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老家那片山坡上的柿子树叶子黄了又红,红了又落。姐姐出嫁那天,院子里铺满了柿子叶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我家在山东临沂一个叫杨柳村的地方,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房前屋后都种着杨柳树,春天的时候,杨柳絮漫天飞,像下雪似的。
姐姐王秀兰比我大七岁,从小就是村里有名的美人,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像月牙儿。她的手特别巧,绣花的时候,针尖上下翻飞,一朵牡丹花就这么活了过来。村里谁家有喜事,都来找姐姐帮着绣房里的枕套、被面。
那时候我们家住土坯房,冬天冷得厉害,姐姐就拿红纸剪窗花贴在窗户上。她总说:“小燕,你看,咱家的窗户比镇上那些大瓦房还好看呢。”
母亲李桂花是个爱操心的,整天念叨着姐姐的婚事。父亲王德志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种着地里的玉米和花生。日子过得清苦,但也算踏实。
姐姐十八岁那年,就开始在村里的缝纫铺做工。那时候她总起早贪黑的,我问她累不累,她就摸摸我的头说:“不累,多做点活,多赚点钱,好给妹妹攒学费。”
我那时候还小,不太明白姐姐的心思。只记得姐姐的针线篮里,总放着一个红布包,她从来不让我碰。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攒钱的地方。
张建国是隔壁杨家村的,在镇上开了个小五金店。他第一次来我家提亲的时候,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规规矩矩的。姐姐站在厨房的门帘后头偷看,脸红得像她绣的那朵牡丹花。
定亲那天,张建国家里来了七八个人,提着两条鱼,还有一筐油果子。他奶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进门就拉着姐姐的手,说这孩子长得俊,手也巧。姐姐低着头,耳根子都红了。
母亲张罗着嫁妆,絮絮叨叨说要准备些什么。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该有的面子还是要有的。姐姐却总说:“不用太多,够用就行。”
出嫁前一个月,姐姐天天在屋里绣嫁妆。一套大红色的床单,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画上去的。母亲给她准备了一对金耳环,是当年她自己的嫁妆。还有一条金项链,是姐姐自己的积蓄买的。
那天晚上,姐姐把我叫到她屋里。秋风把柿子叶子吹得哗哗响,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姐姐的脸上。
“小燕,”姐姐轻声说,“这条金项链,姐姐给你留着。”
我愣住了:“姐,这是你的嫁妆啊。”
“傻妹妹,”姐姐笑了,“你是我亲妹妹,这是姐姐的心意。”
母亲知道后,急得直跺脚:“秀兰,你这是做啥?那是你的嫁妆!”
姐姐却执意要给我。那天晚上,我看见母亲在厨房里抹眼泪,父亲就站在一旁,叹了口气。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旧电影。红色的大轿子,吹吹打打的乐队,姐姐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盖着盖头。母亲一直在抹眼泪,父亲难得喝了两杯酒,脸红红的。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站在村口的杨柳树下,看着她的轿子渐渐远去。那条金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凉凉的。
我没想到,这一戴就是三十年。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条金项链,我一直贴身戴着,只在上大学那年取下来换了学费。
姐姐在镇上开了个布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她的手艺越发好了,做出来的衣裳总是被人夸。每次我回去看她,她都笑着说:“还不是托了妹妹的福。”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收拾房子。在姐姐以前住的那间屋里,翻出了一个旧针线篮。篮子底下压着一个发黄的本子,打开一看,是姐姐的日记。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姐姐的心事:
“今天又做了两件衣裳,老板多给了五块钱。这样下来,再有三个月,就够买那条金项链了。”
“小燕说想考大学,我看她念书多用功。村里的沈大花才高中没读完就嫁人了,我不能让妹妹也这样。”
“今天去镇上看了金项链,三百八十块钱。老板说再等等,过些日子可能会涨价。我得抓紧时间多做些活。”
“娘说给我准备嫁妆,我不敢说项链的事。我知道家里不容易,爹种地累弯了腰,娘的手都粗得像树皮。这钱该给小燕攒着,她要考大学呢。”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那条金项链是姐姐一针一线攒出来的。她本想留着做嫁妆,却默默地给了我,帮我圆了大学梦。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姐姐这三十年来从未提起这件事。她总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开个小布店都是托了妹妹的福。可我知道,姐姐的布店橱窗里,至今还挂着那套她亲手绣的床单。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镇上。姐姐正在布店里忙活,看见我来了,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我发现她的眉角已经有了皱纹,鬓角也染上了白发。
“姐,”我拿出那本日记,声音有些发抖,“这是你的吗?”
姐姐愣了一下,接过日记本翻了翻,眼圈突然红了:“这么多年了,你咋翻出这个来了。”
“姐,那条金项链是你一针一线攒的钱?”
“傻妹妹,”姐姐擦了擦眼角,“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你现在过得好,就是对姐姐最好的报答。”
我扑进姐姐怀里,泣不成声。姐姐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
傍晚,姐姐关了布店,要我去她家吃饭。她现在住在镇上,房子宽敞明亮。她给儿女都置办了新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晚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秋风吹过来,带着远处地里的稻香。姐姐说:“你还记得咱家那片柿子树吗?”
我点点头:“记得,你出嫁那天,院子里全是柿子叶子。”
姐姐笑了:“是啊,那时候多好。”说着,她起身进了屋,拿出一个红木盒子:“这是我给儿媳妇准备的嫁妆,你帮我掌掌眼。”
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金项链,样式新颖,比三十年前那条更漂亮。
“姐,”我看着她,“你这是?”
“我想啊,”姐姐轻声说,“既然那条项链帮了你,这条项链说不定也能帮别人圆梦呢。”
听着姐姐这么说,我突然明白了,这三十年来,姐姐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传递着爱和希望。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今年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看着她青春靓丽的样子,我总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那时的我,可曾想过姐姐为什么要把最值钱的嫁妆给我?
这些年,姐姐的布店越开越大,她给我织的毛衣从没断过。每次我说不用破费,她就笑着说:“妹妹,姐姐不给你织,还能给谁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姐姐的头发都慢慢白了。但每次想起那条金项链和那本发黄的日记,我的心里就暖暖的。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项链的价值,而是藏在里面的那份深深的爱。
前几天,我去姐姐店里,看见橱窗里还挂着那套她亲手绣的床单。三十年了,那并蒂莲的花样依然鲜艳。我问姐姐怎么不收起来,她笑着说:“留着,好让人记住,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双手,编织过这么多美好的故事。”
看着姐姐布店的招牌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我忽然想问问大家:这世间的姐妹情,是不是都像那条金项链一样,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珍贵?那些年轻时不曾看懂的付出,是不是都需要我们长大后,才能读懂其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