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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车书一混同”，仅是情怀。但做事不能仅靠情怀。尤其是这种规模空前的灭国战，一定要有理性算计。而所有关乎统治的理性算计，几乎都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谁，何时，以什么方式，得到什么。

谁，当然是完颜亮。

何时，具体是当时情境。简单拆解一下：

一是完颜亮政变上位，统治合法性很低；

二是完颜亮推行汉化，得罪了女真权贵。

本来当皇帝就不能服众，而且还得罪了那么多人。所以，当时情境就是完颜亮帝位非常不稳之时。

方式，是灭宋战争。

无论成败如何，完颜亮都能通过灭宋战争进一步集中资源。不满意的人可以换掉、想重用的人可以提拔，甚至自己这个皇帝还可以绕开庙堂上的女真权贵，直接向州府和军队发号施令。

如果灭宋成功，那完颜亮自然立了不世之功。以阿骨打为首的女真一代有灭辽之功，以粘罕为首的女真二代有残宋之功，以完颜亮为首的女真三代有灭宋之功。这时候，不让完颜亮当皇帝，简直就没天理。

而灭宋之后的战争收益，将会统统流入完颜亮的口袋。大批南宋政治精英，也将全都归入完颜亮麾下。不夸张的说，完颜亮完全可以用南宋降臣换掉所有不听话的女真权贵。到那时候，还有哪个女真权贵敢跟他叫板？

得到什么，也就不言而喻：比肩女真一代的丰功伟绩、收获无比丰厚的政治资源、堪比女真太祖的统治合法性。

然后，单看这些收益，完颜亮还有什么理由不灭宋？比之“万里车书一混同”的浪漫情怀，实实在在的好处更让他垂涎欲滴。

事前无法预测，事后可以总结。

其实，事前预测和事后总结是一回事，区别仅是偶然性。一场规模在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战争，偶然因素太多。而且，任何一个都足以决定战争结果。所以，根本没法事前预测。

完颜亮都打到长江边上了，结果自己的水军却没能跟上，辛苦打造的战船全部报销。陈家岛海战谁能想到？

完颜亮本可以一鼓作气冲过长江，但是半路杀出一个虞允文，采石之战中断了金军的渡江可能。这个偶然性谁能想到？

刨除偶然性，就可以讨论必然性了。事后总结来看，完颜亮征宋之战，几乎就是必败的局面。

首先是内部意见不统一。

征宋灭宋，对完颜亮有好处，但对女真权贵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等灭了赵氏南宋，完颜亮接着会干啥？

加速宋朝化，然后加速屠戮女真权贵。即便不屠戮，他所领导的大金帝国也会把女真权贵挨个架空。因为宋朝化的女真大金拒绝权贵。

所以，完颜亮在前面搞战争，女真权贵在后面就搞政变。内部分裂严重到这种程度，仗还怎么打？

其次是军队也不忠诚。

按女真传统，大金元帅府掌控军队。元帅府的都元帅、副元帅们，几乎清一色女真权贵。但完颜亮裁撤元帅府，权归枢密院，实际由他这个大金皇帝亲自掌控军队。

但这需要时间。

上层、中层军官以女真权贵为主，基层军官以猛安谋克为主，皇帝怎么掌控？所以，后方权贵政变、掀了完颜亮的桌子，前线军队哗变、结果完颜亮的生命。

第三是金军战力太差。

完颜亮运筹帷幄、金军战力爆表，然后一口气灭掉南宋。那前面两个原因就会直接被消灭掉。完颜亮运筹帷幄没问题。这家伙天生就是搞大战争、做大布局的猛人。但金军战力实在太差。

这一点，我们观察金军的战场表现就能发现。但凡宋军认真打仗，那金军就肯定打不过。不管是西路川陕还是中路荆襄，甚至东路两淮也一样。如果再结合南宋间谍的战前情报，就会更清楚。

有备者，本朝讲和之后二十余年得以生养训练。金人所射弓不过五斗（60~80磅），本朝战士所射弓多是一石（120~160磅）或二石者。铠甲、戈矛之类又皆坚利。

现代人拉不开古代的弓。即便奥运冠军也就能拉50磅。所以，你把金军士兵拉到现代肯定都是奥运冠军的苗子。但在古代，拉弓不是为了拿金牌，而是为搏命。所以，五斗60到80磅就只是送死。人家宋军是你的两倍，靠射箭就能射死你，你还怎么打？

如果仅是金军士兵战力差，那还有情可原，养尊处优二十多年，自家的少爷们肯定比不了父辈、祖辈。可问题是整个金军都不会打仗了。

金人所造新军器已毕，尽将往日京城所得军器焚毁了当。其所造甲太沉重，披戴艰难，所造手刀各样长，出鞘亦甚艰难。

为了灭宋，海陵王没少花钱，重新打造兵器、重新打造铠甲。而且，不惜工本，一定要用最好的。为防止鱼目混珠，还把旧军器全给毁掉。但新造的铠甲太重，穿上都费劲；新造的手刀长短不一，出鞘还特别艰难。这说明整个女真大金的军事体制出了问题，从上到下都找不到一个懂得打仗是怎么回事的人。

第四是金朝政治更差。

内部意见不统一是高层，但基层行政系统问题更大。重点关注一下大金水军。绍兴三十一年八月或十月，海陵征宋全面打响。而在绍兴三十一年初的时候，海陵王搞了一次海上阅兵，也就是是一场海上军事演习。

这次阅兵，以新造的金军战舰对战俘获的南宋战舰，结果是金军完胜。可实际情况呢？实际情况是陈家岛海战中，大金水军一触即溃。七万人规模的金军顶级舰队，竟被一支三千人的南宋二流水军完虐。然后，你就说这场海上阅兵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金官员蒙起他们的皇帝来，是真敢拿军国大事开玩笑。

那大金水军为什么这么残废？

其所统主将皆南官，靳赛、徐文、孟彬、王大刀等主管。然所括水手皆灌园、种稻、取鱼之人，实不谙江海水性。其官吏往通贿赂，谓如实曾驾舟之人有钱则得免，其不谙水性者无以为赂，则反被差委。其宿州（安徽北部）水手无处声冤，众人共殴杀本州同知（如本朝通判）。奴婢而行，可见人心是胁从。

大金水军的高级将领，其实没问题。靳赛原为刘光世的部下，淮西军将领，后来兵变投到女真。徐文曾是南宋的水军都统制，先投降刘豫、再投降女真。其他人，就成色来说，都算不错。大体判断，这些人应该是完颜亮精挑细选的。

但水军士兵不能也由完颜亮精挑细选，只能交给大金的行政系统。真会驾舟、真有手艺的，花点儿钱就能免征。浇园的、种稻的、打渔的，甚至连游泳都不会的壮丁，竟被塞进大金水军。甚至，宿州地区还为此闹起了民变。就这种水军，怎么可能打得过以舟楫之利见长的南宋水军？

满世界招募水手，竟招募了一支连游泳都不会的“水军”。那满大金招募的军队和马匹呢？想都不用想，基本上跟大金水军一路货色。因为大金的行政系统根本撑不起海陵王的雄心壮志。

海陵王死了、金军败了，那南宋又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