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地道风物

什么是苏北？这是一个宇宙级难题。苏锡常的苏南人认为：我们以北就是苏北。于是扬州人不乐意了：徐州、连云港才是苏北，我们是苏中！南通人很纠结：我们很多地方讲吴语方言的，怎么能算苏北呢。这种话题上海人也能插一嘴：难道不是苏州河以北，都叫苏北？

苏北究竟有多少种分法？制图/田东玉

对于徐州、连云港、淮安、宿迁、盐城、扬州、泰州、南通、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排名不分先后，特此注明）来说，每个市都有不同的答案。

那么，到底什么是苏北？

在中国最“散装”的省，“苏北”，无处不在

在《江苏省统计年鉴-1997》里，首次提出了苏南、苏北、苏中三个经济范围，并以此来进行经济数据统计。连云港、盐城、淮安、徐州、宿迁这五座城市，作为江苏北部的全部阵容被确定下来，并延续至今。

但以苏南吴语区人的视角，如果现在被定义为“苏中”的扬州、泰州和南通不算苏北，那“苏北人”的概念直接就不存在了。

万历年间修建的文昌阁，如今依然矗立在千年古城扬州的中心位置。摄影/郁兴

苏北这个词实际上相当年轻，它来自于近代上海开埠以后。

吴语方言里“刚波宁”即江北人，用来代指所有长江以北的人。现如今这个词被“苏北人”代替，即使是在最传统的老上海滑稽戏里，现在也更多地使用“苏北人”这个代称。

其实苏北地区的范围之所以这么不明确，最主要的原因是，突然多出了一个“薛定谔的苏中”。

扬州、泰州、南通：我们是苏中！

滑稽戏里模仿的苏北人，大多操扬州或者南通口音。可如今这两个地方的人，却并不认为自己是苏北人。现在扬泰通人士爱称自己为苏中，却仍然摆脱不了苏北这个名头，就算再怎么解释，苏北第一人民医院都坐落在扬州广陵区。

位于扬州市区的苏北人民医院。摄影/郁兴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当年扬州第一条铁路建成之时，报纸报道：苏北终于打破了没有铁路的历史。吊诡的是，彼时经过徐州的津浦铁路早已建成并运行多年。相对可信的解释是，当时铁路徐州段归济南铁路局管辖，并不属于江苏。

于是，人们也总有种扬州、泰州和南通属于苏北的印象。在1997年“苏中经济区”这个概念出现之前，扬州、泰州和南通都是苏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曾经就安在泰州的曲江楼，苏北人民行政公署也曾设置在扬州市区。

泰州南山寺，稀有的千年古刹，历史上曾多次被毁，图为修复后的南山寺文峰塔。图/视觉中国

其实扬州算苏北这件事，在江苏省以外的人看来很奇怪。在外地人的印象中，扬州一定是江南，是李白笔下“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华都市，是隋炀帝赏琼花的那个温柔水乡，看起来与“北”也不怎么沾边。

这并不完全是一种错误认知，在历史上扬州确实曾是江南。东晋到南朝时期，扬州的行政区划被明确为了长江以南的今天苏锡常杭嘉湖一带，长江以北都被划归徐州。在那个时候，扬州与“江南”基本上是同义词。直到隋朝时，扬州治所被迁移到了位于长江以北的江都，扬州才逐渐被剥离出江南的语境。

扬州瘦西湖湖上花海。图/视觉中国

不过，也不是江苏减江南就等于苏北。六朝古都南京，就保留着一种“不南不北”的金陵气质。语言上南京和镇江的江淮官话都算北方方言，地域上南京更是横跨长江两岸，因此成为了游离于“苏南苏北”定义之外的独特存在。

如果你看到“江苏”xx公司，一般都是在南京开的，至于所谓“徽京”，则半是玩梗，半是对南京辐射范围囊括了安徽部分地区的真实反映。

江苏省的方言，按大类可划分为官话和吴语，官话区又可再划分出中原官话区和江淮官话区，还可以在江苏各个县镇无限细分。制图/田东玉

再一路向北，即使是苏北五市，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继承了江苏大内斗省“散装”传统的精髓。比如“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徐州，历来以淮海中心自居，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令苏南人都不愿称其为“刚波宁”，而是冠以别的“尊称”。而隔壁连云港的朋友们，出去自报家门的时候，总会有人迷茫地问道：连云港，不是山东的吗？

苏北，是如何被塑造的？

如果你实地坐高铁过淮河，大概就可以感受到苏北（以下部分所述苏北，以近年来江苏省人民政府公报使用的“苏北地区”、“苏北区域”等为准）与苏中、苏南的差异，而这也是江苏文化分野的重要依据。淮河以北，是骏马秋风冀北；淮河以南，是杏花春雨江南。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意象，因为地理的联结而被糅合在了一起。

淮河盱眙段。摄影/郁兴

水道不通，作物不同，模糊了淮河以北与鲁西南的界限，反而使淮河两岸显现出明显的差别。仅一河之隔，一边是大口的把子肉、地锅鸡，另一边则是豆腐都要切成一千根丝的淮扬细点，连饭都吃不到一起去，更别说其它差异。因此以淮河为界，就是划分苏北和苏中的基础思路。

江苏是沿江省份，但对于苏北来说，对地形地貌塑造作用最强的，却是一条已经不再流经江苏的河流——黄河。

黄河的泛滥，曾给苏北居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永久地改变了这片土地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貌。制图/田东玉

中国南北方以秦岭-淮河为界，在江苏，淮河两岸人文风貌与地形态势的区别，尤为明显。

自从青岛到盐城的青盐高铁和盐城到南通的盐通高铁相继开通以后，苏北和苏中之间的交通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另一方面，坐上这趟高铁，江苏省的南北差异能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到人们眼前。

江苏盐城，盐通高铁线上的高速列车运行繁忙。图/视觉中国

从青岛到盐城段，窗外的风景并没有因为跨越了省境而发生变化，大片的金黄麦田与杂处其间的草垛，与百年前黄河泛滥留下的黄色沙质泥土，共同组成了苏北大地的景观样貌。

而一旦过了淮河，则立刻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池塘遍布、水网密集，青绿色的稻田随着微风轻轻摇晃，似乎与远处地平线外的东海波涛同频共振。

盐城九龙口国家湿地公园。图/视觉中国

淮河南部是江淮地区，长江中下游的特征明显，作物是水稻，船能行驶在任何一座城镇和村庄。而淮河北部则是黄淮地区，或者用一个更普遍被人们所熟知的词语“黄泛区”。

当年黄河改道夺淮入海，让整个苏北面临了严重的水患，苏北成了几百年的“黄泛区”。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填平了苏北地区的洼地，将海岸线向东推移了近200公里，如今的“江苏最高峰”云台山，在历史上曾是一座海外孤岛，也因为黄河的作用，与陆地相连。

在古人眼中，云台山是和瀛洲、蓬莱一样的海外仙山，如今的云台山已经和陆地相连，从连云港市区可以坐观光车到达。摄影/王健民

另外，由于泥沙淤积和旧黄河大堤的建造，使得黄河故道一段地势相对两侧过高，间接导致淮河与苏北一系列河流并不互通。可以说，黄河塑造了苏北。一段黄河故道，分出了两个迥异的世界。

于长江入海口的上海、苏州逐渐崛起，成为中国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与此同时，苏北却进入了上千年来最低潮的时期，由于黄河泛滥导致水旱蝗灾连年不断。为了生存，许多黄淮流域的人们被迫背井离乡，进入上海、苏州、南京等长江以南的大城市。在南京由于大家方言接近，很难分清彼此。但在苏沪等地，“苏北人”操着的一口江淮官话极有辨识度。

故黄河畔新彭城。摄影/李玉龙

当时“苏北人”在苏南从事的职业大多为拉黄包车、码头搬运工等体力劳动职业，或者是“扬州三把刀”，即理发、修脚、厨师，这样利润微薄的小生意。苏南吴语区的人民对于“苏北人”贫穷的刻板印象，就此形成。

随着清末的黄河北归，以及建国后几十年的淮河治理，苏北的水患问题已经彻底成为了历史。苏北各地人民创造美好生活的愿望，正推动着这片热土蓬勃发展。如今，苏北的经济增长十分迅猛，曾经贫穷落后的苏北地区，已经是大家口中的“苏大强”。

已经成为特色旅游项目的黄包车，记录了“苏北人”艰苦奋斗的岁月。图/视觉中国

被偏见的苏北，其实也是苏大强

由于区划变迁、经济差异、文化认同……等种种复杂原因，江苏省的“散装”在中国各个省区之内都无可匹敌。

苏南苏北多年以来的“内斗”，许多话题都围绕经济展开，于是给许多人留下了苏北贫穷、落后的刻板印象。

但今天的苏北，其实不穷。从江苏省13个市的GDP总量来看，老大苏州和最后一名的连云港，仅差不到6倍；人均GDP相差2倍多一点。这种各市经济发展十分均衡的现象，在全国范围内实属罕见。

今日连云港，依山傍水，景色宜人。摄影/王健民不仅如此，江苏省“十三太保”均位列全国百强市的范畴。2022年，江苏省25座县市“霸榜”全国百强县名单，占据了榜单的4分之一。你或许没有听说过灌云、杭集这些江苏县城的名字，但你一定用过这些地方生产的产品。全球每3支牙刷，就有一支来自扬州杭集镇；每10所中小学校的校服，就有8所被连云港灌云县承包；世界上每3台笔记本电脑，就有一台生产自苏州昆山；全国每10把小提琴，就有7把产自泰州黄桥镇……诸如此类的县乡产业，不胜枚举。

苏北五市 也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逐渐崛起。

👈向左滑动从泰兴的小提琴，到扬州的牙刷，看似不起眼的小商品中，藏着江苏省日渐富强的秘密。图/视觉中国

若论起重工业，那苏北老大徐州必须展露姓名。今年年初，电影《流浪地球2》让徐工集团出尽了风头。重工业是徐州三大千亿元产业之一，也是当地支柱产业。钢铁、煤炭、电力、重型机械……一系列重工产业，让老工业城市徐州展现着“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状态。

👈向左滑动徐州，一座拥有着重工业气息的苏北城市。摄影/李玉龙

盐城，背靠长三角经济区，是新一代的汽车城；淮安，美食之都，如今是苏北五市当中第三产业占比最高的城市，文旅和物流支撑起了这座城市的发展；依靠医疗器械和船舶制造富强起来的宿迁，如今已经是“中国光伏之都”；连云港，欧亚大陆桥的起点，现在是华东地区医药制造的中心城市。

👈向左滑动苏北一众城市，最早由运河漕运兴起，如今也都在积极发展高新技术产业，追赶科技的浪潮。图1摄影/郑舟图2摄影/李琼

内斗省，斗则强。看着江苏省各市在“互相伤害”中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强大。就能明白，这种内斗并非无意义的内耗，而是积极的良性竞争，是江苏各市“和而不同”的体现。

而且江苏人也不是一直都不团结，江苏人经常一起揶揄苏州自己的机场总是建不起来，将南京称之为“徽京”，起码在这个时候，江苏省至少有12个市都能站在同一阵线上。

当然，不管苏南苏北，面对葛军出的江苏数学卷，所有的江苏学子都会发出一声长叹，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团结”。

广陵、江都，都曾是扬州城的古称，图为扬州市广陵区东门遗址。摄影/李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