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闺蜜高嫁

每读故事 2024-10-19 15:22:51

酷暑时节,粉黛教人扒了衣服,在院里摁着打板子。

这是大爷的意思,小厮们遂下了狠手,唯恐显得不尽心。

新进门的大奶奶在廊下看着,嗔大爷道:“到底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人,总该给些体面。”

大爷道:“老太太赏她过来是伺候你我的,可没让她这般张狂,按我的意思,远远打发了大家干净。”

大奶奶唇角漾起轻轻一抹笑,扯了扯大爷的袖子。

粉黛与我同都在大爷房里伺候。粉黛生得好,窄窄的脸盘,鼻梁秀挺,嘴唇总是湿漉漉水润润的,一身细白皮肉,放在人堆里招眼的漂亮。

我不如她。

老太太疼孙子,做主将粉黛提成通房。粉黛仗着大爷的宠爱,偶尔娇气些,一屋人笑笑也便过去了。

今日厨下送来了一道玫瑰元宵并一盒白糖薄脆。大爷用了些薄脆,剩下了元宵便出去了。

粉黛从外头进来,见有元宵便尝了一个,说味道极好,这元宵香甜软滑、入口即化,比平日里送来的都好吃,伙着几个大丫鬟将元宵吃得一干二净。

大爷回来便动了怒。

那元宵原来是大奶奶亲手做的,为着这碗元宵,大奶奶指尖还让滚水烫出了泡。大爷见不着元宵,发了好大的火,粉黛略一分辩,大爷就让人将粉黛拖了出去。

噼里啪啦一顿板子,粉黛起初还嚷,后来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腰臀间血肉模糊一片。

我瞧得眼眶发热,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细论起来,那玫瑰元宵数我吃得多。从前老太太就说过,阖府的婢子加在一块,论起吃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简直像饿死鬼托生,不愧是厨妇肠子里爬出来的。

粉黛挨完板子,就被扔回了房。

夜里我偷偷去看她,粉黛趴在席子上,我唤她好几声,她才吃力地睁开眼,汗湿的发就粘在颊边和颈后,平日的光彩半点也找不到。

她哀哀哭道:“从前比这厉害的错儿也不是没犯过,怎么今日就将人往死里打呢,打小就有的情分,都抛在脑后了不成?”

她的眼睛里明明含了泪,却像是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眼发疼。

我只能替她拭汗,劝她道:“你别想了。以后还是小心伺候大爷和大奶奶罢,如今房里是大奶奶当家,不比从前了。”

大爷是勋贵之后,不喜读书谋官,捐了个五品同知的官职,总算有了事干。

大奶奶呢,却是正经名宦之女,叔伯兄弟精明强干,在朝中担任实差的。若不是大奶奶为母守孝,耽误了年岁,这样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婚事,也落不到大爷头上。

大奶奶娘家得势,人又漂亮,大爷怎能不爱重。

他们夫妻情好,房中的漂亮丫鬟们便不合时宜了。

粉黛再不说话,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落下,砸在炕席之上。我们从小便在一处,我知道粉黛,她心里有大爷。

可大爷似乎忘了粉黛这个人。

大奶奶后来却又赏了汤药和补品,命人传话粉黛:已给她收拾了屋子,等她身子一好,就开明路,让她做姨娘。

粉黛病好之日,大奶奶果然说话算话。

而大爷房中也换了一番天地,灯锦、芝兰、鸳鸯几个周正些的都被打发了出去,或配了小厮,或嫁了庄头。

兔死狐悲。我也是伺候了大爷几年的人,样貌虽然平平,大奶奶就能对我放心么?

我不敢赌。

好在这些年手里攒下了几个银钱。我兑了一两五钱的银子,置办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的鲜鱼,一肘蹄子,还有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捎带买了份搽穰卷儿,送给大奶奶身边最有脸面的田妈妈。

很快,田妈妈传话过来,说大奶奶要见我。

灯下的大奶奶一身家常衣服,慢条斯理地剥着莲子,道:“红玉,我听田妈妈说,你从你娘那儿承了不少料理汤菜的本事,想去厨房做事,是这样么?”

我连忙跪下磕头,“是,红玉愿去厨房伺候。”

厨房成日烟熏火燎,还有令主子吃坏肚子的风险,我这样的后来者无帮无派,也捞不到油水,但也比留在这是非地强。

我不想像灯锦她们那般被拉去配人,我想出府。

厨房里的人都在议论,说钱姨娘最近又抖了起来,处处摆足了主子的款儿。早晚又是一顿板子等着。

钱姨娘便是粉黛。

我侧耳听着,一时分了心,菜刀险些斩到手指。

黄昏时我抱着方盒去找田妈妈。今日一早,她就差个才总角的小厮给我拿了个大猪头并几个蹄子,要我替她料理了,留着下饭吃。

田妈妈正磕着瓜子,瞧见我来,说:“怎来得这么晚?”

我掀开盖,陪笑道:“妈妈送来的东西,我哪里敢耽误。这猪头料理起来费了些时候,因此晚了。”

如今我早没了大爷房中当差的体面,府里稍有点体面的婢子都敢来我这里派活儿。猪头料理起来又极费时间,我得插着缝将猪首蹄子刷干净,再拿油酱、茴香大料将其拌得停当,还得时时刻刻盯着灶上的火候,柴火要是不旺,如何将这猪头烧得皮脱肉化?

田妈妈夹了一筷,不禁道:“好香。”

绷着的面皮终于松弛下来,她抖搂精神,连声吩咐旁边的小丫鬟拿些金华酒来佐餐。

我不自觉舒一口气。

忽的帘子从外间掀开,一道温润男声由远及近,“给妈妈问好。”

我循声望去,来人斯文俊秀,身量修长,一双凤眼熠熠生光,但面容苍白,眼底有些青色。身上衣衫倒是简朴。

觉他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人微微一笑,道:“今儿遇见兴旺,他说妈妈有些痰火。我家里存了些衣梅,最能生津补肺、解酒克食,特意给妈妈拿来,这两条鲫鱼是刚捞上来的,妈妈留着吃罢。”

田妈妈得了东西又得了奉承,油滋滋的唇角挂些白沫儿,“劳你费心了。”

她的目光在那鲫鱼上停留一瞬,复又转向我。

我心中暗道不好,田妈妈已然出声:“红玉,你将这鱼拿回去,替我打成窄窄的块儿,寻些旧红糟儿培着。”

又向那人道,“待你再来与我家兴旺吃酒时,我蒸一碟,拌着香油再好吃不过,也不枉辜负昀哥你的盛情。”

我垂下眼,提着两条鱼出去,袖里还有田妈妈给做报酬的两个核桃。

待我绕过后门,适才见到的那人追了上来,正拦住去路。

这是做什么。我不禁蹙眉。

他却笑了,“红玉姐姐贵人事忙,竟不记得我了。那年我与大哥哥一处上书房,孝敬大哥哥了些蒸酥茶食。姐姐直赞那酥油泡螺味道好,向我打听从何处买呢。”

我立时想起来。

原来是甄昀。他是大爷的族弟,父亲去世得早,与寡母守着些薄田过日子。大爷同他亲厚过一阵,但很快又生分了——

他读书比大爷好。大爷不高兴了。

又半年,他寡母病死了,无人为他打点,他便回了金陵老家。那时他穿着孝,身量矮,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同今日可不是一个模样。因此我没认出来。

甄昀说:“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得。我总想报答,不成想却给姐姐添了活计,是我的不是。姐姐怎么去了厨房?就是与花木作伴,也强过去那儿。”

我说:“我爱在厨房待着,可别说恩不恩的怪话了,红玉小小婢子,受不起。”

甄昀说:“如今我还住在后街。姐姐若有难事,可去寻我。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唬了一跳,这话要让旁人听见了,又要生出是非。于是绕过他便走。他在我身后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粉黛整整胖了一圈。

她的下颌从前是尖的,一双水杏眼又亮又圆,愈发显得脸小。如今整个人圆滚起来,并不难看,但远不如昔日貌美。

我又仔细瞧了瞧,衣服是提姨娘时做的,腰身处箍得紧,戒指也死死勒在指节上,腕上的镯子也无多少余量。

都说钱姨娘充主子款儿,可哪有正经主子连件新衣服都落不着。

我悄声同她讲,她只攥住我的手,垂眸道:“大奶奶日日都赏饭过来。大爷他来过一次,略坐了坐,没留宿便走了。这样也好,省得再喝那些苦汁子。”

照规矩,大奶奶无所出,一应姨娘通房都不准停药的。故而粉黛从前总盼着大奶奶过门。

我们说话时,大奶奶房里的丫鬟掀帘进来。她提着食盒,皮笑肉不笑地说:“姨娘好福气,大奶奶今个又赏了好些吃食。”

一霎,粉黛面上绽出笑容,“多谢大奶奶。”

她却瞒不住我,我与她相识多年,如何看不出她脸上的笑意是勉强所为。

食盒掀开,样样吃食拿到桌上。倒都是好吃食,一碟烧鸭子、一碟火熏肉、一副猪蹄,伴有三个大包子及一大深碗八宝攒汤。可分量未免太多了些。

丫鬟侍立在旁,盯着粉黛将其尽数吃下。

粉黛腮帮子教食物撑得鼓起,吞咽已是艰难,好几次差点呕出,可丫鬟却冷冷道:“大奶奶一片心意,姨娘可不要辜负了。”

粉黛挣扎着点头。

哪里是吃饭,分明是受刑。我不忍再看。

大奶奶的人提着空荡荡的食盒走了。

粉黛勉力支起身子,也不再瞒我:“这样的戏码,日日都要演一遍。此前我使着银子,那些送饭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是如此,我的身形也毁了。如今银钱耗光,这样死吃下去,我哪里还有命在。大爷是指望不上了。”

她怔怔一会,又说:“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去大爷房里伺候。我好好的人,怕是要葬在这儿了。”

我听了,心中只替她难过。

大奶奶进门有些日子,她的脾气秉性,底下人也摸着了几分。温柔和气只是面子功夫,谁要是让她不痛快,自有好果子吃。

她抬粉黛做姨娘,不过是为了显示她的宽容大度。有粉黛在前头摆着,长辈那头也好交差。

临走时,粉黛开了妆奁,拿了仅剩的的石榴花纹银钗出来,“红玉,这个给你。有一天我若死了,祭日时你去坟上烧些纸钱,盼我来世投个好胎,也能做一做好人家的闺女,当一当正头娘子。”

她的钗我没要。

我不能让粉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

我是家生子。十岁那年,老太太摆宴,我娘做了一道八宝豆腐。

这菜主子们爱吃,豆腐切嫩片,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便是。

可是有女客吃了这菜,却提起徐尚书嫁女时,席上有道鲍鱼豆腐,是将鲍鱼削片,入鸡汤豆腐中以小火炖煮,再以陈糟油浇在上头,味道精绝无双。

鲍鱼价格,自然在香蕈屑、蘑菇屑之上。

老太太觉得失了面子,怏怏不乐。大老爷是孝子,恼我娘差事做得不好,革了月钱,又赏了二十板子。

我娘那几日正病着,没挨住,很快便去了。

我在府里再没人护着,由针线房调到老太太院里扫地。粉黛是底下人卖来孝敬的,长得漂亮,又有一手好女工,老太太喜欢她。

我嘴拙,一众丫鬟里年纪最小,常受气,每每都是粉黛护着我。

她敢为了我同其他丫鬟拌嘴吵架,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分我一半。后来老太太将她赏给大爷,她也没忘了我。

是她将我做的雪花糕呈给大爷,又哄着大爷将我提成二等丫鬟,在大爷房里伺候茶水。

这几年日日夜夜,我们都伴在一处。我怎么能不管粉黛呢?

田妈妈让我做了那么多次菜,我知道,她爱吃鱼。

天蒙蒙亮我便出府,从菜场拣来最新鲜的青鱼,回厨房里将鱼对剖、去骨,再将整块鱼钉在板上,用刀将鱼肉自上而下刮下来做成鱼酱。再将鱼酱盛在钵里不断搅拌。

等水开后,放入茎葱、姜和块盐,用羹匙将鱼酱舀出放入,鱼酱凝固,这道水晶鱼圆便成了。

这菜我只做过一次,还是在粉黛去岁生辰时。

娘曾说过,有些复杂的菜式,除非主子点名要做,否则绝不要主动做了送呈,主子们吃了若好,常点出来,一双手哪里做得及。

我将水晶鱼圆放在食盒的最上层,下面两层盛放着我这些年攒的银钱与得来的首饰。

我把这些给田妈妈,希望她能替我斡旋,令给粉黛送饭的丫鬟能高抬贵手。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粉黛在大奶奶的磋磨、大爷的漠视之下已经意志消沉。我怕她萌了死志。

沿着长廊往前走,再转过花园,走到后门时,却又遇见了甄昀。他站在树荫底下,日光从密密的树枝缝隙筛下来,光斑映在脸上。他在笑,眼光却有疑虑。

他问:“我在早市瞧见姐姐买鱼,想姐姐怕是要来田妈妈处,姐姐可是有事找她帮忙,还是她又逼迫你做事?”

我将食盒向后一掩,反问他:“你不去读书,管我做什么。”

前几日还听人说,甄昀已中了秀才。如今家中的光景已好了起来。果然,他穿蓝袍子、戴方巾,再不见当年恓惶之态。

甄昀走近些,“我特意来寻姐姐。上次与姐姐说过,若有难处,可上后街寻我。田妈妈性情贪婪,手上还沾了数条人命。这样的人,姐姐还是远着点为好。”

他语气诚挚:“姐姐重重心事,都写在脸上了。那年我母亲病重,需要人参入药,求到大哥哥处,大哥哥推说没有。还是姐姐,偷偷拿了些参须给我。今日姐姐有事,我甄昀绝不袖手旁观。”

我娘走得可惜,因此我见甄昀求药不果,便把大爷煲汤时剩的几缕参须给了他。

老太太心疼大爷苦读,赏了人参下来,命大爷每两日就要用人参鸡汤补身。大爷喝得腻烦,便是我们房里扫地的小丫鬟,都尝过这人参鸡汤的味道。

甄昀,真的可信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向我郑重点头。

罢了。我同他绕入假山之中,将粉黛的事情和盘托出。幽微光线里,甄昀起初蹙眉,很快,眉目又渐渐舒展。

他问:“所以姐姐的食盒中还放了金银之物?”

我掀开食盒下层,甄昀向里头瞟一眼便收回目光。

“大嫂嫂虽想了法子折磨钱姨娘,但一时之间并不会要钱姨娘的性命。姐姐在内宅不知道,大哥哥在场面上混,总有些小人说他借了泰山的势,因而畏惧河东狮吼。大哥哥若一个妾室都没有,传出去可不教别人笑掉大牙?”

甄昀又道:“再者,大哥哥的脾气姐姐也知道,贪花宿柳,荤素不忌——”

他忽然住嘴,神色里颇有几分尴尬。好一阵才道:“姐姐放心,钱姨娘的事就包在我身上。田妈妈那里,姐姐切莫再去了。”

眼下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我将食盒塞到甄昀手上,“里头的银子你办事花用,还有道鱼圆,你若不嫌弃就吃了,劳你费心。”

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该回去了。

我最后看了甄昀一眼,粉黛和我的身家性命,就都托付给他了。老天爷,但愿我能赌对,甄昀是可信之人。

我闪身出了假山,面上突然一湿。

豆大的雨点子已经打了下来,再抬头,天幕阴沉,似乎是很大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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