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我大妹妹打电话,跟我说:大哥,有两口子刚刚退休,看上咱爸妈的老房子了,你说咱是卖还是不卖?
大丫你看呢(从小我父母就这么叫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大丫,一个小丫,我也跟着叫习惯了,到现在都改不了)?
大哥,我是这么想的,我二哥和小丫不在这儿,就咱俩在这儿,现在你也去河北儿子那儿了,我明年三月份就退休了,我也得到哈尔滨孩子那儿去,咱都不在这儿了,老房子也就没人经管了。
那就卖了吧。
人家只能出四千块钱,说房子不值钱,人家主要是相中这一大块菜园子了,是看着菜园子才给出的这个价,要不是这块菜园子,人家根本就不会买这个房子的。
大丫,四千块钱你拿着,大哥做主了,不用跟你二哥和小丫说,卖房子的事儿也不用再跟他俩商量了。这么的,我马上就回去,让大哥最后再看一眼老房子,然后咱们再交钥匙。
行,大哥,你回来咱俩归拢归拢,看看啥东西咱要,啥东西不要,剩下的都给人家得了。
行。
我回去下了车,扑面而来的是我多么熟悉的洁白的世界,小镇四周的山全是白的。
我望了望西山,默默的鞠了一躬,因为我的父母双亲长眠在那山上。
大妹妹接的我,当晚在她家住下了,第二天一大早吃了饭,就跟大妹妹去了老房子。
对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了的院子大门,我看了好一会儿,止不住的流下了眼泪。
二零一七年,母亲七十七,我五十七,这一年的春节是我们兄妹四个跟母亲在这个老房子里过的最后一个年,过完年,母亲就去了哈尔滨我大妹妹的儿子那儿给带小孩儿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二零二一年九月十八日,母亲因病在哈尔滨离世。
大妹妹开开院门上的锁,经过长长的院脖(菜园子),走进老房子。
一切都还保持着母亲生前的样子:大屋里,一个大衣柜,两只七十年代做的木箱子,八十年代父亲看了人家的沙发,回来自己做的一对简易沙发,电子钟还在墙上挂着,只是再也听不到电子钟发出的声音了。
小屋还是那张火炕,厨房里还是那个碗橱,碗橱下面是母亲过去冬天在屋里养鸡用的鸡架(父亲做的,刷了油漆,很漂亮),炉子还是父亲生前自己搭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旧貌老样,不曾有丝毫的变化,原来这里带给我的是欢乐,此刻带给我的却是万分伤感。
这个房子是板夹泥的,是一九七二年盖的,盖这个房子的时候,可把我父亲给累坏了。
当时这个房子是以自建公助的形式盖的,父亲的单位给出的木料钉子油毡纸等等材料,自己找人帮忙盖。那时都是大家伙互相帮忙,虽然不用花工钱,找人干活总得吃饭,这个钱也不少花,那时父亲才挣几个钱。为了省钱,凡是自己能干的活,都自己干了,七二年的时候,我才十二岁,父亲就让我打下手了,给他递东西,干些我能干的轻巧活。
母亲当时正怀着我的小妹妹,也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一边陪着,帮忙扶一下,递个什么东西啥的,也力所能及的干一点。
房子盖好以后,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终于有新房子住了。
当然,我的小妹妹还不知道高兴,因为她还没有出生。
搬进这个新房子四个多月后,我的小妹妹出生了,新房子,新生命,可喜可贺。这时我十二岁,我小妹妹跟我相差十二岁,一个属相。
我们这里的人几乎都承认,说四川女人最能干了,这话我相信,因为我母亲就是个例子,平时苦活累活比我父亲干的多,要不是怀有身孕,我父亲就能借不少力了。
妹妹打开衣柜,打开箱子,让我看。
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裤子,都已经烧了,剩下的就是一些床单被单这些了。
大丫,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
大哥,这些东西我也用不着,家里都有,足够用了。
你要是不要,我就打包发到河北去。
又打开了仓房门,一看到父亲曾经用过的那些木工工具,什么刨子凿子斧子锯木锉,应有尽有,还是那么全乎。
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很早就学着做木匠活了,凡是自己能做的东西,都是自己做,很少求人。我总觉得父亲的心灵手巧是逼出来的,全家六口人,一个人上班挣钱,什么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是为了省钱。
大丫,这些东西就不要了,我也拿不走,拿回去也没处用,就留给人家吧。
又看到了仓房外面那些锄头铁锹二齿勾耙子这些种地用的工具,母亲种地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年轻时候种地的模样,中年时候种地的模样,老年时候种地的模样,一年又一年,历历在目,母亲在去哈尔滨之前,一直都在种这块菜园子,这块菜园子宽七米,长十五米,这块菜园子见证了母亲,从三十二岁搬到这里一直到七十七岁,从一头青丝到满头银发,这四十五年的人生岁月。
大丫,这些工具也不要了,留给人家种地正好用上,省得他们再去置办了。
行。那咱俩就进屋打包,直接到街上去把它给发走。
打好包,走出院子,我对着老房子深深的鞠了一躬,以此向曾经有父母的岁月和时代彻底的告别了。
我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老房子又看了好一会儿,就是想把老房子深深的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记住老房子的模样,还有这块一到夏天就会绿油油的菜园子,以及母亲在里面耕种的身影。
别了,我们的老房子,别了,我留在里面的童年、少年、部分青年时代的快乐时光,别了,从我十三岁一直到我五十七岁围在母亲身边过的每一个年的味道,再也吃不到母亲和父亲做的川菜了。
父亲母亲,二老在天堂可知此时大儿子的心情!
发完包裹,又买了一束花,一把香,一些冥币,打了车去了一趟西山,看了看长眠在那里的父母。我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说道:爸妈,儿子今年过年不能给你们来送钱了。顿时两眼泪双流,离开的时候,真的是一步三回头,看了又看,不舍离去。
转天,在车站我含着眼泪跟妹妹说了一句:大丫,多保重,以后到河北跟大哥一起过年,你把大哥大嫂视作父母一样。
我跟妹妹拥抱了一下,头也不回的登上了返程的列车,列车启动的以后,我的妹妹还在站台上看着我这节车厢,挥着手,我能体会得到,此刻,一奶同胞,会是一样的心情。
一路上,我无法控制的又想起了好多零零碎碎的事情。
母亲在哈尔滨火化完,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坐上儿子从河北开来的商务车,带着母亲回家。
到了家直接带着母亲上山(老伴在家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跟父亲相会,中午招待完前来为我母亲送行的亲朋好友以后,我们兄妹四个又回到了老房子,开了一个小会。
当时是我决定要把老房子留下做个纪念的,弟弟和两个妹妹都说好,只要老房子一天不塌不倒,就留着。
还有一件我觉得我这个当大哥的应该说的事儿,我说:以后爸妈都不在了,咱们兄弟姐妹要经常保持联系,可不能淡了断了这份亲情,以后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过年都上大哥家过。
其实这话也只是我这个大哥表达的一份心情,兄妹四个,就我和大妹妹俩在一个地方(那时我还没来河北),弟弟和小妹妹都在其它地方,挺远的,也都有家有口的,哪那么容易聚到一起,如今,我也到了河北,兄妹四个,东一个,西一个,都离得挺远的。
自从母亲去了哈尔滨以后,老房子就没人住了,但我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要过去在院子的大门上贴上对联,把门口的积雪清理一下,清理出一条道来。
院子大门,春节我贴的对联
母亲离世以后也是这样的,我心里想着,说不定父母会回来过年的,别让他俩走到大门口一看就失望了,一副对联好迎接他俩回家过年。
我在现实生活中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一些当妈妈的到老了的时候,都会把女儿当主心骨的,有什么秘密的事儿要办了,都是交给女儿去办的,有什么不想让儿子知道的事儿,都会跟自己的女儿说。我母亲却不是这样的,她非常信任我,有什么事儿都是让我给她去办,比如到银行存个钱取个钱这样的事儿,她都会交给我去办,她有多少钱也会跟我说,交实底儿,不过每次都不忘嘱咐我一句:儿子,保密。我总是笑着说:放心吧妈,我不会跟弟弟妹妹们说的,我也不会跟你大儿媳妇说的,我知道你有多少钱,我也不会惦记你的钱,放心吧妈。听我说完,她嘿嘿一笑,补充说道:我这些钱是给我大孙子攒的(她就我家这一个孙子,弟弟家没孩子,另外一个是外孙子,一个是外孙女)。
妈,咱可不兴这样,外孙外孙女也是咱家后人,要一视同仁的。
想一想,觉得我母亲这老太太也挺有趣儿的,还藏着这点小心眼!
母亲每次到我家来待一会儿的时候,一进门就跟我说:给妈拿根烟。
妈,你少抽点烟,影响健康。
影响健康你咋个还抽,你咋不戒(母亲说成ji)了!我就抽一根。
说是一支,你如果给她,她还接着。
比较一下我父母两个人,我感觉父亲比我母亲要弱很多,父亲只管上班挣钱,家里家外好多事儿都是母亲在操持,父亲好像是操持不来,就连我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是我母亲一手操持的。
我有了儿子以后,我让父亲给他孙子起个名字吧,我母亲马上撇撇嘴,说:你还让他给孙儿起名字,你晓不晓得你的名字是哪个给起的?是我们一个老乡给起的!
我说:妈,那你就给你孙儿起个名字吧。
奶奶莫得文化,你这个当爸爸的,有文化,还是你起得。
父亲听了附和道:对头,就该你起,起是起,孙儿名字里头要用到“与”字,字辈排到这个字了。
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我想来想去,也没查字典什么的,我想起了四川老家,就在与字后面用了个川字,孩子的名字就算是起好了,父亲问我这名字是啥子意思,听了我的解释以后,连说了几个“要得”,他很是满意。
望着车窗外冬季的城市夜景,星空下,霓虹闪烁,一片灿烂,辉煌无比,对比一下的话,我的故乡,父母的第二故乡,林区那个小镇是多么的寂静、冷清,人越来越少,逐渐的,人们都离开了那里。
一路上,这些记忆,这些联想,碎片般的纷纷自动从我的脑子里跳了出来,跳到我的眼前,虽然是跳跃不连贯的,却又有着某种内在的逻辑关联。
我的父母就是两个普通人,如果可以给他俩写传记的话,是可以写几十万字的,不过这几十万字,在我的心里早已成书,我会念给儿子孙子听的。
在列车驶进了河北境内以后,我的脑子里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自问,却不知该怎么自答的问题:我百年以后,我该魂归何处?
到那一天的时候,不知道儿子会怎么做……
(愿天下所有的父母健康长寿,儿女兴旺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