说：“牛姥姥，为了表示您热情招待我们姐弟，我们姐弟二人给您表演一个文艺节目。”牛姥姥笑着点头说：“好！”此时，当报幕员角色的三姐上场，她很郑重地对着牛姥姥开口：“尊敬的牛姥姥晚上好，现在我与弟弟为您表演歌舞《我们新疆好地方》。”（这是小学时，我与三姐表演过的歌舞）此时我上场，我头上戴着用花手帕叠成的小毡花帽，扮演维吾尔族老大爷，踏着新疆地方民族风情的快乐豪放的音乐节奏，一边唱一边跳，载歌载舞，我先用右手伸弯在脖子下，左手掐在腰间，伴随着歌声节奏，扭动着腰肢，过一会，左手神弯在脖子上，右手掐在腰间，扭动着腰肢，此动作重复交替，脚下随着节奏，旋转着碎步。三姐的新疆舞跳的更潇洒，（她像一个活泼快乐的维吾尔族姑娘）她还蹲在地上，两手背靠帖在脖子下，随着节奏，脖子灵活地转动……优美.快乐的歌声在大山里小院落里荡漾：
我们新疆好地方，
天山南北好牧场，隔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来来来来来来来，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
麦穗金黄稻花香，风吹草底见牛羊，葡萄瓜果甜又甜，煤铁金银遍地藏。来来来来来——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
弹起你的冬不拉，挑起舞来唱起歌，各族人民大团结，歌唱我们新生活。来来来来来——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新疆。
牛姥姥高兴地观看着我们的歌舞，她充当着我们演出的第一个观众。她那快乐的摸样，也许是她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与三姐的到来，使这座冷清多年的山崖下的土窑洞有了歌声，有了快乐。牛姥姥抹着泪激动地说：“从娃他爹和儿女及孙子走后，这座寂寞的土窑洞头一次热闹，头一次有了人气。”那一天夜里，我们躺在牛姥姥的土炕上，想到可怜孤独的牛姥姥，我们久久难眠。再瞅到牛姥姥睡的是那么香甜，也许她在做着一个美丽梦，梦见了她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孙子…..
当我们离开了土窑洞，离开牛姥姥。牛姥姥舍不得让我们走，但是我看到了她依旧乐观的样子，她那双笑眯眯的老眼，裂开瘪嘴，似乎微笑还留在她的布满皱纹的脸上。
妈妈送给牛姥姥一件半新的黑大绒布料的棉袄
大山里冬天来到了，天气特别地寒冷，羊群们都往圈棚里呆着，吃着干草叶子。田地的土冻得硬邦邦的，社员们大多数在家里猫着，只有少数的壮劳力赶着牲口往田地里送粪。我与三姐闲呆在家里，算是歇歇脚，可是不下田地干活，也挣不上工分，本来所挣得工分少，到年底我家还是依旧挂账，（欠生产队的钱）明年我家还需掏钱到生产队粮库买粮。
这天，寒风呼呼地刮着，大山里的风很硬很硬。牛姥姥柱着棍子来我家串门，我看到她还没有穿棉袄，我赶快招呼她老人家上土炕暖暖身子，我问她为啥不穿棉袄？她说：“有好几个冬天不穿棉袄了，我这把老骨头能扛住冷天。”妈妈知道牛姥姥的贫困，没有棉衣穿。过了一会儿，妈妈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半新黑绒布料的棉袄送给牛姥姥，刚开始她不好意思接收，在我催促下，她接过棉袄，翻来翻去看了很久。她很高兴地说：“还很新的呢，让我这个穷老太婆穿，可惜了！”此时，妈妈对她说：“牛婶，您老人家对我家这样好，我送您一件旧棉袄，表示我家的一点心意。”听罢妈妈说的话，牛姥姥终于同意接收这件棉袄。不过，她没有立刻穿上这件棉袄，她笑着说：“谢谢桂兰侄女还心疼我这个穷老太婆，这件棉袄我拿回家留着过大年穿。”
可是等到过大年的时候，初一这天大早，我和三姐去村南山崖下的土窑洞给牛姥姥拜年，我们却看到她没有穿那一件黑大绒棉袄。我与三姐不好意思询问她为何过年不穿那件棉袄？我心里琢磨，牛姥姥舍不得穿这件半新的黑大绒布料的棉袄，也许等她死后睡进棺材里的时候，她才舍得把这件棉袄穿在身上。把她的一生忙的事干完了，于是她把头发梳得亮亮的，把脸和身子洗的干干净净的，才换上这一件干净体面的黑大绒棉袄，风风光光地离开这个苦难凄凉的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与她的丈夫、儿女、孙子团聚…….
那个大年，我与三姐给牛姥姥拜年后，回到家心里依旧很沉闷。以致我后来离开老家后，我的心里一直铭记着大山里那位艰辛、孤独、寂寞的牛姥姥，铭记着大山里那个寒冷的冬天……
转年夏天，小脚的牛姥姥柱着棍子，背着柳条筐子，给我家送蔬菜。到了秋收时，她又给我家送新鲜嫩脆的玉米棒子。有一次下午，牛姥姥来我家串门，她与妈妈说说笑笑，拉呱她们小时候的故事。妈妈留她在我家吃晚饭，家里没有细粮，只好熬谷糠糊糊粥，多煮一些山药蛋。我与三姐从田地里归来，家里便热闹起来。终日在土窑洞孤独的牛姥姥每次到我家就变得很开心，她那干瘪的嘴角老是挂着笑容。她连着喝两大碗谷糠糊糊粥，吃三个山药蛋，她吃的满头大汗。我的七岁的小弟弟坐在牛姥姥身旁，他的鼻子似乎闻到啥异味，只见他直皱眉头，他终于喊道：“妈妈，我闻到有一股酸臭味道。”妈妈瞪了他一眼，妈妈斥责他：“有啥味？还不赶快吃饭。”此时，牛姥姥那干瘪的嘴不慌不忙地直爽地说：“啥味道，还不是我身上的汗臭味道，我不像你们从城里回来的人，每天擦洗身子，爱干净！”说着她憨憨地乐呵呵地笑了。牛姥姥的坦率和直爽，倒使我们全家人很不好意思，大山里的人有话不在肚里憋着，大山里的人有真情！晚饭后，夜幕下我与三姐送牛姥姥回到她居住的土窑洞。我们回到家，妈妈正狠狠地数落着小弟弟：“你已经是读书的娃娃，有啥理由嫌弃曾在饥饿岁月，帮助我家的穷老太太，她是我家的大恩人牛姥姥。”小弟弟低着头哽咽着，妈妈也哭了，我与三姐都落泪了…….
回城了，我们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大山里的牛姥姥
四年后深秋，在苦难和风雨中煎熬的我家终于回城了。使我们遗憾得是，二年前，三姐被生活所逼，嫁给二里外巴掌大的小村的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把她永远地留在了大山里。临走时，妈妈嘱咐我，请牛郎姥姥晚上到我家吃一顿便饭。我步行四十多里远的县城，买了二斤猪肉，一斤豆腐，还买了半斤散白酒。（三姐正在坐月子，回不了娘家）当天下午，牛姥姥来了，她还穿着破旧打补丁的衣裳，笑眯眯走进了家门。我让牛姥姥上炕歇着，妈妈正忙着烧饭炒菜，我也忙着抱柴禾烧灶火。
我们四人围坐在土炕上，一张小炕圆桌上摆放着一盏小煤油灯，这是一个很平静很冷清的最后晚餐。牛姥姥爱吃肥肉和豆腐，我还特地给牛姥姥倒了好几盅白酒，一会儿她的脸烧红了。她有些喝醉了，她那干瘪的嘴巴在不停地唠叨着…….我与妈妈心里猜到，牛姥姥知道我们要回城了，她心里别扭。往后她更孤独了，村里的人们都看不起她这个穷老太婆…….真的，牛姥姥好些年没有喝酒了，她放下酒盅，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一次喝酒，最后的一次享受这人世间的温暖。一会儿，牛姥姥躺在土炕上睡着了，她睡的真香甜，鼻子打着一阵阵鼾声，她也许又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妈妈给她身上搭盖着被子，怕她着凉。我与妈妈赶忙收拾碗筷，将行李捆好，用小帆布箱子带些衣裳。（一件木头柜子给三姐留下）夜深了，我与妈妈也入睡了。（妈妈给三姐留了一封信：家里留下几件衣裳，让三姐送给牛姥姥，最后回报牛姥姥的恩情）
转天，天还没有大亮，牛姥姥把我们叫醒，她已把谷糠糊糊粥煮好了，让我们快些吃早饭赶路踏上回城的旅途。吃罢早饭，我们就要离开了这片曾流过泪水和汗水的土地，让我们又爱又恨的老家。一双小脚的牛姥姥柱着棍子送我们出村，直奔东山梁上。（上了东山梁上，才能寻找到去县城的土马路，等待去往县城的公交汽车。）小脚的牛姥姥一直送我们上了东梁山坡，在我们劝说下，她才迈着小脚，慢慢地往山坡下走去。
我回首远远地眺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被晨雾遮住，看不清了！最后我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云雾，我知道在这白茫茫一片之中，牛郎姥姥正在慢慢地向村里走去…….此时，我与妈妈都流泪了…….
尾声
五十八载过去了，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那段大山里的往事，没有忘记那大山里的牛姥姥。一个普通平凡的大山里一位孤独的老人。她的头脑没有曹雪芹文学笔下所描写的那个刘姥姥那样充满智慧和幽默，更没有刘姥姥能察颜观色和能说会道，没有刘姥姥三进贾府游逛大观园而吃过见过，真正见过大世面。而牛姥姥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甚至也没有进过县城。她冬天没有棉袄穿，她的丈夫和儿女及孙子都先后病死，留下孤独寂寞的她，像大山里一棵野草在风雨中顽强地煎熬和挣扎。
2015年冬天，我回到了离别多年的老家，才知道我思念的牛姥姥早在七十年代末已去世了。我来到她曾居住过村南山崖下的土窑洞，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土窑洞坍塌，荒草丛生……难忘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哭着喊道：“牛姥姥，我来看望您了老人家了……”（小山村已空了，只有一户人家）
牛姥姥，一个平凡的大山里的贫困老人，一个红色的贫农，在那阶级斗争的岁月，她心里没有装着仇恨，没有对文革时候的落难者落井下石。对于落难和陷入饥饿中的我家，她伸出了援手。她的勤劳朴实，她的善良真诚，赢得了我对她的敬重和永远地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