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到中午十二点下班的时候,吴有德村长给我来电话,说我们工作组住户吴奶奶病危,快不行了,问我们是否有空来村里看看她?我毫不含糊地答应他:“一定要去!”放下电话,我连忙到农办找刘主任,说吴奶奶快要走了。他很惊讶,眨着眼睛说:“我下午去市里开会。”他边说边从上衣荷包里摸出三百块钱给我,说:“如果吴奶奶没有走,这三百块钱给她,代表我看看她;如果走了,按照农村习俗,买点香纸烧个热香。”刘主任吁了一口气,深深地感叹:“多好一个老人!”
(二)
当我赶到村里,吴奶奶门前围满了人。一进屋内,老村长吴有德和几位老党员在吴奶奶榻前守着。一盏昏暗的灯光照在吴奶奶的蜡黄色脸上,那黄叶似的皱皮嘴唇颤动几下,像要说什么,奄奄一息,处在弥留之际。左邻右舍婶子婆娘守在床边送她最后一程。
满头花白的老党员、村长吴有德在床前附耳问她:“嫂子呀,你有什么要交待?”吴奶奶颤颤巍巍伸出右手,拍着自己睡的床汀。吴有德想:那是一张老式杨树做的耙汀床,能值几个钱?他掀起垫絮一看,是一个塑料纸包着旧蓝布块,外用蓝线扎了又扎,找开一看,原来是一扎纸币,老村长当众点数,三仟七百二十一元。他惊讶地问:“老嫂子呀,这是村里给你的医药费,逢时过节费,你没有用?你想把这钱给谁呢?”
正在这时,吴奶奶的三堂侄吴三贵“扑咚”往吴奶奶床前一跪,双手落地号啕大哭起来:“二娘呀,你命好苦,狠心的二爷把你甩了……”吴村长怕他把话说岔了,连忙扶起他,并帮他拍裤子上的灰尘,嘲戏他:“哭、哭、哭么鬼啥?一点眼泪水也没有。”说得在场的人捂着嘴笑。三贵横了村长一眼,灰溜溜地滚出吴奶奶的门。
老村长问周姨娘,二奶奶有遗嘱吗?周姨娘说:“他死得太突然,我们冒觉得。”村长又附耳问吴奶奶:“嫂子呀,你开开口,这钱给谁喔?”问了几遍,她闭着眼睛不做声。正在这时,邻居丁婶说:“二奶奶在患病日子里,周姨娘经常来伺候她,端屎接尿,抹身子,洗头,换衣服,洗衣被,还熬粥喂给她吃。有几天,二奶奶大便秘结,周姨娘匍着身子帮她一点点往外掏。二奶奶没有儿女,把周姨娘当作亲人,莫非二奶奶要把钱给她?”丁婶的话音一落,二奶奶的双手瘫软放下,撒手人寰了。老村长“啊”了一声,点两仟块钱给周姨娘,周姨娘生死不接。
(三)
吴奶奶座在老式木椅上,穿一套青色寿衣,手掌心捏着饭粑,紧闭双眼,离开了她苦守半个世纪的老屋。老村长和几位年长的村民在为吴奶奶守灵。
灵位小方桌上,点着清油灯,闪闪摇晃;一炉香火飘着孤形的青烟。
村长安排几个青年在祠堂门口拉起了塑料皮做成的黑色半园形拱门,鼓风机一吹,门楼就鼓起来了。半园开的门楼两侧写一幅白字挽联:“寿终德望在,身去音容存。”
村长又请几个中老年人,在吴氏祠堂门前空坦上搭个棚子,上面用雨布盖着。棚子里从村委会搬来长条木靠椅,摆成一排排,让客亲有地方坐。
“一去二三里,别处一乡风。”在太白湖周围的村庄老了人,不喝迷魂汤,不上奈河桥,不请道士念经、渡魂。只请黄梅戏班子唱戏,送寿终正寝的老人上天堂。黄梅戏班子唱的多是传统采茶戏,如《小辞店》《打猪草》《春香闹学》等小剧目。采茶戏多用“还魂腔”,时高时低,时长时短,听起来很悲壮、凄凉。年轻人不喜欢听“还魂腔”,向村长建议改唱农村小调。
谈起鄂东这一带,哪个不会唱农村小调呢!大集体时,青年男女都在田畈做农活,做累了就在大树脚下唱《十八摸》《补背褡》《十二月想郎》。那时的姑娘伢现在都变成了半徐老娘,她们高兴起来也唱起了“三月里想我郎/桃花杏花开;/手拿着青丝缎做的绣花鞋/就是等郎来;/劝一声我的郎/切勿糟踏了那双彩花鞋。一部人听了站起来说:”不行,不行,歌儿太浑了,把伢子们教坏了。要村长请农村乐唱队来唱流行歌曲。张也、宋祖英唱的《高天上流云》《人间第一情》《浏阳河》等等。乐唱队要钱,一百块钱十首歌。十首歌唱完了,亲戚又从荷包里掏钱,再点十首。十首唱完了,又再点十首,一直唱到深夜一点。
(四)
休息时,吴村长见缝插针,讲起了吴奶奶故事。他说:“村上人过世了,提倡丧事简办。二奶奶是‘五保户’,我们用她老人家省下来的钱,村里再拿点钱,把她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不能委屈了她。”说到这里,老村长扫了大家一眼,问堂侄吴三贵来了没有?三贵瞄了吴村长一眼,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来了!”村长继续说:“二奶奶十五岁嫁到吴家。吴家兄弟两个,老大就是三贵的父亲。吴奶奶嫁给老二,所以叫二奶奶。吴家当时在我们这个吴家湾是个殷实大家。二奶奶嫁过来,二公子才十一岁,让她精心看养小丈夫,晚上睡觉还要搂在怀里,伺候他起来尿尿。屙屎还是替他揩屁股。
二公子八岁时,老爷送他上学念书,他一心贪玩,养狗,养猫。十四五岁时还爱听采茶戏,成了戏迷子,戏班子唱到哪个湾子就跟到哪个湾子。小小年纪就记下许多戏文,如《打猪草》《送香茶》《於老四过界岭》等等。
二公子长到十七、八岁时就长了心,喜欢扮演《送香茶》主角陈月英的小凤。小凤踩着三寸金莲,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挥舞水袖,一曲女子花腔飘出了她的樱桃小口,二公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就跟着她转。
戏散了,二公子还依依不舍,悄悄地钻进后台看小凤卸妆。小凤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二公子嘟哝着:“我想学戏!”
小凤又是一句话回击他:“学戏不是闹着玩的,要吃大苦,你爹同意吗?”
二公子见小凤不松口,就去找戏班子班主乐师父,死缠活赖要到戏班子学戏。乐师父跟二公子爷爷是八拜之交好友,就一口答应下来。初进戏班子,二公子做些杂事,后来搞跑龙套。渐渐地与小凤搭档唱几台小戏。解放前夕,二公子跟戏班子到江西德安、星子县去了,多年未归家。二公子父亲派人到江西寻找,大海捞针,杳无音讯,死活不知。
在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桎梏下,二奶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守他一生。岁月把一个黄花闺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无儿无女,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五)
二奶奶追悼开始了。
村支书记许叔主持会议。村长吴有德致悼词。悼词是村里一个高中生写的。他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却怀着深情一个字一个字念:我们吴家湾住在太白湖畔湖汊,地势潮湿又偏僻。有一年,全村九十户人烟,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突然流行一种怪病,男人下身长满疙瘩。女人下身流白带,奇痒难忍。二奶奶娘家是中药世家,经常跟父亲去大山里采药,认得一些草药。她身带雄黄,只身去大别山蕲、黄、广三县交界大山录找治湿疹一种草药——蛇床子。山路崎岖,野草丛生,她一步一步爬在羊肠小道坡上,发现深山老林处冒青烟。她爬过崖涧,发现青烟是从山洞里飘出来,断定山洞里有人。她躲在大树后探望,果然从洞中出来几个穿灰色服装的男人。事后才知道是新四军大别山游击队。她假装采药,为隐蔽同志送饭和送情报。
革命胜利了,其中有一位同志当了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村人叫她去省城找他。她没有奢望,没有到省城找他,依然躺在太白湖畔,守望吴家。
平时说她为革命有功,作过贡献。运动来了,又说她是地主婆,有人要揪斗她。吴村长说:“要批斗她可以,你们先去县里找蔡琼县长(新四军鄂东游击队队长),”吓得他们舌头一伸就溜了。
(六)
二奶奶仙逝那年,正碰上“火葬”,不能睡棺材。八个手臂上扎着手巾的年青人抬着“花轿”。“花轿”实际上就是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骨灰盒,骨灰盒上披着四方红布。“花轿”前面由二奶奶远房侄子搂着二奶奶遗像开路。遗像后面是村委会送的花圈。湾子年龄大的人说:“一个花圈显得孤零。”吴有德就喊吴奶奶三个堂侄 :“大贵、二贵、三贵,你们各买一个花圈行不行?”大贵说:“村长发话叫买,反正我们不出钱。”村长发火地说:“不出钱,村里出,小气鬼。”三个花圈上村会计替他们兄弟三个写上名字,使他们脸面上也好看一点。吴村长总是为他们着想。
送葬很热闹。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送老人上天堂。吹唢呐的哥儿,穿着黑背褡,鼓起腮帮,吹出来的口音软如弹簧,那声音好听,回荡在湖汊。一条长长的队伍像蛇一样游在村路,纸钱飞扬在路边的里草上。洋鼓洋号,以高亢的音调,历数着二奶奶的风雨人生。
村里的老人夸村官会办事,把“五保户”二奶奶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这些村官虽然不是红头文件的官,却很尽职尽责,尽心尽意,干净利索,方方面面都考虑周详,深得民心。二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含笑……
丧事完毕,吴村长要我写个祭文。我才疏学浅,诚惶诚恐,草拟数句:
母讳月蓉,随父姓龚。及笄于归,从一而终。
柏舟节操,范仰天穹。勤劳克俭,每事亲躬。
邻里和睦,待人宽容。不畏风雨,革命有功。
一生坎坷,哪管寒冬。享年八三,寿如青松。
驾鹤西去,鹃啼血红。沉痛哀悼,泪如泉涌。
呜呼哀哉,伏维乞拜。尚飨!
作者简介:
笔名河边柳,原名胡越。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