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仇英《圣绩图》(局部)
重新发现孔子
文 | 刘强
所以说“重新发现”,是因为“耳熟能详”,自以为不用发现——我们都自以为认识了孔子,看清了孔子,理解了孔子。
其实呢,哪怕天天读《论语》的人,也有可能完全不认识孔子,不知孔子是谁。他们所理解的孔子,常常是被遮蔽、被侮辱、被平庸化、被污名化了的孔子,简言之,那不过是他们心中臆想的“假孔子”!有人就是靠着对“假孔子”的图解和抹黑,出了书,当了教授,成了所谓文化名人的。
2017年9月28日,我应山东卫视的邀请,担任全球祭孔大典直播现场的学术嘉宾。当时在曲阜孔庙的万仞宫墙上,主持人问我“心目中的孔子”是怎样的。我的回答也用了三个“人”字:圣人、恩人、亲人。
仇英《圣绩图》(局部)
首先,孔子是中华民族的“圣人”。如果要加个限定,“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圣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孔子之前,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为圣王,唯有孔子,乃一布衣,而通过自身的努力,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达到了“以人合天”“天人合一”的圣者境界,并建构了儒家圣学的“道统”。
孔子晚年尝说:“吾道一以贯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朝闻道,夕死可矣”。可知,孔子心中,确乎有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大道在焉。此道者,即人所当行之道,仁义之道、中庸之道、君子之道、圣贤之道也!
然而,正所谓“知德者鲜矣”,真正能明此道的人,多乎哉?不多也!故孔子又尝自叹:“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从这话也可以看出,颜回去世之后,孔子举目四顾,天下之大,弟子之众,竟再无一个知音。那就只有寄希望于“天”了!
换言之,真正理解孔子,明白其何以为圣人,绝非易事,不仅需要知识,需要情感,需要生命体验,更需要智慧!仅靠聪明和学问还真不足以知孔子!所以,子贡、宰我、有子、子张诸弟子,虽然没有一个不聪明,但他们差不多都是在孔子去世之后,才仿佛经历一场“精神地震”,恍然意识到孔子的伟大,并纷纷感叹:
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曰:“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其实,孔子不仅把希望寄托给了“天”,也把道统的一线命脉传递给了“后人”——也即“后死者”。而“后死者”中,第一个全面认识到孔子圣德的不是别人,正是孟子。孟子没有得到过孔子亲炙,完全是从经典和传说中感知孔子,但他最终得出了结论: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的这一推断证明了,圣学之“道统”确实存在。孟子之后,历朝历代真有智慧和觉悟的读书人,无不确信并证成了此一道统的存在。这些人,都有一个感动人心的“共名”——“圣人之徒”,简称“圣徒”。
所以,孔子是不是圣人,这问题在你追问时便有了答案。“圣人”这顶桂冠,绝不是孔子自封的(孔子自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也不是哪个帝王颁发的,而是“后死者”或者说是历朝历代那些认识了“真孔子”的读书人和士大夫们公认并且追认的!
说孔子是圣人,不仅因为其集智、仁、勇“三达德”于一身,实现了“即凡而圣”“参赞天地”的“内圣”境界,还因为其立德、立言,还立了功,他在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中实现了真正的“外王”。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孔子是中华道统的奠基者,建构了仁礼并重的价值体系、内圣外王的治理之道、中和兼美的道德文明。有人说孔子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所以他周游列国、干谒诸侯,就是为了“找工作”!这真是二十世纪以来最大的“胡说”!要知道,孔子立的不是一时一代之功,而是千秋万代之功!所以司马迁才要说: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史记·孔子世家》)
仇英《圣绩图》(局部)
其次,孔子是中华文化的恩人。“恩”从何来呢?我以为,主要在于孔子是中华“学统”的开创者,他晚年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中华学术文化全体大用,悉在六经中开出。
故民国学者柳诒徴说:
“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以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中国文化史》)
孔子,就好比中国文化长河的上游的一个蓄水池,他把上游的河水蓄积存放,然后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下游,使这条文化的长河滔滔滚滚,永不干涸!这不是恩人是什么?
孔子不仅奠定了“道统”和“学统”,还兴办私学,广收门徒,有教无类,让更多贫寒人家的子弟享受了教育的“机会平等”,改变了教育为官方垄断的历史,孔门三千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教育成就古今中外鲜有其匹。这样的伟大贡献,一个“教育家”的称号岂能了得?!
今天,一些受百年西化思潮影响的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常常喜老庄、贬孔孟;或者崇佛老,斥儒家(以为体制认同儒家,那么反儒家就是一种进步和革命,甚至是一种时髦)。
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了解文化。我以为,文化不仅是知识系统,还是价值系统,同时还是信仰系统。知识人不等于文化人——只有被文所化、并能以文化人的人,才配称作文化人。
一个文化人并不在于他“知道”了多少知识,而在于他对滋养自己的文化有一种信念,并能把这种信念转化为行动,从而去传承并更新这种文化,为其不绝如缕地存续于天地之间,略尽绵薄之力。
我不反对有些人以“知识人”自居,并对研究对象怀有一种类似“科学主义”的求真态度,但我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文化人”、“价值人”和“信仰人”。陈寅恪说得好: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当年王国维投湖自尽,其实正是他所信仰的文化开始衰落,也可以说是他的信仰破灭,很多人以为他的死是“殉清”,我却以为是“殉道”。这一种带有哲学甚至宗教意义的死亡,不是一般“知识人”所能了解的。
仇英《圣绩图》(局部)
第三,孔子是中华百姓的亲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孔子标举和弘扬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等价值,深入人心,泽被后世,影响到世世代代,千家万户,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伦大道。
孔子对“孝道”的伦理设计,以及诗教、礼教、乐教等一整套教化体系,追本溯源,皆奠基于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之始基的“人禽之辨”。中国文化之所以有别于西方,就在于两种文化价值起点不同,西方文化主张“神人之辨”,而中国传统文化则奠基于“人禽之辨”。
有了这种“以人为本”的价值系统,才使“淡于神教”的中国人,有了朴素而又坚实的自我确信,也使得中华文明得以绵延不绝,生生不息,即是经历再大劫难,也能自我修复、浴火重生!
我常常想,父母给了我们肉体的生命,把我们抚养成人,我们知道“亲”;像孔子这样的圣人,给了我们文化的慧命,让我们找到安身立命的根基,我们为什么不知道“亲”呢?
仇英《圣绩图》(局部)
第四,这还不算,孔子还和他最喜爱的高徒颜回,共同奠定了“师道尊严”,为一个注重“血缘”的民族,开启了尊崇“学缘”的崭新时代。那是颜回死后,围绕颜回的丧事应该怎么办理,孔子和弟子以及颜回的父亲颜路有过多次博弈,最终是将师徒关系与父子关系做了一个非常精妙的“等价代换”。
从此以后,“学缘不亚血缘亲”,“师徒情深赛父子”,师者作为一个人智慧的启蒙者,得以和“天地君亲”并列,进入中国人的价值系统和祭祀活动。这是多么伟大的贡献!孔子不是中华百姓的亲人又是什么?
有人问:当代中国需不需要孔子?我的回答:不是需要,是太需要了!而且,不仅在中国,甚至再扩大一点,在整个“汉字文化圈”,论文化影响力和精神感召力,没有一位文化人物能真正超越和替代孔子!我们看看梁启超在他未完成的《世界伟人》中如此评价孔子:
吾将以教主尊孔子。夫孔子诚教主也,而教主不足以尽孔子。教主感化力所及,限于其信徒,而孔子则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举中国人,虽未尝读孔子之书者,而皆在孔子范围中也。吾将以教育家尊孔子。夫孔子诚教育家也,而教育家不足以尽孔子。教育家之主义及方法,只能适用于一时代、一社会,而孔子之教育,则措四海而皆准,俟百世而不惑也。吾将以学问家尊孔子。夫孔子诚学问家也,而学问家不足以尽孔子。学问家以学问故而成家,而孔子则学问之所出也。吾将以政治家尊孔子。夫孔子诚政治家也,而政治家不足以尽孔子。食政治家之赐者,不过一国……不过百年,而孔子之因时的政治,可以善当时之中国,可以善2000年迄今之中国。(《世界伟人》)
梁启超先生一生多变,但始终都抱持着一种真儒家的淑世情怀。他对传统文化,始而怀疑和批判,最终又肯认和回归。他对孔子的这种饱含情感的判断,还是慎思明辨后的结论,而且出自真心,故而令人动容。而且,说孔子是圣人,并不是神化孔子,恰恰是为孔子正名和归位。因为孔子为所有人做了最好的榜样!
正如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所说:
我读孔子的许多书籍,并作笔记,我觉着他所说的只是极纯粹的道德,既不谈奇迹,也不涉及玄虚。……他谦虚地探索,让人不要迷失于世界,让精神被理性之光照亮,他只用智者的身份说话,而不是站在先知的角度,然而我们相信他,在他自己的国家也是这样的。”(《风俗伦》)
总之,孔子一生好学不倦,勇猛精进,自强不息,超凡入圣,为后世确立了圣贤可学而至的高标懿范,感召千秋万代,至圣先师、万世师表之谓,良有以也!孔子不是神,而是圣,而圣人,首先是人。信神,是他信,是向外找力量;信圣,是自信,是确信人可以自带光芒、自我给力、是向内找自信!
那些批判孔子的人,不仅是“智不足以知圣人”,“学”也不足以知圣人。他们忘了,孔子代表的不是“势统”而是“道统”。真正的儒家思想,一向都有“道尊于势”“从道不从君”的传统。历代帝王尊孔,不管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尊道,是为了给自己的打下来的江山建立合法性。
所以,孔子被历代帝王所尊崇,不是孔子的错,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坏人也需要阳光,难道阳光被坏人利用了,就是阳光与坏人同流合污吗?这是什么逻辑呢?不是强盗逻辑,也是霸道逻辑!这种混淆是非的逻辑,被秦晖先生戏称为“荆轲刺孔子”,某些批判家,不敢向秦始皇开刀,只好拿孔子撒气,这已足见其可笑;而其不论多么诋毁孔子,都不能损孔子伟大之一分,这又足见其不知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