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自己独特的色调。
现在是一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隐约能感受到春的气息。走在校园,路旁的腊梅已开,满枝嫩黄色泽的花朵暗香涌动。虽然风寒料峭,但一丛丛迎春花的纤长枝条上,仔细端详,生机初露,已经鼓起了一个个泛着一丝丝青绿的小小花苞,似乎在蓄存着力量。一回头,我还看到了一排排老树虬枝的梧桐树,其中最高大的那株,叶子早已落尽,枝上,有鸟巢,浅灰色,用衰草与树枝编织而成,丝丝缕缕又环环相扣,让人不禁喟叹鸟的工匠技艺如此精妙。
大自然以十二月为生命一轮。其所滋育之万物生灵,亦如这十二月,由生到灭,苦乐兴衰,如果说,二月苏醒,三月朦胧,四月轻柔,五月清澈,六月光华,七月激荡,八月升腾,九月丰足,十月灿烂,十一月高远,十二月安寂,那么一月,一月则是静谧。
静谧的一月,既是万物逐渐复苏,也是辞旧迎新的月份。此时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大寒还未到,天大寒才有落地盈尺不可止的好雪,当漫天雪鬃呼啸,早起,冰封的窗亮得耀目,门外飞雪漫天,太阳随寒气凛冽,雪片纷纷,铺天盖地,都被映为玫瑰红。面对着这样的景致,也许会感到一丝隐隐的怅惘。它完美,但却过于静谧,过于空灵。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景致,而是一个完满而自足的境界。置身于这个境界之外,总能感受到银白雪光背后所隐藏着的深沉的缄默,并为此惶恐而孤独。
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才会渐渐缓过来。一月是冰冷的,壮阔的,沉默的。一月是所有的事物,也只是一种事物。一月是好多个瞬间,一月也是一整年。因为,一月犹如一条衔尾蛇(Ouroboros),头部衔住尾部,形成自我缠绕的圈环。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自己的尾巴又为它带来无限的粮食,这是一种永恒更生的循环模式。结束就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时间以十二月为生命一轮,永远持续轮回着。一月是时间循环的连续体,接续着死与生、绝望与希望、终结与开端的两极。它描述了世界自我更新周期的刻度。
如果,你在一月的静谧夜晚,怀有冬去春来的心境,看向窗外蓝色的夜。天空中明月朗照,松树的树冠,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没入天空。在松树的顶端,啄木鸟呜呜地啄着树身。。明月君临这个世界,将一切都收敛在自己的光芒里,于是宇宙中就只有月光:澄明而颤动着的空气。由当下所见一月,你会想到万里长空,天下是是处处,都由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来,无数人临斯地,登斯山,望斯月,月还是以前的月,山还是以前的山,江湖还是以前的江湖。万古的时间和此顷,无限的长空和此在,就这样交织到一起。飘忽、闪烁的月光下,那些听起来实在的事物,但等你伸出手时,都又成了一个纤尘皆无的空空的存在,只有那一轮永恒的孤月在注释着什么叫空寂。月光笼罩了一切,月光使它们都成为幻象。
人只有在静谧的一月,才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人必须长期饱受寒冷,才能欣赏披着霜雪发丝的松树,才能领悟远处粗硬的云杉。人只有寂静入心,才能聆听到那蕴含于风的呼啸声,以及树叶的飘零中的那份凄凉,那是大地的声音,从无限的荒野上吹拂过来。
怎么去形容一月呢?
我觉得一月就像个自娱自乐的小孩,用一根麦杆吹出一串肥皂泡,一月是吹出来的第一个泡泡。然后,一个接一个,一连串泡泡轻轻地在半空悠游,那是紧随着一月而来的二月三月四月……直到十二月。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泡泡,悠悠忽忽,在天上摇摆,每个泡泡的里面都装着一个小世界,它们就像一股微风吹过。这个自娱自乐吹泡泡的小孩,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的自娱自乐,显现出一种透明的本质。
我又想到了那个衔尾蛇(Ouroboros)的符号了,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的蛇,结果形成一个圆环,通常,蛇的形态还被表现为双环形,即数学上无限大的符号“∞”。是的,一月也是蛇环首尾相连的部分,蛇的尾巴应该回到自己的嘴巴,不断吞噬自己又不断从自体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