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亲的喜辇与送丧的斐焕相迎。
斐焕才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儿吧,父兄战死,未婚妻子远赴和亲。
斐焕,世间安有两全法?
卿聊聊一身,全得了天下,就全不了君。
1.
香车宝马,十里红妆,佳偶天成,本该是我与斐焕的婚事。
天公不作美,我凤冠霞帔,嫁的是敌国君主,斐焕素缟一身,送的他父亲的衣冠椁。
送亲的队伍忽而停下,绿绸凑近喜辇,“公主,是斐少将,前面是安令公的出殡队,我们过不过。”
“当然不能过!”我挑起垂帘,斐焕几乎一夜白了头,他一身孝缟,手捧安令公的灵牌,与我对视许久。
最终是斐焕先开口的,他站到一侧,高声喊着,“公主出嫁,让!”
那些送殡的列队自行退到一侧,让出一条大道。
我欲下车,绿绸却慌了,“公主,不可,新娘子沾了白丧,可不吉利的。”
“堂堂嫡公主,既要远赴和亲,竟还妄想吉利,能安然活着就万幸了。”
我还是下了喜辇,一步步迈近斐焕,“阿焕,自此一别,你我怕是今生无缘再见了,你可有话要与我说的?”
“公主……”斐焕未语声先哑,他眼底蓄满泪意,“岁安,对不起,对不起,玉龙山一战,是我无能,我救不了阿父,也留不得你,岁安,我,我……”
我强压着内心的悲伤,“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许你揽罪于身。”
“我一想到你要去南晋,从此音信杳无,我就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我扬起嘴浅笑,期盼能让斐焕宽心一些,“我去和亲,是公主的使命,若是以一己之身,全得了天下百姓安宁,又有何不可,这是我生来的责任,与你斐焕无关。”
斐焕颤着泪水,“岁安,你别这样,我宁愿你哭着,喊着,跟我说你不想去,你别这样逞强。”
“惜而天意弄人,终究是事与愿违,如之奈何?”我硬生生把泪水逼回去,“阿焕,我原想与你相拥,在此别离的,我怕我这身衣物,污了安令公的英魂,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说罢,挽起裙脚,跪下。
“公主,不可。”斐焕伸手欲扶住我。
“公主,不可,万万不可。”送亲的礼官也想阻拦,“公主金尊之躯,怎可向臣下跪,荒唐至极。”
“斐家满门忠烈,安令公以身殉国,连尸骨都没有,我这一跪,斐家受得起,安令公受得起。”我以手背贴额,手心贴地,连叩首三次,“斐伯伯,岁安送你了,你安息吧,以后由岁安来守这方净土。”
我身后的送亲列队也随我一并下跪。
我起身,隔着泪目看着斐焕,“阿焕,珍重。”
我转身时,泪水终于压不住,泪目如珠,此行山高路远,故人再无重逢日。
斐焕,此生,是我负了你,世间焉有两全法,卿聊聊一身,全得了天下,就全不了君,保重。
我迈上喜辇时,斐焕哑着的嗓子,缓缓扬起轻唱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那年,我挑灯站宫楼,斐焕站在灯下,扬着笑,他说,“岁安,我会围着南城绕北城,唱着曲,欢欢喜喜地迎娶你的。”
那年的鲜衣怒马郎,就像还在昨日。
2.
我是齐国嫡出的八公主,父皇与母后的老来得女,听说,我出生那日,刚好是除夕夜,我刚哭了一声,迎新的钟声敲响。
父皇说,我一定是个福泽绵长之人,他给我赐名岁安,寓意我岁岁逢春,岁岁安康。
父皇与母后是青梅竹马,从年少到老来伴,朝堂前,后宫内,从未红过脸,如此仁厚的君主,在处理政事与君臣的方面,宽容有度。
斐家是将门世家,父皇器重,并且,斐老将军年轻时,曾百战百赢,斐家军之名,闻风丧胆,南晋以一名嫡子做人质,换来两国和平。
斐家功高,又顺主,父皇不但不顾忌斐家,还封了老将军为安令公,享一等公侯之荣。
我十二岁那年,父皇在宫宴上看中斐家儿郎,便作主把我赐婚给斐家。
此斐家儿郎,是斐桉,斐家长子,比我年长四岁。
我只见斐桉皱着眉头,怔了一下才谢恩,然后,整场宴席上,斐桉的眉头都没舒展开。
斐家是功臣,是名将,是忠烈,所以,我虽未太懂男女婚亲之事,但我也知道,能嫁斐家儿郎,定是最好的婚亲。
我第一次与斐焕接触,是我十四岁那年的七巧节,在马球赛场上。
在宫里,我骄横惯了,别人让着我,我也习惯以为常,母后以一对鸳鸯戏水玉佩为彩头。
我倒不是稀罕那个玉佩,我是想打马球赛,往年母后总说我年少,不能参加,这个彩头是用于男女定情之物,每年赛场下来,都会成了一双有情人,这是佳话。
我既是年少,又是有婚配之人,不应参加。
父皇打趣道,“斐桉,不如你陪岁安打一场,你们平日里走动得少,等再过两年,岁安大一些,你们就成婚。”
斐桉依旧皱紧眉心,他站立起身,拱手作揖,“皇上,你就饶了臣吧,臣向来不擅打马球,臣这一上场,会拖累公主的。”
彼时,斐桉身后的少年站出来,他挑眉看了看我,“皇上,让臣替阿兄打这一场吧,定助公主赢得彩头。”
此少年不是别人,就是斐家二郎,那个传闻狂孛,疏于管教的斐焕,他似有深意地盯着我,“公主,臣陪你打一场,可好?”
斐焕比斐桉年少两岁,他们,一个沉稳内敛,深谙为官之道,一个肆意张扬,不屑于繁碎礼节,所以我与斐焕只是远远见过,不曾交流。
我扬起脸,“能赢就行!”
然,斐焕不但不与我相互传球,不但不帮我,他竟然还挡我的球。
毫无意外,我输了,我揣一脚斐焕的马,“姓斐的,你是故意的。”
斐焕拉着马绳,缓缓向我靠近,他恣意妄言,“公主,不属于你的东西,就该放手,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斐焕拍着马背,迎着马场跑着,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3.
第二日,斐桉就带着斐焕进宫与我致罪。
“公主,臣弟行为鲁莽贪玩,不是有意得罪公主的,臣给公主挑了一块凤祥玉,虽不如昨日的彩头,还望公主笑讷。”
我没看玉佩,只是盯着斐焕,他眉目张扬,比起步步拘礼,沉稳却客套的斐桉,还是斐焕看着舒畅。
从前我我只觉,我与斐桉之间,有种说不出的疏远感,直到见了斐焕,才明白,斐桉随了安令公,板正,老成,还有,乏味,君臣之别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我摆手,“斐桉,今日是你来请罪,还是斐焕来请罪?”
“自然是臣弟来请罪!”
“是么,我看着不像!”我缓缓看向挺着腰板,目光四顾的斐焕,“请罪的人倒挺悠然的。”
斐桉闻言,一脚踢斐焕跪下,“还不给公主请罪?”
斐焕不以为然,“区区一场马球赛都输不起,公主心眼未免也太小了,这世间好玩有趣的东西多了去,公主又何必盯着眼前这点玩物。”
“斐焕,住口!”
“无碍!”我阻止斐桉,“既然是请罪,就把人留下吧,斐桉,你可以回去了。”
“啊?”斐桉一时怔了下,他担忧地看一眼跪着的斐焕,“臣弟性子顽烈,怕惹公主不开心。”
“他性子顽烈,本公主还骄纵蛮横呢,在这锦和宫,还轮不到他欺负我。”
斐桉没辙,只好悻悻地瞪一眼斐焕,“好好说话,别惹恼公主,小心你屋里的那两只蟋蟀保不住。”
我叫住斐桉,“等一下,把这玉佩带走,我见多了好玉美琼,不是好东西,就一定会适合我,我要的是眼缘。”
斐桉怔愕一下,把玉佩拿走。
斐焕冷薄地说,“连块玉都要讲眼缘,这选男人的心思,却那么随意,不是好男人,就一定与公主相配的。”
我算明白了,我与斐焕从前见面不过三两次,他怎么对我就生出那么大的恶意,“敢情,你阴阳怪气,是觉得我不配做你斐家儿媳?”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阿兄有自己喜欢的人,天底下那么多好男儿,公主为何偏要选阿兄?”
我忽然想起,那年父皇赐婚,斐桉紧皱难舒的眉头。
我学着父皇的语调,“大齐这天下,有斐家一半的功劳,斐家女郎,应嫁皇子,享皇后之荣,斐家男儿,亦该娶公主,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嫡公主,我嫁给斐桉,是下嫁,你们该偷着乐。”
斐焕突然变得认真,“那依公主之意,如何,才能让公主不下嫁于我们斐家?”
我打趣道,“不如,你替我寻一位,可托终身的人,一个夫君,换一个夫君,我也不吃亏。”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天底下,怕也只有斐焕敢背着皇恩,给我另寻夫君了。
4.
不过,后来,斐焕却喜欢上我了。
那日风高气爽,斐焕约我赛马,我们并排跑着,他迎着风,大声音喊着,“其实,斐家儿郎,又不止是我阿兄一个,公主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我扬声,“斐焕,你赢得了我,我就嫁你!”
斐焕使尽了劲,只为赢我,而我抵达终点前,突然拴紧马绳,停了下来,斐焕跃跨过绳,他回过头冲着我笑,正午阳光,刺目又灼灼发光。
我喜欢斐焕张扬,他喜欢我明艳。
我求父皇撤了我与斐桉的赐婚,我要嫁给斐焕。
父焕紧皱着眉头,“斐焕那臭小子,能不能担事?”
我撒娇,“父皇,将门焉有犬子,斐焕不过是刚直,没那么循规蹈矩,如果个个都像朝常那些老头一样老成,才没有意思。”
“看来,朕的岁安,是真的喜欢斐焕?”
我挽上父皇的胳膊,笑着说,“非斐焕不嫁!”
母后直摇头,“岁安,看来我们太宽纵你了,一个姑娘家,哪能这般不害羞的, 也就斐焕喜欢你了。”
“他就是喜欢我这般模样。”
“得了,朕再阻拦下去,没准岁安都要埋汰了。”父皇拍着我手背,忖思一下,“不过,斐焕性子张狂,再缓两年,朕先看看,他够不够资格娶你。”
永安十年,父皇撤了我与斐桉的婚事,同时,把我赐婚于斐焕。
同年,斐桉娶了礼部尚书的嫡女温妍,那个与斐桉一般,沉敛温柔的姑娘。
斐桉成婚那日,酒过三巡,不少人背后说,岁安公主丢了个宝,捡了个狂子,一定会后悔的。
他们说,斐桉才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斐焕若不是沾了斐家的血亲,没准,还是个地痞流氓。
斐焕喝了很多酒,他送我回宫时,满满的车厢内,尽是酒味。
“斐焕,你到底喝了多少酒,那是你兄长娶亲,又不是你娶亲,用得着你挡酒吗?”
“我是高兴,替阿兄挡多少酒,我都开心。”
“我看,你这哪是开心的模样。”我微怒,“不就说几句吗,你向来不在意旁人说什么的,你最不在意的,就是闲言碎语,他们爱说就说,我都不上心,你介怀什么。”
斐焕倏然睁大双目看着我,目光流转,他握过我的手,“岁安,我从来不忌流言,我怕的是,他们说的是真的,有朝一日,你会后悔,我最怕的是,岁安突然有一天睡醒,就觉得,我不是那么的好了。”
我噗地笑着,掩嘴轻笑,“你真的吃醉了,像个姑娘一样,婆婆妈妈。”
斐焕靠我坐过来,紧挨着我,“岁安,我也想成亲,我也想娶你,我想跟你共赴白首。”
我缓缓对上斐焕的目光,“阿焕,我岁安此生,若非不嫁,否则,我只嫁你一人。”
斐焕捧着我的脸,如期的吻落下,混杂着烈酒的气息,生涩又缠绵。
我与斐焕,身心都在一块,若是不成一对良人,岂不是天理不容了?
马车停下,斐焕依依不舍地放开我,“岁安,真想把你娶回家,而不是情浓之时,还要送你回宫,夜夜枕空席。”
“阿焕,你若想娶我,就抛开斐家,替自己争一个功名,到那日,我们堂堂正正,让金陵城的那些瞎官也瞧瞧,我阿焕也是有志有才之人。”
“好,我答应你。”斐焕的唇贴过来,与我厮磨一番,才不情不愿放我下车。
我一路欢雀,唇齿间还留着斐焕的气息,我跑上宫楼,想目送斐焕离开,谁料,他还久久站立在那,舍不得离开。
我从绿绸手里接过灯笼,举起灯,这样才能更清楚看到斐焕。
斐焕迎着风,扬着笑,双手放在嘴边,朝着我大声喊,“岁安,我会围着南城绕北城,唱着曲,欢欢喜喜地迎娶你的。”
绿绸都笑话我,我与斐焕这般高调,以后若是不成,定是我嫁不成别人,他也娶不了旁人,毕竟,我们俩的情意,秀满金陵城了。
永安十一年,斐焕春闱上榜,不过,是第十八名,差了点意思,却中了武状元,撇了斐家的血脉关系,他自己挤着脑子,做了斐家军的少将。
这体面,既是他赚来的,也是父皇给的,我要嫁的人,岂能是鼠辈。
只是,我们的婚期将近,前线急报,南晋多番挑衅,大战一触即发,斐桉丢下刚生了女儿,还没足月的媳妇,去了前线。
我们的亲事暂缓了,是斐焕的意思。
我问斐焕,“你不是着急娶我吗,怎么突然就不想娶了。”
斐焕看着不远处的大嫂,她身形孤寂,“一将功成万骨枯,岁安,我是要娶你,也要全心全意,如今时局,边境动乱,我们斐家,一定是得上战场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娶你。”
我调侃,“阿焕,我等你,反正,除了你,谁也不敢娶我的。”
斐焕把我拥入怀里,“胡说,你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你嫁给谁,都是下嫁。”
我双手环过斐焕的胸膛,斐焕,在我心里,我这身心都只是你的。
永安十二年,隆冬,斐桉的死讯传进宫里,举国同哀,人心惶惑,腊月十八,斐焕与斐伯伯一同前往边境。
腊月二十三,父皇薨。
父皇是在看凑折的时候,趴在案桌上睡着,就再也没醒来了,他带着他对天下的忧心去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这个年,斐家过得不安,宫里也不安,金陵城同样不安。
三皇兄临危继位,三皇兄与父皇不同,父皇说,国之威仪,是挺直脊梁骨,别人敢打你一寸土,你就该有夺人十尺地的决心,哪怕天下亡,大齐也断不低头。
而三皇兄觉得,国之威仪,是进退有度,像南晋,从前在大齐面前,卑微的模样,到如今,不也敢动我大齐了吗?
只因三皇兄在朝堂上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便有大臣附和,主和。
主和派和主战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斐家在前线用命护着天下,皇兄却派了使者去南晋议和。
永安十四年,玉龙山一战,安令公陷入敌阵,那一万将士,无一生还。
皇兄三派使者前去言和,南晋同意议和,前提是,玉龙山附近的玉州,淮州,割让给南晋,并且,岁和公主和亲,嫁给南晋刚继位的大王。
皇兄只是深思片刻,便同意了。
我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吃不喝三日,皇兄与我隔着一道门,他放下天子之尊,苦口婆心劝我。
“岁安,不管你承不承认,斐家军已经不如从前了,斐家担不起天下大任。”
“岁安,我知道,你想嫁的是斐焕,我也答应过父皇,要好好照顾你们,可是,你是公主,若不是南晋指名要你和亲,皇兄断不会让你去的,皇兄也舍不得啊。”
“岁安,这战再打下去,苦的是天下百姓,劳民伤财,以你一己之力,承万民之难,我们身在皇室,就是我们生来的责任。”
我用着虚弱的气息说,“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皇嫂敲着门,“岁安,听皇嫂的话,你先出来吃点东西。”
“不听,不听,我不听!”
皇嫂喃语,“齐军已经输了那么多场,死了那么多将士,军心溃散,这战打到最后,一定是将死士殂,岁安,就算你不想斐焕活着,你至少,得给斐家留个后,斐家几代功勋,不能到了斐焕这里,就断了。”
我瞳眸骤然睁一下,是啊,这大齐的天下,是姓萧的,怎能让斐家断子绝孙,不得安生,若是要斐焕步了斐桉的后尘,我得多绝望。
我拉开门,看着皇嫂,微微张了张嘴,“我嫁,我嫁去南晋。”
皇兄把我拥入怀里,“岁安,你这才是我们萧家的家风,皇室的脊梁,大齐的子民,会感谢你的。”
我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斐焕,我终究,还是食言了,我要负你了。
“皇兄,我可以去,但是,你要诏斐焕回金陵城,许他一生尊荣,如果可以,不要让他上战场了,我想他活着。”
“岁和,皇兄都依你,都依你。”
皇兄啊皇兄,我们萧家的家风,皇室的脊梁,从来都不是媚色求和,遣妾一身安社稷,不过是折中之法中的,下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