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孔子在中国文化上历史之地位

文以传道人 2024-10-16 15:06:41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名丘字仲尼,姓孔氏。”根据《公羊》《榖梁》的记载,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而卒于哀公十六年(纪前五五二至前四七九年),这正是《春秋》的“所见世”。而《论语》中许多观念,几无不与春秋时代一般贤士大夫间所流行的观念有关。孔子自己说他是“述而不作”,此亦其一证。但孔子自身,已由贵族而下降为平民,较之当时贵族中的贤士大夫,可以不受身份的束缚,容易站在“一般人”的立场来思考问题。换言之,由贵族系谱的坠落,可以助成他的思想的解放。也可以这样说,周初是少数统治者的自觉,《诗经》末期及春秋时代,则扩展为贵族阶层中的自觉,孔子则开始代表社会知识分子的自觉。由当时孔子徒众之多,对孔子信服之笃,正可以证明这一点。再加以他的“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无限的“下学而上达”的努力过程,其成就毕竟不能以春秋的时代作限制。所以《论语》中每一个与春秋时代相同的名词、观念,几无不由孔子自己一生功夫之所到,而赋与以更深化纯化的内容。中国正统的人性论,实由他奠定其基础。在未谈到他的人性论以前,先根据《论语》上的材料,应略述他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不过,一直到现在为止,人与人相互之间,谈到人自身的现实问题时,有的仅是适应现实环境而说的,有的则是直接就应然的道理而说的。在适应现实的环境所说的话,对于应然的道理而言,常常需要打许多的折扣。直就应然的道理以立论,便常须突破现实环境,与现实中既成的势力相冲突,因而便常常不能畅所欲言。在现实环境中所作的改良性的主张,这是孔子的“大义”。不考虑现实环境,而直就道理的本身立说,这是孔子的“微言”。同时,一样的话,说的对象不同,表达的方式也因之而异。有的仅适于某一特殊的对象,有的则可以代表一般原则。读古人之书,尤其是读《论语》,若不把上面这些分际弄清楚,便会以自己的混乱,看出古人的矛盾。加以他的学说,在两千多年的专制政治影响之下,有许多解释,多把原意加以歪曲了。尤以关于君臣父子等人伦方面者为甚。这尤其是一种困难的问题。我下面所说的,多是从孔子的微言,或者是可以成为原则性的材料而稍作解释的。

第一,在中国文化史上,由孔子而确实发现了普遍的人间,亦即是打破了一切人与人的不合理封域,而承认只要是人,便是同类的,便是平等的理念。此一理念,实已孕育于周初天命与民命并称之思想原型中;但此一思想原型,究系发自统治者的上层分子,所以尚未能进一步使其明朗化。此种理念之所以伟大,不仅在古代希腊文化中,乃至在其他许多古代文明中,除了释迦、耶稣,提供了普遍而平等的人间理念以外,都是以自己所属的阶级、种族来决定人的差等:即在现代,在美国,依然闹着有色人种的问题;而由人性不平等的观念所形成的独裁统治,依然流毒于世界各地。由此当可了解孔子在两千五百多年以前,很明确地发现了,并实践了普遍的人间的理念,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孔子发现了普遍的人间,可分三点来加以说明。

(一)孔子打破了社会上政治上的阶级限制,把传统的阶级上的君子小人之分,转化为品德上的君子小人之分,因而使君子小人,可由每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加以决定,使君子成为每一个努力向上者的标志,而不复是阶级上的压制者。使社会政治上的阶级,不再成为决定人生价值的因素,这便在精神上给阶级制度以很大的打击。同时,孔子认为政治的职位,应以人的才德为选用标准,而不承认固定的阶级继承权利,此即所谓《春秋》讥世卿。这便加速了中国历史中贵族阶级的崩溃,渐渐开辟了平民参政之路,有如汉代出现的乡举里选。尽管此一参政的形式,还很不完全。但对我们民族的生存发展而言,却关系甚大。这一点,我曾在《中国自由社会的创发》一文中加以阐述。

(二)孔子打破了以为推翻不合理的统治者即是叛逆的政治神话,而把统治者从特权地位拉下来,使其应与一般平民受同样的良心理性的审判。他在答复当时的人君及卿大夫的问政时,总是责备人君及卿大夫自己。他在《论语》中所说的德治,即是要当时的统治者首先以身作则的政治。他从未把当时发生的政治问题,归咎到人民身上。同时,他主张政治权力,应掌握在有德者的手中;平民有德,平民即应掌握政治权力,因之,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中间的障壁打开了,使政治不再是压迫人民的工具,而只能帮助一般人民得到教养的福利机构。所以他的政治最高理想,还是无为而治。所谓无为而治,即是政治权力的自身消解。他公开说他的学生仲弓可以南面;在他的心目中,有天下应归于一家一姓的观念吗?公山弗扰以费畔(叛),佛肸以中牟叛,召他的时候,他都想去(“子欲往”);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如何解除人民痛苦的观念,还有什么是政治叛逆不叛逆的观念呢?他说得很清楚:“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他对政治的这种最基本的态度,常常为他适应环境,逐步改良的态度所掩没。自当时子路,已不能真正了解他的真意,后儒沉没于专制毒焰之中,更河汉其言,并群起而谓《论语》此种记载,与《左》《史》不合,不可置信,有如翟灏(《四书考异》),赵翼(《陔馀丛考》卷四)、崔述(《洙泗考信录》卷二)之流。而不知《左》《史》系以国政为中心之记录,其势不能尽其详密。加以记录者与所记录之事,不仅无直接关连,且系由辗转传录而成。《论语》乃以孔子为中心之记录,其事乃门弟子所亲见亲闻。以治史而论,应以《论语》订正《左》《史》之疏漏,岂可反据《左》《史》以疑《论语》?且此二事当时子路已不以为然,若非确出于孔门之故实,弟子中谁肯造作缘饰,以诬蔑其师?《墨子·非儒篇》述齐晏婴对景公之问,谓孔子是“劝下乱上,教臣杀君……入人之国而与人之贼”,又引“孔悝乱乎卫,阳货乱乎齐(《间诂》)谓‘当从《孔从子》作鲁’),佛肸以中牟叛”等以证其说。虽其所述者,不免过甚其辞,意存诬蔑,但不能谓其毫无根据。此亦可反证《论语》所载之不诬,及孔门对政权转移之真正态度。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引董仲舒述孔子作《春秋》之旨,以为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正可与此互证。《礼记·礼运篇》,贬禹、汤、文、武、周公的家天下,为小康之治;而别于其上设“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此真传孔子之微言,而为后世小儒瞠目结舌所不敢道的。

此处,应顺便澄清一种误解。许多人因为孔子说过“吾其为东周乎”(《阳货》),及“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的话,便以为孔子在政治上的目的,是在恢复周初的封建秩序。其实,就历史的观点说,如本书第二章所述,中国文化,至文王、周公而有一大进展;此种进展之意义,不是一般人用“封建主义”四字所能加以概括或抹煞的。其次,由夏殷之质,而进入于周代之文,其文献的保存,必较宋杞为可征。合上二端,所以孔子从历史的观点他会说“吾从周”,说“为东周”,甚至还“梦见周公”。但孔子的政治理想,则系以尧舜为其最高向往,因尧舜是天下为公的理想化。故《论语》《孟子》《荀子》三书之结构,皆以尧舜之事为末章,或系孔门相承之义。而孔子答颜渊问为邦,则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卫灵公》),是固斟酌四代,何尝仅以周为限?言非一端,这种地方,学者正应用心去了解。

(三)孔子不仅打破当时由列国所代表的地方性,并且也打破了种族之见,对当时的所谓蛮夷,都给与以平等的看待。“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在孔子的意思,陋是出于小人的鄙狭之心,与九夷并无关涉。他叹息“夷狄之有君,不如(似)诸夏之有亡也”(《八佾》);他不以当时诸夏表面上的文明生活,可以代表人的真正价值。尤其重要的,他在陈蔡之间,困顿留恋甚久,其志必不在陈蔡而盖在楚;楚称王已久,当时固视为南蛮鴃舌之邦,但在孔子看来,并无异于鲁卫。所以《春秋》华夷之辨,乃决于文化而非决于种族。韩愈《原道》中综述这种意思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说得相当恰当。儒家政治,以天下为对象而言,“平天下”,实系以普遍性的人间为其内容的。中国历史中所表现的对异族融和同化之力特强,这和孔子的这种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但现实上,人是有许多类别的,如智愚之分,种族之别,文野之不同等等;不过在孔子看来,这只是教育问题,而不是人自身的问题,所以他便说出了“有教无类”(《卫灵公》)的这句最伟大的话。他对当时洁身自好的隐士所作的答复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微子》)由此可以了解孔子心目中之所谓“人”,乃含融了一切人类,故仅与鸟兽相区别。

尼山圣像

第二,由孔子开辟了内在的人格世界,以开启人类无限融和及向上之机。在孔子以前,已经有了很多道德观念,一方面是以此做对于行为的要求,同时也以此作评定某一阶层内的人的标准。但所谓智愚贤不肖,都是表现在外面的知识、行为,都是在客观世界的相互关系中所比定出来的,还不能算意识地开辟了一种内在的人格世界。所谓内在的人格世界,不能以客观世界中的标准去加以衡量,加以限制。因为客观世界,是“量”的世界,是平面的世界,而人格内在的世界,却是“质”的世界,是层层向上的立体的世界。此一人格内在的世界,可以用一个“仁”字作代表。春秋时代代表人文世界的是礼,而孔子则将礼安放于内心的仁,所以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此即将客观的人文世界向内在的人格世界转化的大标志。仁是不能在客观世界中加以量化的;比如颜渊“其心三月不违仁”,和其他弟子的“日月至焉”(《雍也》)这呈现在客观上,即是表现在外表上,能有什么分别?又如颜渊的闻一以知十,子贡的闻一以知二,这种“知”是可以用数字计算得出来的,因而也是可以在客观世界中呈现的;但违仁不违仁的自身,并不能用数字加以表达。因此,违仁不违仁,乃属于人自身内部之事,属于人的精神世界、人格世界之事。人只有发现自身有此一人格世界,然后才能够自己塑造自己,把自己从一般动物中,不断向上提高,因而使自己的生命力作无限的扩张与延展,而成为一切行为价值的无限源泉,并把客观世界中平列的分离的东西融和在一起。智能上的成就,可以给客观世界以秩序的见立。但若仅止于此,则生命除了向外的知性活动以外,依然只是一团血肉,一团幽暗的欲望。以这样的生命主体面对着知能在客观世界中的成就,常常会感到自己并把握不住,甚至相矛盾冲突。由孔子所开辟的内在的人格世界,是从血肉欲望中沉浸下去,发现生命的根源,本是无限深无限广的一片道德理性,这在孔子,即是仁;由此而将客观世界乃至在客观世界中的各种成就,涵融于此一仁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赋予以意味、价值;此时人不要求对客观世界的主宰性、自由性,而自有其主宰性和自由性。这种主观与客观的融和,同时即是客观世界的融和。这才是人类所追求的大目的。柏拉图的理想世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只不过是思辨、概念的产物。宗教家的天堂,乃是信仰的构造。都与这里所说的内在的人格世界无关。此一世界的开启,须要高度的反省、自觉。并不能象修禅的电光火石样,仅凭一时的照射,而是要继之以切实的内的实践、外的实践的功夫,才能在自己的生命中,(不仅是在自己的观念中)开发出来;并且在现实生活中,是可以经验得到的。这正是孔子对我国文化,也是对世界文化最大的贡献。孔子所说的仁,正指的是此一内在的人格世界。这一点,在后面还要较详细地说到。当然这里须要注意的,孔子并没有忽略客观世界的开发;因为如后所述,内在的人格世界之自身,即要求向客观世界的开发。所以,他便非常重视知识。但他是把二者关连在一起,融合在一起而前进;把对客观世界的知识,作为开辟内在的人格世界的手段;同时,把内在的人格世界的价值,作为处理、改进客观世界的动力及原理。所以他是仁与知双修,学与行并重,而不是孤头特出的。因此他许多的话,都是把二者融合或者照顾在一起来说的。

在齐闻《韶》

第三,由孔子而开始有学的方法的自觉,因而奠定了中国学术发展的基础。人类很早就有学的事实。西周金文中,已出现不少的“学”字;春秋时代,已经有很明确的学的自觉,如《左传·昭公十八年》闵子马说:“夫学,殖也,不学将落”即是,但似乎还没有明确的方法的自觉,由学所得的结论,和对学所使用的方法,有不可分的关系。有学,必有学的方法;但方法须由反省、自觉而始趋于精密,学乃有其前进的途辙与基础。中国似乎到孔子才有此一自觉。

《论语》上所说的学,有广狭两义。广义的学,兼知识、德行二者而言。狭义的学,则常是对德行而专指追求知识,如“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之类。在孔子,以求知识为立德的一过程,或一手段。但《论语》上的所谓知,都含有很严肃的意义。并且一个人当实际活动时,精神必有所专注,而可将立德与求知,分为学的两种内容。因为学的内容不同,方法亦因之而异。故下面分三点加以说明。

(一)为学的总的精神,我想以“主忠信”(《学而》)作代表。而其极致,则归于“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论语》:“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文指的是《诗》《书》《礼》《乐》,所以求知识。行指的是孝、弟、忠、恕。所以立德行。而此处所说的忠信,乃绾带着文、行两方面,为两方面所必不可少的共同精神。朱元晦谓:“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此一解释,似乎颇中肯綮,德行方面不离于忠信,随处可见,固不待论。在求知方面,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是忠信。一切方法、功夫皆由忠信精神所贯注,否则便只是空话。忠信之至,便达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毋,一面是到达的境界,一面也是为学时的精神状态。

习礼树下

(二)求知的方法,略可分为下列二端。

(1)学思并重。《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学是向客观经验的学习,当然以见闻为主。《论语》上常将见闻对举。思是把向客观经验方面所学得的东西,加以主观的思考,因而加以检别、消化。学与思,构成孔子求知的完整方法。学贵博,贵疑,贵有征验。“博学于文”“博我以文”“多闻厥疑”“多见厥殆”“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及叹服夏礼殷礼的杞宋不足征,都是这种意思。孔子所说的“信而好古”(《述而》),朱元晦以“信古”释之,则此句中之“而”字为无意义,因有一“而”字,乃表明一句中,含有两事,如上句“述而不作”,“述”与“作”正是两事;则“信而好古”,亦必“信”为一事,“好古”为一事。所谓信者,盖亦指有征验而言。古今岂有无征验而成为知识?对于学而言思,上面所说的厥疑、求证、都是思的作用,但思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既是由已知以求未知的推理。推理乃思考的主要内容。孔子既重思考,自然重视推理的能力。例如,“温故而知新”,“告诸往而知来者”,颜渊“闻一以知十”,子贡“闻一以知二”,这都是推理的结果。“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是不思,因而没有推理的能力,亦即没有思考的能力,所以孔子认为不值得教诲。不过在孔子看来,思要以学所得的东西做材料;没有材料做根据的思,乃至以很少的材料做过多的推理,都是危险(思而不学则殆)的。所以他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总之,他是主张求知识应学思并重,而以向客观经验学习尤为最重要。

(2)正名。孔子所说的正名,是广义的,既包括知识与行为两方面而言。但仅就正名的本身来说,则较验名之正不正,不论此名属于哪一范围,依然是知识的活动。并且孔子认为正名是为了语言表达的正确;而语言表达的正确,乃行为正确的基础。所以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说“觚不觚,觚哉觚哉”,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他的正名主义。《庄子·天下》篇谓《春秋》“以道名分”,董仲舒《春秋繁露》谓:“《春秋》辩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深察名号》篇)故正名当亦为《春秋》的重要目的之一。孔子的正名主义,在求知方面,居于极为重要的地位。惜除荀子稍有申述外,此一方面,未能得到正常的发展。

在陈绝粮

(三)立德的方法,亦即开辟内在的人格世界的方法,在这一方面,也略可分为下列两端:

(1)立德是实践,所以立德的方法,是实践的方法。而如上所述的下学而上达的历程,在实践的方法上,有其非常的重要性。以孝弟为“为仁之本”(《学而》),这是下学而上达;以忠恕为一贯知之道,也是下学而上达;以非礼勿视勿听等为为人之目,也是下学而上达。凡孔子所答门弟子之问,都是从下学处说,尤其对于问仁;不如此,便无切实下手、入门之处,会离开了道德的实践性,结果将变为观念游戏的空谈。这种下学的本身,便含有上达的可能性在里面。但不经提点,一般人在精神上便容易局限在某一层次,以一善一德为满足,而不易继续开阔上去。所以孔子对自己的学生,一方面是不断的要他们落实。例如,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便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另一面,则不断地把他们从已有的成就中向上提。例如子贡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孔子便说“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学而》),他称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及“子路终身诵之”,便说:“是道也,何足以藏。”(《子罕》)“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的这一章,全系孔子下学而上达的自述。

(2)求知是对客观对象的认识,而立德则须追问一个人的行为的动机,所以立德特重内省,亦即是自己认识自己的反省。例如“吾日三省吾身”(《学而》);“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内省不疚”(《颜渊》)等皆是。孔子所说的“默而识之”(《述而》),及“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卫灵公》),也是一种积极性的内省。与内省关连在一起的,便是消极的改过,积极的徙义。这正是下学而上达过程中最具体的功夫。例如“过则勿惮改”(《学而》);“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等皆是。

孔子所开端的治学方法,在求知方面没有得到继续的发展,在立德方面,自汉迄唐,亦未能在人格世界中扩疆辟宇,所以在这一方面的方法,也芜塞不彰,直至宋明理学心学起而始能远承坠绪。

第四,教育价值之积极肯定,及对教育方法之伟大启发。孔子对政治上的究极理想,乃在政治权力自身之消解;所以他说:“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众星拱之。”(《为政》)又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舜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卫灵公》)但从“有教无类”这句话看,他是把教育自身的价值,远放在政治的上位;并且他对教育是采取启发的方式,而不是采取注入的方式,这已为一般人所了解,但除此之外,他更重视个性教育。所谓重视个性教育,乃在于他不是本着一个模型去衡定人的性格,而是承认在各种不同的性格中,都发现其有善的一方面,因而就此善的一方面与以成就。他虽然认“中行”是最理性的性格,但“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子路》)狂狷也有善的一面。并且他门下有成就的学生,性格几乎都是偏于一边。“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及“赐不受命”(《先进》)等即是。当他说“古之狂也肆……古之矜也廉……古之愚也直”(《阳货》)这一类的话时,都是在各种不同个性中发现其擅处长处而加以成就的意思。这较之后来宋儒所强调的变化气质,似乎更合乎人性的发展。

删述六经

第五,总结整理了古代文献,而赋予以新的意义,从文献上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础。孔子删订《六经》,今人每引为疑问。但从论语看,他分明是以《诗》《书》《礼》《乐》为教材,并对《乐》与《诗》,曾加以修正,而赋予《礼》以新的意义;准此以推,其对《书》,亦必有所整理与阐述。故《诗》《书》《礼》《乐》,在先秦儒家中,皆得成为显学。孔子因鲁史而作《春秋》,在先秦早成定论。《论语》中,有两处提到《易》;而《易传》虽非孔子所作,但其出于孔门,则无可疑。且其中所引之“子曰”,可信其多出于孔子。综合以观,则孔子之删订《六经》,并各赋予以新的意义,一面总结了他以前的文化,同时既通过他所整理阐述过的文献,以启迪后来的文化,这是决无可疑的。在先秦时代,由孔子所开创出来的一个伟大的教化集团,是以《诗》《书》《礼》《乐》《春秋》《易》为中心而展开的。

梦奠两楹

第六,人格世界的完成,这即是统摄上述各端的性与天道的合一,而为后面所要详细叙述的。……若按照传统的宗教意识,天可以从上面,从外面,给人的生活行为以规定:此时作为生命主体的人性,是处于被动的消极的状态。但在孔子,则天是从自己的“性”中转出来;天的要求,成为主体之性的要求;所以孔子才能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类的话。对仁作决定的是我而不是“天”。对于孔子而言,仁以外无所谓天道。他的“天生德于予”的信心,实乃建立于“我欲仁,斯仁至矣”之上。性与天道的贯通合一,实际是仁在自我实现中所达到的一种境界:而“我欲仁,斯仁至矣”的仁,必须是出于人的性,而非出于天,否则“我”便没有这样大的决定力量。如第六章所说,孟子是以心善言性善,所以当孟子说“仁,人心也”(《告子上》)的话时,实等于说“仁,人性也”。这正是继承孔子人性论的发展。由于孔子对仁的开辟,不仅奠定了尔后正统的人性论方向,并且也由此而奠定了中国正统文化的基本性格。这是了解中国文化的大纲维之所在。

摘自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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