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之“三·三”连环命案(一)

龙帝破海剑 2024-05-08 01:59:22

一、“柏记客栈”命案

1950年1月中共中央决定:撤销四川省,设立川东、川南、川西、川北四个行署区,分别建立了隶属于西南军政委员会的政权组织机构,1950年8月前称“行政公署”,简称“行署”。其中川西行署成立于1950年2月7日,下辖温江、绵阳、眉山、茂县四个专区,包括一个地级市(成都)和三十八个县。解放后的成都市依旧保持旧时行政区划,全市有十四个区。本文讲述的这个案子,发生在第四区三槐树街天灯巷路口的“柏记客栈”。

“柏记客栈”已经开了七八十年,算得上是成都旅馆业的老字号,传到现任老板柏永川手里,已是第三代了。这家客栈原是在东门街上的,抗战时期国民党“军统”本部机关迁移到山城重庆后,在全川扩展势力,省会成都自是第一目标,看中了七处地址,预作为“军统”西南区和成都站分支机构的秘密据点,其中一处就是位于东门街的“柏记客栈”。

“军统”方面遂派人跟柏永川洽谈转让事宜,最先打的是沿海沦陷区逃往成都避难的子虚乌有的某老板的名义,尽管出价不算低,可柏老板恋祖念旧,拒不点头,还抬出袍哥后台警告对方不要纠缠。不料不提袍哥还好,一提袍哥反倒点醒了对方:“军统”跟袍哥的关系非同一般,袍哥中的一些大佬本身就是“军统”特务。那就好办了,“军统”干脆不出面了,交给袍哥去办吧。

袍哥作为一个江湖帮会,跟青帮、洪帮的组织结构有所不同,各地袍哥之间没有谁统御谁之说,大佬们也不论辈分,因此,不能像青帮、洪帮那样找个辈分高的发声强令柏永川如何如何,只能通过关系给柏永川所属袍哥组织中职位较高的头目递话,请他们帮着做柏老板的工作。

有袍哥头目发话,柏永川就只能服从了。不过,袍哥头目也要维护手下弟兄的利益,说服柏永川把房子出手后,又请“军统”弄一处差不多的房产赔给柏永川。“军统”方面表示同意,遂以“没收敌产”为名,把第四区三槐树街天灯巷路口的窦家祠堂占了下来。

窦氏家族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这处祠堂属于他们的产业。辛亥革命爆发,清帝退位,窦家家道随之衰落,家族里的几个顶梁柱或死于非命,或逃亡海外,或移居外埠,还出了几个汉奸,分别在上海、南京、香港担任伪职,故按照战时惩治汉奸相关法令,将其在成都的祖产收归国有,随即将窦氏祠堂查封。

窦氏祠堂所在街口比较热闹,占地面积也比“柏记客栈”的原址大不少,论市价要比东门街的客栈高出一倍以上,柏永川自是满意。

“柏记客栈”迁至三槐树街天灯巷口后,果然生意兴旺。柏永川乃是一个老江湖,对于人情世故甚为通透,他担心窦家日后索要房产,干脆抢先一步把占祠堂总面积五分之二的后花园向社会开放,作为相邻的“私立天资小学”学生上体育课以及课外活动的场所,市民也可自由进出,健身休闲。

“私立天资小学”是当时成都的一所贵族小学,学生多是达官贵人、名门望族子弟,校董会成员清一色是在省市政府任职的国民党官员。柏永川这么一出手,自是没人再敢动“柏记客栈”的脑筋了。

“柏记客栈”自1940年迁到新址后,转眼十年过去,柏永川算算账,相较东门街旧址十年间的收入,可以说是赚翻了。生意人都有些迷信思想,柏永川寻思看来不单单是自己经营得法,而是冥冥中有神明在保佑啊!这不,以往在东门街的时候,客栈每年总会遇到点儿麻烦,不是旅客死亡就是走水失火,至于歹人落脚警察查案惊扰旅客更是常事。而打自迁到新址,整整十年,这样的麻烦竟然一次也没遇到过。于是,柏老板在成都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年夜,与客栈账房、厨师、茶役等一众员工在后花园举行了一个祭拜上天的仪式,并发表迎春贺词,大意是肯定了神明的十年佑护,祈求继续给予照拂。

当然,柏永川作为老江湖,也没忘记得顺应新社会的新思想新潮流,对员工进行了遵纪守法教育,表示自己要带头严守人民政府法令,做好“防特防盗防火”的“三防”工作,云云。不料半个月,3月3日元宵节早晨,“柏记客栈”就发生了一宗命案!

头天傍晚,客栈入住了两个来自武汉的旅客,按照规定进行了登记,住进客栈后院(原祠堂中院)的一间双人套间。客栈辟有伙房,向旅客有偿供应三餐。这两个旅客入住后即向茶役老唐要了菜单,点了几个菜肴和两瓶酒。茶役老唐对于这二位的酒量有些吃惊:“这是五十多度的烈酒,每瓶一斤,二位客官……”

他的话被其中一位打断:“谢谢提醒!没啥的,不就两斤白酒吗?喝光是否尽兴还难说呢!”那老唐就只有照办了,心里已经做好了明天早晨好好打扫客房的准备,谁知道这二位会喝成什么德性。

次日上午,也即3月3日清早,老唐发现自己头天的判断似乎不太准确。两个客人喝光了两瓶酒,房间里竟没出现诸如呕吐、砸东西等任何酒醉迹象,甚至连吃空了的几个菜碟子连同酒杯、筷子都收拢起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靠墙位置,那两个空酒瓶也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可见这二位的酒量是不小的。

两侧卧房的门都没开,估计此时还在睡着,老唐不便打扰,收拾好碗碟,他就出去打扫走廊了。没多会儿,那两个旅客之一名叫周晓武的那位从房间里出来了,睡眼惺松地询问老唐,有没有看到他那位旅伴刘先生。

说话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老唐赶紧闪避一旁,摇头说没看见。周晓武返回房间穿上衣服,拔腿就往外跑,逢人就问:“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瘸子了吗?”来到两个院落之间的月亮门处,迎面碰上往后院客房送水的伙计,伙计告诉他:“先前我在后花园挑水时,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先生在井台上比画着打拳呢,头上戴一顶米色薄呢鸭舌帽,瘸不瘸的我倒没注意。”

周晓武一听,连连点头:“没错!就是他!”遂直奔后花园而去。

后花园那口水井边上围着几个人,周晓武还没走近,就听有人喊着“井里有人”。周晓武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探身井口查看。井里黑咕隆咚瞧不真切,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终于看到井里的水面上浮着一顶米色帽子——掉落水井之人无疑就是他的旅伴刘安存!

成都解放后,“私立天资小学”关闭,但后花园依旧向社会开放,类似街心公园,每天都有过来健身、遛鸟的居民,也有老人自带茶杯、热水瓶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听见这边的喧哗,井台很快就被争先恐后看热闹的居民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喊“陆保长来了”,人们才让出一条通道,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貌似教书先生模样的男子来到井栏旁。

其时保甲制度尚未废除,不过,新政权对保甲长人选进行了调整,甲长基本留用,保长大约有一半留用,另一半有民愤劣迹或者历史问题的,则予以裁撤,由区政府任命合适人选出任新保长。稍后,保甲制度由居民委员会替代,这部分保长大多成为居委会主任。此刻过来的这位陆保长,以前确是一所私立学校的教书先生,因投资人有政历问题,担心中共找他算账,来了个举家出走,去向不明。学校没了经济来源,被迫解散,陆先生失业了。还没找到新工作,成都解放,区政府就让他接任了保长。

陆保长看到井里浮着的帽子,情知果真有人落水。客栈柏老板也带着几个伙计,拿着长竹竿、粗绳索赶来了,于是他吩咐柏老板:“把客栈、花园前后门都封闭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柏永川说:“前门已经封了,花园这边的大门我也叫人去把守了,里面的人不许出去,外面想看热闹的人也不能入内。”

这时,一个伙计用竹竿往井里捅了捅,果然有人!柏老板哑着嗓子吩咐:“去个人到伙房拿一瓶烧酒来,小耿你喝几口,下去捞人!”

片刻,烧酒取到。个头儿瘦小却透着一副精悍相的伙计小耿喝了几大口,脱了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往腰间拴了绳索下到井里。

早有人向附近派出所报告了情况,待落水的刘安存被打捞起来,老杨、小王两个民警也赶到了现场。陆保长、柏老板让众人离开井台,又请来附近一个在红十字医院工作的内科医生检查了尸体,发现死者右侧腹部有个刀口,正是肝脏的位置。肝脏被捅了一刀,即使没掉进井里,恐怕也性命难保,何况连淹带呛,不死才怪。

柏永川自是懊恼无比,刚刚拜祭了天地,怎么就闹出人命?正待向两个警察解释几句,却被老杨拦住:“这会儿啥都不说了,人命案子,要向分局报告,说不定还得惊动市局。你让伙计们保护好现场,回头会有刑警、法医过来调查。小王,你去所里报告,我在这里看着。”

一会儿,分局刑警和市局派出的法医及刑技人员赶到了。柏老板已经让伙计在井台边就地搭了一张床板,四周用几幅床单围住,作为临时解剖点。法医解剖时,刑技人员同时进行现场勘查。为首的钱姓留用专家认为有必要下到井里,看是否有凶器或死者随身的物品。这回不必麻烦客栈伙计小耿了,早有几个年轻刑警跃跃欲试。第四分局刑队队长澹台岩指定刑警小赵下水。小赵在井下摸索一阵儿,没有任何发现。结合现场勘查和法医尸检,综合情况如下——

一个多小时前,刘安存不知为何来到井台上,由于井台、井栏上的痕迹均被先前看热闹的群众破坏,无法判断刘安存和凶手在井台上发生了何种交集,只能进行大致的推测。刘安存身上未发现任何财物,有可能是凶手劫财,用刀逼着被害人交出财物,在将刘安存推落水井的同时,冲其右腹部捅了一刀。刘安存掉落水井时应该尚未断气,是在带伤沉入水底后溺水而亡的。

凶手行凶时,动作非常麻利敏捷,不过青石井栏上还是留下了少许血迹。凶手用刘安存掉落在井台上的鸭舌帽擦拭掉血迹,又把帽子扔进了水井。但血液已渗透进青石井栏的纹理,还是被化学试剂显现出来了。至于帽子上的血渍,尽管被水浸泡过,依然比较清晰,肉眼就能分辨。

从创口判断,作案凶器是一把被江湖上称为“小攮子”的无护手双刃尖刀,结合凶手瞬间致人死命的杀人手法以及消除作案痕迹的动作,估计凶手是个惯犯。

接下来,该了解死者的情况了。柏老板马上差一个伙计去请死者的同行旅伴周晓武,谁知伙计回来报告,那位周先生不见了!

之前陆保长赶到伊始,即吩咐柏老板封锁前后门了,那这个名叫周晓武的旅客是怎么离开的呢?看来,他是在发现刘安存掉落水井一命呜呼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

此举自然令人生疑。澹台岩遂要求柏老板把一应伙计召拢,了解周晓武、刘安存两人昨天傍晚入住“柏记客栈”后的情况。

结束现场勘查的法医、刑技人员返回市局后,向市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汪良相进行了汇报。凭着长期从事根据地公安工作的经验,汪良相认为该案的案情颇为蹊跷,跟刑队另外两位领导通气后,请示上级获批,汪良相率两名刑警前往现场,与澹台岩等刑警组成联合专案组,汪良相、澹台岩分任正副组长。

专案组驻地就设在“柏记客栈”后花园内,把后门关闭,贴出一纸告示曰:因故暂停开放何时恢复,等候通知。后花园一侧有几间平房原是客栈的库房,柏老板让伙计打扫一番,搬来桌椅,收拾的工夫,专案组八名刑警已经在后花园中间的亭子里开始调查了。

先是请客栈账房林先生拿来旅客人住登记簿,说说昨天傍晚死者刘安存和周晓武入住的经过。两人出示的是一纸盖有武汉市汉口千家街“应康药材批发行”店章的介绍信,二人系该批发行派赴四川收购中药材的员工。昨天傍晚二人走进客栈时,给已经做了三十年旅馆账房的林先生的印象是,这两个旅客中,名叫刘安存的瘸子是此次出差的正主儿,他的衣着气质及言语举止完全符合大城市里有一定规模商行职员的标准;至于那个周晓武,尽管长相谈不上猥琐,但那副气质却使人觉得他只是那位瘸子刘先生的跟班。两人向林先生说询问中药材批发市场的情况,还说准备去西康地面看看。

林先生告诉他们,西康尚未解放,最近解放军大部队正在往那里开拔,这当儿你们可能过不去,去了也危险得很。两人听了连连点头,说回头给商行老板发个电报,请老板定夺。

林先生离开后,茶役老唐等客栈员工依次被叫来谈话,最后是客栈老板柏永川。结合之前在当地派出所协助下对案发现场晨练市民的询问,专案组梳理出以下情况——

刘安存是清晨五六点钟来到后花园的,那时天气尚可,后花园里能见度不错,几个刚刚来到花园亭子里挂好鸟笼正在闲聊的老爷子看到他在水井旁边的那株大树下面比划八段锦。之后,雾气渐起,影响了视线,也就没人去留意那个瘸子了。

同行旅客周晓武自然有作案嫌疑,但刑警认为可能性不大。当然,周晓武可以借着雾气的掩护杀人行凶,再溜回客房假装睡觉,问题是,他既然制造了一系列假象,就没有必要不辞而别。他这一跑,之前的那番做戏不是成了无用功?还不如杀了人之后马上逃跑,那岂不是更容易脱身?

正是因此,周晓武在得知刘安存突然死于水井里之后的不辞而别之举让刑警感到严重不解。周不但没有跟账台结账,甚至连行李也不曾带走,让人奇怪的是,刘安存的行李也不见了。据账房林先生回忆,昨天傍晚这两人入住时,周晓武提着一个中号旅行包,刘安存背着一个质地优良的黑色牛皮挎包,大小尺寸跟军用挎包差不多。

刑警搜查了周、刘二人下榻的房间,除了指纹足迹,并无其他跟案情可能相关的发现。那个中号旅行包里是两人的替换衣服、漱洗用品以及香烟等,至于那个消失了的黑色挎包里装着什么,那就无从猜测了。林先生说从外表看,那个包里应该没放什么重物。刑警推测,或许这个挎包里装的东西才是周晓武在案发后不顾一切迅速离开客栈的原因。

刘安存的遗体从水井里打捞起来后,衣服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客栈账房先生和昨天上夜班的茶役小麻清晰地记得,昨天傍晚办理入住手续以及晚餐点酒菜时,都是由刘安存付的钱,他的西装口袋里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精致考究的褐色羊皮钱包,打开时露出一厚沓钞票,还能看到武汉到重庆的船票、重庆到成都的长途汽车票票根。刑警下到井底搜检,并未发现这个钱包,可见钱包是被凶手劫走了,但也不能排除被周晓武拿走的可能。

关于凶手,刑警从其作案手段、行凶技能、反侦查意识、犯罪心理等综合特征分析,应是一个具有长期作案经验的惯匪大盗。

案情梳理至此,专案组长汪良相和副组长澹台岩个别交换了意见,然后向众刑警宣布:“咱们面临的这起案件看来不简单,接下来大伙儿得辛苦一阵了,眼下要做的是三件事:一是由澹台队长、纪胜先、姜慈琨三位同志调查凶手情况;二是由凌友亮、张鑫端、金晖三位同志调查那个不辞而别的周晓武的下落;我和楚元超同志留守驻地,负责协调……大伙儿有什么不同意见吗?没有?那好,立即行动!”

一干刑警按照分工,分头行动。坐镇“柏记客栈”专案组驻地的汪良相和楚元超也没闲着,楚元超前往市邮电局,给武汉市公安总局拍发了一份由汪良相起草的加急电报,请对方协助了解刘安存、周晓武的情况;汪良相则协调派出所,请他们派人对附近的住户进行访查,询问今天清晨他们中是否有人注意到什么反常迹象。

这里有一个小小插曲需要交代:楚元超原是成都市电话局(亦包含电报业务)机房的技工,他那一手技术还是少年时代混迹上海时,在公共租界英商电话公司吃了三年“萝卜干饭”,凭借自身的聪慧机灵连“偷”带学方才入了门的。二十岁出头时被家乡成都的电话局作为人才引进,返回蓉城。由于其岗位的特殊性,被地下党看中,专门派人与其接触,又是考察又是考验,整整铺垫了两年,才正式跟他摊牌。如此,他就成了中共四川省委情报部门直接领导的一名情报人员,解放后被分派到成都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担任中队长。

由于工作繁忙,楚元超回来后还没去市电话局跟以前那班同事哥们儿见过面。这天去电话局营业窗口发了加急电报后,他顺便去机房跟老同事聊了聊,当然不是闲聊,而是跟早年的搭档、现已是线路室调度员的一个哥们儿提了个“不情之请”:悄悄开张派工单,给“柏记客栈”后花园的专案组驻地急装一部临时电话。

当天下午,市电话局就派了师傅过来,给专案组驻地装了一部电话机。这在现今不足挂齿,但在七十多年前的建国初期,那可是一桩不得了的事。专案组长汪良相就有一种大跌眼镜的感觉,暗叹自己的这些部下里,简直藏龙卧虎啊。

傍晚,外出调查的两路刑警返回驻地,汪良相已准备好了饭菜:“大家辛苦了,咱们先吃晚饭。”

众人边吃边谈,期间收到了武汉市公安总局关于“应康药材批发行”的回电:该药行1938年春开张,坐落于汉口千家街69号。十多年来生意做得不温不火,在行业间基本没啥影响,但这家打着中药批发名义的商行,竟是国民党“军委会二厅”在汉口设置的秘密据点,从老板、账房到店员、杂役共十七人均是特务。抗战胜利后,“军委会二厅”改组为“国防部二厅”,内部代号为“扬子鳄”的“应康药材批发行”原封不动留下,继续从事特务活动。1949年5月武汉解放,“扬子鳄”奉命潜伏。去年12月,中南公安部在香港的情报人员获悉一条线索,跟武汉的这家中药材批发行有关。中南公安部随即组建专案组,对该批发行进行密查,掌握了“应康药材批发行”从事特务活动的证据。

2月28日,亦即三天前的深夜,报请国家公安部批准,中南公安部、武汉市公安局联手端掉了这个潜伏特务组织,十七名特务中,除一个名叫董清甫的漏网,其余全部归案。被捕特务供称,董早在十天前即自行出走,不知去向。

董清甫的年龄、相貌及左腿伤残,均与成都警方请求核查的刘安存相符。武汉警方当即报告中南公安部,中南公安部指令武汉警方派专人赴蓉查验刘安存的尸体,如果验明正身确是董清甫其人,后续如何调查,将在中南公安部与川西行署公安局沟通后再予定夺。

专案组闻知这个消息,自是震惊。汪良相稍稍定神,尽管估计到成都市公安局领导应该已经知晓上述情况,但根据组织纪律和工作程序,还是必须向上级汇报的。他立刻抄起电话,接通市局。果然,领导说刚接到川西行署公安局电令,责成成都市公安局侦办这起案件。汪良相来电话之前,市局领导已交换过意见,决定组建“三·三”案件侦查专班,由政保处长宋德龙主持。侦查专班下设两个侦查组,一组由宋处长兼任组长,从市局政保处抽调五名精干侦查员;二组就是目前驻地设在“柏记客栈”的由八名市局刑警和四名分局刑警组成的原专案组,正副组长不变。指挥部与一组驻地设在市局,二组可继续留在“柏记客栈”。在未接到指挥部新的通知前,二组应按照既定的侦查部署开展工作。

二、喋血锦江

汪良相刚刚把上述内容向专案组众刑警传达完毕,电话响了,是身兼市局政保处长、“三·三”案件侦查专班负责人、侦查一组组长三职的宋德龙打来的。宋处长告知,市局值班室接到第一分局的报告,称其辖区内锦江河面的一条游船上发现一具男子尸体,其身上携有“柏记客栈”的住宿钥匙牌,极有可能就是早晨“柏记客栈”发生命案后不辞而别的周晓武。宋处长命令二组全体出动,会同正在赶往出事地点的一组侦查员勘查现场。

锦江流经成都市第一区,沿岸常年有一些经营性的游船。这些游船大小不一,论吨位大的不过十来吨,小的则跟江南的乌篷船相似,连颜色也是一样的乌黑一片。与广州珠江江面上的花舫不同,这些游船虽然也有餐饮服务,但不搞异性伴游,不论船家、厨子、水手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这天午后1点多,一条乌篷船的船老板陆允大刚刚送走了一对在船上午餐的大学生模样的游客,在岸边停泊了片刻,就迎来了另两个游客。这二位,一个四十来岁,身高架大,络腮胡子,穿一件军绿色细帆布御寒夹克,估计是从美军的剩余物资中淘来的;另一个三十五六岁,脸面黝黑,獐头鼠目,背着一个黑色牛皮挎包——就是“柏记客栈”那位不辞而别的周晓武。其时他还不知道,他的生命行程只有短短两个小时了。

两人从船头上了乌篷船,钻进船舱。船家陆允大在船尾恭问:“二位先生是用餐还是饮茶?”

那个络腮胡子粗声粗气地说:“这几天倒春寒,弄瓶烧酒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吧,主食嘛,一会儿下两碗汤圆就行。”

陆允大依言照办,送上一壶烧酒和麻辣花生米、五香豆腐干、怪味凤爪、川味烧鸡各一碟。刚要问客人把船往哪个方向行驶,那络腮胡子已经开腔吩咐了:“船家,我们就在原地喝酒闲聊,还要结算一笔账目,不劳驾你踩船了(乌篷船是以船尾的脚踩橹桨为行驶动力的,故又名脚划船)。”

陆允大自是求之不得。先前为那对用餐的大学生忙碌了两个小时,正有些乏力,不用踩船,那就休息会儿吧。于是,他又给二人沏了一壶沱茶,把一个装满开水的竹壳热水瓶送进船舱,对客人说:“我去岸上晒太阳,您二位有啥子事,吆喝一声就是。”

陆允大是单身汉,这条乌篷船是他自己的财产,不必像那些向船行老板租船的船家那样为份子钱担心。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单身汉的小日子还过得去。不过,他手头通常并无几个余钱,因为他有玩牌九的嗜好,而且总是十赌九输。今天他原本并无玩一把的念头,只是想上岸去晒晒太阳,抽一筒水烟。也是凑巧,他上岸后看见街心花园聚着几个牌九老友,吆五喝六玩得正酣,一下子被勾起了赌瘾,不知不觉就移步过去。先是旁观,等有人输光退出,他按捺不住,不待人家发出邀请,就坐上位置补缺。

还别说,这天陆允大转了运,手气出奇地好,耍了两个小时,把几个赌友的口袋都掏空了才歇手。这时,陆允大突然想起忘记招呼船上的客人了。

这么想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泊船处,一脚踏上船尾就感觉出了异样。陆允大常年漂泊水上,行船经验丰富,脚刚刚落在舱面上,根据船身摇晃的幅度,就意识到船上那两个客人已经有一个离开了。

陆允大上了船尾舱板,掀开防寒棉帘,一头钻入狭窄的船舱,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夹杂着血腥气的焦糊味儿。陆允大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躺在血泊里的男子,从衣服式样判断,应是两个客人中那个獐头鼠目的黑脸汉子。

三、独行大盗和惯匪

成都市公安局第一分局接到报案,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康永昶即率刑警队指导员何真及数名刑警出警。市局指派的法医和刑技警员也很快抵达现场,其中那位法医,就是上午前往第四区三槐树街“柏记客栈”检验刘安存尸体的钱姓留用专家。检查尸体时,他发现死者手腕上套着“柏记客栈”的住宿牌,马上想起那个不辞而别的周姓旅客,一说,一干警员马上意识到眼前这桩凶杀案不简单。康永昶下令暂停勘查,保持现场原状,同时向市局报告,等候上级指示。

“三·三”案件侦查二组在接到专班总指挥、政保处长宋德龙的电令后,全组出动,火速赶到第一区周晓武死亡现场。侦查一组的五名侦查员金雍笙、孙瘦铁、诸葛仁、包介敏、施培忠已在宋德龙的带领下,指挥法医和刑技人员勘查检验;一分局副局长康永昶则带领一干刑警走访附近游船的船家和游人(警方控制现场后,这些游船已奉命靠岸,暂时不许离开)。待侦查二组组长汪良相率员赶到,宋德龙安排他们与一分局的刑警一起走访。

当晚,“三·三”案件侦查专班举行案情分析会,参会的不仅有侦查一组、二组,还有刚刚成立的由一分局五名侦查员组成的侦查三组。

会议的第一个内容是汇总下午对周晓武命案的一应调查情况。根据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推断当时乌篷船里的情况是这样的——

周晓武与那个络腮胡子进入船舱后,面对面隔着那张类似北方炕桌的小方桌盘腿而坐,喝酒吃菜。从酒菜消耗量判断,两人吃喝了大约半个小时,气氛发生了变化。周晓武应该是受到了络腮胡子的训斥,这种训斥很可能让周晓武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因而吓得双手发抖,刚刚用筷子夹起的凤爪先是落到桌面上,又弹到餐桌旁边的舱板上,留下了浓稠的酱汁印记。络腮胡子的训斥继续升温,惊得周晓武以爬行姿势离开其盘腿而坐的位置,跪在络腮胡子面前哀求——他裤子的膝盖位置沾上了凤爪酱汁。

就在他下跪求饶的那一刻,络腮胡子下了杀手。根据周晓武的跪姿和伤口位置判断,络腮胡子应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他下手时竟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不变,右手伸出,一把揪住周晓武的头发,同时左手持凶器-估计是一把锋利的单刃匕首,快疾、准确地割断了周晓武的右侧颈动脉,继而右手发力,把被害人的头部拽到餐桌旁的炭火盆(正月时节,四川的气候阴冷潮湿,故锦江的游船上都设有炭火盆)上方往下按压,周晓武脖颈创口喷出的血几乎把炭火浇灭。

络腮胡子此举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让鲜血沾到自己身上,以便杀人后能够顺利脱身。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尽管他上岸之后遇到了几个在岸边招揽游客的船家,但因为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只是背着周晓武上船时带着的那个黑色皮挎包,根本没有人怀疑这主儿刚刚行凶杀人。

此人的心理素质堪称极佳,事后侦查员在现场走访调查时,有一个船家反映说,络腮胡子离开时与其打了个照面,目光对视间,对方不但朝他露出“友善的笑容”,还驻步掏出烟盒,取了一支叼在嘴上,又指了指船家正在吸的香烟,示意“借个火”。点燃香烟后,还微笑着向船家点头道谢。如同陆允大所言,凶手操川西口音,但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成都话。

情况汇总完毕,接着进入案情分析阶段。要点如下:

其一,发生于“柏记客栈”后花园的刘安存被杀案与发生在锦江游船上的周晓武被杀案,凶手是不是同一人?

专班的一致意见是:否!

两案在作案手法上的确有相似之处,比如干脆麻利,比如凶手作案后迅速逃离现场,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不同之处也很明显:杀死刘安存的凶器是一把双刃小攮子,杀死周晓武的则是一柄单刃匕首;杀死刘安存的方式是“捅”,杀死周晓武的方式却是“割喉”。而且,络腮胡子是个左撇子。

两个凶手都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但在具体表现上有所不同:上午那个凶手很仔细,为避免留下痕迹,用刘安存的帽子擦拭血迹;而下午那个络腮胡子却根本不考虑消除痕迹,反正左撇子就是一个无法消除的痕迹,而且之前吃喝了半个小时,指纹、足迹都是少不了的,那就随它去吧,老子只要顺利开溜就是。因此,他要做的就是一点,自己身上不能沾上血迹。

上述不同特点,对于专班里这些经验丰富的资深刑警和政保侦查员来说,足以对两个凶手进行“刻画”了:前者大抵是一个以抢劫为职业,也许曾与警方打过多次交道甚至可能被抓捕过的独行大盗,其作案风格细腻;后者则是大刀阔斧的风格,丝毫不考虑善后,大概率是一名“有组织”的匪伙的惯匪,只要顺利逃离现场就行,至于留下痕迹什么的,他根本不在乎,那是警察的事。而剿匪则是军队的活儿,没听说过军队去剿匪时,还会向警方要求提供什么作案痕迹的。

其二,两个从武汉来成都的神秘旅客在同一天死于非命,他们会不会是由于同一个原因被杀的呢?

专班经过反复剖析,认为应该不是。如果是同一个原因,何必让两个凶手分别作案,把两个目标一起解决了,不是更省事?尤其是以络腮胡子的身手,如果有什么人指使他把两个武汉来客干掉的话,根本不必另请一名独行大盗。络腮胡子一个人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入“柏记客栈”,眨眼间把刘、周二人干掉,而且有把握做到“杀人如草不闻声”,然后从容脱身。

由此专班推断,两个凶手分别受不同的人指使,杀害刘、周二人的原因也应该不同。刘安存的被害,可能是偶然被那个以杀人越货为业的江洋大盗盯上;而周晓武的被杀,多半跟那个先由刘安存背着,继而由周晓武背着,最后落到络腮胡子手里的黑色牛皮挎包有关。

其三,就要说到那个黑色牛皮挎包了。当然,挎包里放着什么东西,眼下还无从猜测。周晓武发现刘安存毙命于客栈后花园的水井里,不管不顾,连自己的行李也不要了,回客房只取了这个挎包就玩失踪,足以说明这个挎包里装的东西非常重要。刘、周二人从武汉来成都,也许就是为了和某人交割这个黑色牛皮挎包。

午后,他是带着那个挎包去跟络腮胡子见面的,也许络腮胡子就是交割的下家。络腮胡子跟周晓武见面后,并未立刻下手,两人上船吃喝,边吃边聊。据此推测,络腮胡子起初可能并不打算杀人行凶的。至于为什么会勃然大怒,把周晓武吓得魂不附体,磕头求饶,其中的缘故,可能也跟那个挎包有关。总之,就是这个目前还不知道的“缘故”,让络腮胡子动了杀机。

专班最后得出结论:这两起案件串案并侦,关键点不是两条人命,而是那个黑色牛皮挎包里的东西。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样开展调查呢?宋处长决定兵分三路:一组派三人急赴武汉,调查持“应康中药材批发行”的介绍信赴成都出差的职员刘安存(董清甫)的一应情况,另两人留守驻地负责协调;二组调查刘安存命案;三组调查周晓武命案。

3月4日上午,“三·三”案件专班下辖的三个侦查组按照昨晚的分工,各自行动。

先说说由汪良相、澹台岩担任正副组长的侦查二组的工作情况。对于二组一干刑警来说,其实他们的活儿跟最初“柏记客栈”刘安存命案发生伊始准备进行调查的方向是相同的,区别在于,现在已经清楚“三·三”案件并非寻常刑事案件,十有八九是一宗政治案件,市局领导之所以让原专案组人员作为由政保处主导的“三·三”案件专班的一部分参与侦办,是因为刘安存命案发生后,最初的勘查、案情分析等工作都是二组做的,而且该案发生在第四分局辖区,第四分局刑警熟悉本区的情况,在调查的时候比较顺手。

二组组长汪良相对人员分工作了安排:汪良相与凌友亮、楚元超前往“四大监”(该监狱同时关押市公安局承办案件的未决人犯,稍后更名为“成都市公安局看守所”),向里面关押的曾在川西黑道上活动的各类罪犯调查杀害刘安存凶手的线索;澹台岩与金晖、张鑫端、姜慈琨、纪胜先等侦查员分头前往各分局看守所,向在押人犯作同样的访查。

汪良相、凌友亮、楚元超这一组随即前往位于市区宁夏街188号的“四大监”。所谓“四大监”,并不是说此处有四座监狱,而是因该监狱竣工投入使用后,内部分为内(关押已决犯)、外监(关押未决犯)、女监和病监四个部分,故而被坊间称为“四大监”。这是清末改良运动期间,四川藩、臬两司仿效张之洞在武汉修建的湖广模范监狱而建,故又称四川模范监狱。民国时改称四川陆军监狱,后又更名为四川省第一监狱。

刑警向狱方道明来意,接待他们的秘书股(即后来的办公室)甄股长即让人取来花名册,上有犯人的姓名、籍贯、年龄、案由、刑期或拘捕时间等基本信息。三刑警中,留用警员凌友亮曾是旧警局刑队缉盗科的刑警,自十六岁入警以来直到成都解放,长期跟江洋大盗打交道,凌友亮浏览花名册,发现其中颇有一些熟人,当下指着其中一个显得有些奇特的姓名——“赛神仙”说:“这家伙是江湖上有名的盗贼掮客,他本人没有作过一起盗劫案件,但是对黑道上盗劫分子的情况非常熟悉,早在十五年前就做起了黑道分子之间的‘业务中介’,道上称他为‘调度员’,要不咱们先跟他聊聊?”

汪良相对“赛神仙”这个上了监狱花名册的名字觉得奇怪:“这人都坐牢了,怎么使用绰号登记?按说这不符合规定啊。”

凌友亮说:“还真不是绰号,他祖上就姓赛,老爸当过清廷的武官,‘神仙’这个名字是他老爸找城隍庙的算命先生取的,后来这家伙做黑道掮客收入颇丰,过着神仙一般的滋润日子,道上都说那算命先生算得准呢。”

赛神仙跟凌友亮算得上老相识了,像他这种特殊职业者,警方肯定时不时要找他了解情况的。旧警局刑警在破获案件后,也掌握了一些他为江洋大盗提供的“调度服务”,按说这也是犯罪,但考虑到今后破案需要,通常都不为难他,网开一面算了,交换条件是赛神仙给他们做变相线人。此刻,这个老相识被看守员带来,一看见凌友亮,乐了:“哎!是凌警官呐!”

“你这次是几时进来的?”

“正月初三晚上。”

“犯啥事儿啦?”

“没啥事儿,过了一回堂,说我跟西康过来的一个马贼搭上了,还给他介绍了两笔买卖,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逮捕了?”

“没有,说是收容审查,还说态度不好就要请我吃逮票。凌警官找我有啥事儿?”

凌友亮指了指汪良相:“这是市局汪队长,让他跟你说吧。”

汪良相说:“我们来向你打听一个人……”遂将“柏记客栈”刘安存命案的概况略略说了说,问赛神仙黑道上是否有这号抢劫财物连带着将苦主一并解决掉的残暴角色。

赛神仙拧眉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成都道上应该没有这么一个角色。”

这是意料之中的,如果该凶犯活跃在成都黑道上的话,老刑警凌友亮不可能没听说过。

“那成都以外呢?”

“川西也没这号角色,我估计应该是川东那边过来的……能给支烟抽吗?”

凌友亮给他点了支烟,这支烟快要抽完时,赛神仙想起来了:“是川东涪陵人!”

汪良相又给他扔去一支烟:“如果你提供的情况对政府有用,是可以作为立功表现的。政策我就不再宣讲了,你肯定清楚。”

赛神仙于是打开话匣子,讲述了一段江湖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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