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下了楚家的凶宅。
地段一流且装修豪华,房价低到像白送!
搬进去那一日。
楚家祠堂里的牌位纷纷倒下。
唯有一个崭新的牌位,岿然不动。
我迟疑着看楚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整个人哆嗦一下:
「这牌位是楚家最后运回来的小将军,棺材还在后院,不曾下葬......」
-1-
我摆摆手,咧嘴一笑:“小事,我就是干这行的”。
在老管家惊惶的眼神里,我将袖子挽起冲向怨气冲天的后院。
那楚小将军的棺材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怨气,棺材上的十八根长银钉都压制不住。
嘶。
这位小将军生前究竟蒙受了什么样的冤屈?竟生生化为了这样凶猛的厉鬼。
不过作为一名专门驱邪驭鬼的鬼师,我绝对可以降服他......吧?
我呆呆地看着怨气喷薄而出,甚至“砰”一声拱开了棺材盖!
这一刻,我忽然很想联系我那个极靠谱的师姐。但她应该......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我眨了眨眼把那点哀伤抛到脑后。
又取出腰间的金纸朱砂驱鬼符,上前一步:
“天清地明,万鬼伏诛!”
-2-
金纸朱砂驱鬼符在半空中燃烧殆尽,棺材里缓缓坐起一个苍白尸影。
哎呀,好俊俏的小郎君!
我盯着那小将军使劲瞧,只觉他年轻俊美,宽肩窄腰。剩下的部分在棺材里头,我看不着。
他的怨气深重到尸身不腐,微睁的双眸猩红,几欲滴血。
我念出一段御鬼咒,还没念完,就看见那楚小将军的尸体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我是楚家最后的人了”
楚小将军的尸体忽然开口说道。
我后背一下子冷汗直冒,握符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这厉鬼怎么看起来神志清醒的像个活人啊?
-3-
“我叫楚莫川,我是活人,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楚小将军的尸体,哦不,楚小将军的神色十分哀伤。
我张了张嘴,迟疑地开口道:“那,那这房子是我在皇家房市买的,你既然活着,这房子还归我吗?”。
楚莫川沉默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缓缓跪在了我面前。
我大惊:“你,你干嘛?”。
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的说:“房子归你。这房子的地窖里还有三十箱金子,也归你”。
三十箱金子?哇哦,真是发了!
他继续说:“我只求鬼师一件事,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任你驱使的傀鬼”。
4.
大夏国近年来信仰轮回之说。
死亡与新生同样重要。因此,能够沟通死者亡魂的鬼师与祈福祝祷的天师,在大夏国有同样的地位。
楚莫川的请求十分有趣,对我这种游走人间的鬼师来说,三十箱金子外加一个好帮手,这生意简直赚翻了。
但接下来,他又从棺材里取出三十多件零零碎碎冒着冲天怨气的物件:发簪,烟斗,帽子,鞋垫,项圈,珠串......
“这些都是我从身边战友的尸身上摸出来的,太多了,我根本来不及都拿回来......”,楚莫川的眼眶通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我会帮他们消除怨恨,安心入轮回的。不要钱”。
楚莫川点了点头,背影十分落寞。
整整一个下午,一共三十七位沙场归来的英魂。
我双手合十,念出最后一句镇魂诀。
随后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整个楚府上空飘荡着魂灵柔和的白光,不过这光泽只有修行之人才能看到。
-5-
第二日,我在宅子外挂了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着这样三行字:
【驱鬼!招魂!除怨!
专业鬼师为您服务!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京城不愧是京城,人多,怪事也多。
这牌子刚挂出去半天,就有一个容貌极盛的美妇推门而来。
她的耳垂上挂着圆润的莹白东珠,一双细白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
美妇眼含泪光,拜托我帮她丈夫驱鬼。
她说,她的丈夫是最新一任状元郎,自打结婚以来就与她郎情妾意,恩爱非常。
一切变故都始于今年三月初的那场春祭。
状元郎与同僚们从歌楼应酬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先是纳了一位美艳歌女作妾,整日沉醉温柔乡,对她日益冷淡不说,终日心神恍惚,整个人也像被吸干了精力一般。
美妇忽然面色苍白地看着我:
“鬼师,昨天晚上,我路过那妾室的屋舍,窗开着,我下意识向里望去,那妾的一半身子暴露在月光下,竟是森森白骨!”。
-6-
借着夜色,楚莫川戴着斗篷,跟随我一同去了美妇留下的那个地址。
“这是公主府”。
到了那栋豪宅门口,楚莫川忽然开口说道。
嗯?第一单就这么遇到这么尊贵的客人!
我手握公主给的玉牌,与楚莫川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美妾的窗前。
夏夜热气消散,屋里莺声浪语连连,娇啼婉转不断。
使我和楚莫川面红耳赤起来。
幽幽鬼气伴随着浓郁的香薰气味涌出,反复快要放到腐烂的熟软蜜桃,甜美到恶心。
“像是艳鬼”。
我让楚莫川把我抱起来,这样刚好能贴着窗户的最高处看见屋内情形。
那美妾一臂搂着状元郎,另一臂被渗入屋内的月光照耀,果然是白骨森森,可怖异常!
但是状元郎却像察觉不到一般,缠绵的难舍难分。
特质的强效驱鬼符是突然丢进去的,那妖娆美妾是突然露出原型的。
状元郎只觉得怀中美人越发冷硬骨感。他睁眼一看,粉红居然变成了骷髅。
他当场吓得翻下床去。
我快步冲入这阴气萦绕的卧房。
楚莫川的速度比我还要快,他一直挡在我面前,似乎怕我被伤到。
我哭笑不得,扒拉开他,举着驱鬼符指向床上的骷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迷惑状元郎!你快把他身上的阳气和运气吸干了你知道吗?”。
骷髅似乎很害怕,浑身骨架子咔咔乱抖。
半晌,这骷髅不知从哪冒出一句满含怒火的凄叫:
“鬼师,我怨念深重,若不能报复他,我永不能安心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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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艳鬼名唤方礼,竟是个男儿郎。
方礼与这姓董的状元郎是同乡发小,二人关系很好。
尚在少年时,方礼就爱上了自己的好友。
董姓状元郎家贫,方礼家境不错,他常常帮衬董郎,甚至自掏腰包陪他进京赶考。
放榜前日,二人吃了些酒,方礼一时情难自抑,向董郎表明了心意。
那董郎欣然接受,还与方礼在那客栈的小榻上有了肌肤之亲。
放榜那日,俊美的董郎自称“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曾流连儿女情”,身为状元的他,直接被皇帝钦点为公主的驸马。
方礼在客栈里左等右等,桌上的餐食冷透了也不见情郎回来。他便起身去寻,却没成想,听闻董姓状元郎已与公主成了未婚夫妻的消息。
方礼心中悲愤不已。
他浑浑噩噩等到了后半夜,见到满身酒气的董郎,便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没想到董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我皆为男子,不过是至交好友犯下的错误罢了,有夫妻之实又如何?你又不是孕育生命的女子,难不成还要我负责?你赶快回乡去,我做了驸马以后,一定会给你大笔金银,偿还恩情”。
方礼绝望不已,他只觉得自己错付了。
他天生音感强,为了陪伴董郎,甚至放弃了去宫廷进修的机会,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举起桌上切牛肉的刀,却被董郎劈手夺过,争执之下,那刀竟划开了方礼的喉咙………
那一缕怨魂飘出窗外,飘入歌楼。
被客人残忍凌虐,香消玉殒的美貌歌女横卧在血迹斑斑的榻上。
方礼的鬼魂竟与那歌女的尸身融为一体,化为了怨念深重的艳鬼。
他这只艳鬼平日除了鬼气重些,与寻常人无异,唯有月光之下,会露出白骨森森的原身。
那骷髅讲完此事,蜷缩在榻边。他虽无血肉,却无端端叫人觉得他十分可怜。
公主向前走了一步,锦鞋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昏厥的状元郎。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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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当董郎是个纯情童男,不想竟是个睡了恩人又弃之不顾的烂货。他竟敢欺瞒天子,蒙骗公主。这婚不仅要离,罪也要狠狠治!”。
公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眼看是怒不可遏了。
翌日。
我和楚莫川从公主府的客房中走出。
禁卫军带走了状元郎,他因欺瞒皇室和过失杀人这两项重罪,被移入天牢候审。
那可怜的艳鬼也由我进行除怨。
镇魂诀念罢,公主让侍女拿给我一箱珠宝金银,又示意我收好那玉牌。
她拉住我的手,对我微微一笑:“此事切记,不可外传”。
我点点头。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小鬼师,以后京城贵女有驱鬼辟邪的需求,我会推荐你。你跟这里的世家鬼师不一样,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我并不信任他们”。
我望着公主的笑脸,忽然觉得她这爱恨分明的气质很像我的师姐柳汀,好亲切啊。
离开公主府,楚莫川被我带到了卖吃食的街巷中。
糖油果子,冰糖梨饼,山楂蜜饯……我一路买一路吃,吃不完就让楚莫川吃。
路过京城较为有名的一家老酒楼,楚莫川的脚步微微一停。
我看向他:“你想吃什么?我季水妖请你”。
楚莫川对我对视:“我儿时,母亲曾在此买酥樱肉为我庆生辰,那时父亲不在京城,只有我与母亲和妹妹一起吃,在北漠十载,我快忘记这道菜的味道了”。
我拉着他走进老酒楼:“走,我们就点这个”。
他微微一愣,朝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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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莫川是个好人。
因为我的职业和他的身份不便暴露,所以没有雇仆人,他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家务。
而且———
他烧得一手好菜。无论是北漠的浓油赤酱,还是京城的清淡鲜美,都做的很不错。
他长得十分好看。薄唇淡红,肤白发黑,身材修长结实。
他这人十分能打,我们去隔壁海城杨家招魂,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楚莫川一人撂倒了八个。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做事稳妥。尽管有时候他会戴着斗篷独自出门,但从未夜不归宿。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楚莫川了。
夏雨悠悠,秋雨淅沥,又是一冬。
第二年的一个秋夜。楚莫川忽然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袱,挂在肩上,向我辞行。
我正在梳妆台前思索明日驱鬼之后带他吃什么,一转头就瞧见他一身劲装准备出门。
“季姑娘,我必须要回北漠一趟。那里有人发现了楚家被灭门的秘密”。
他沉声说。
“鬼师从不与傀鬼分离。我的傀鬼要去哪里,我当然要随他一起”。
我放下玉梳,披着长发走到他面前。
“我是人......您是游走在人间与鬼境的出尘之人,何必陪我卷入红尘恩怨?”。
楚莫川的神色微动。
“轻装简行吧,反正咱们还要回家的。等等,银票再拿些,你揣怀里”。
我随便用桌上的木簪挽了一下长发,取来一叠银票,扯着他的衣襟塞进他怀中。
北漠风大,除了荒沙就是草原与雪山。
与京城的坦途相比,北漠的大路让马车颠簸的像要起飞。
我在这趟漫长的路途里受尽折磨:水土不服,颠簸呕吐,整个人昏昏沉沉。
楚莫川先是搂着我,后来又让我枕着他的大腿躺下。
总算是颠到了北漠的楚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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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宅邸无人打理,透着一股幽幽怨气。
楚莫川带着我从大门走了进去。
院内杂草丛生,暗色血痕留在屋内的墙壁上,台阶上,门扉上,简直惨不忍睹。
楚莫川停在了紧闭的厨房门口,敲了敲木门:“吴先生,我是莫川”。
一位白发老人推门出来。一见楚莫川,他顿时老泪纵横:“莫川,莫川啊,你活着,幸好你还活着”。
楚莫川的声音带着哽咽:“吴先生,您差人与我在京城秘密相见,又邀我来北漠相聚,想必是有了新发现”。
吴先生张了张口,视线却飘到我脸上:“这位姑娘是.....?”。
楚莫川轻声说:“不必瞒她,季姑娘是一位鬼师。我在京城活动全靠她替我隐姓埋名”。
吴先生十分感激的看着我:“您是楚小将军的恩人呐”。
荒宅上空,飘起淡淡炊烟,又被北漠的大风吹去。
原来吴先生是楚家在北漠宅邸的管家,同时也是楚莫川的启蒙老师。
在两年前的那场灭门浩劫中,吴先生正在官道上跟商人谈冬粮的价格,因此躲过一劫。
一碗羊奶酒下肚,吴先生眼眶红了。
他向我们讲出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将门悲剧。
-11-
楚家的悲剧,始于先帝驾崩。
暴毙的先帝,不曾立太子。皇后生下皇长子玉央,凉贵妃育有三皇子玉山。
皇长子玉央不学无术,玩物丧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一旦大夏国交到此人手中,那离亡国不远了。
而三皇子玉山则是克己复礼,忧国忧民。
先帝更看中玉山,朝中忠臣亦然。就连代代出名将的楚家也盼着玉山继位。
可是三皇子之母凉贵妃的父亲是先帝的帝师。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更别提结党营私,为三皇子登基铺路了。
皇后出身世家,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家族富有,人丁兴旺,频频与达官显贵联姻结亲,势力错综复杂,更何况,“长子继位”也符合史书上的传统。
一时间。支持“立长”与支持“立贤”的大臣吵得不可开交。
邻国飞引突袭大夏边疆,连续七日狂攻猛进,竟夺下了大夏的边疆小城,必奇。
正值内忧外患之际,皇长子玉央却假借父皇之名,指派旧伤在身的楚将军的长子楚莫川做主将上阵。
这一仗打的十分惨烈,似乎是有内鬼告密,竟叫楚家父子与“吞狼营”三千将士在赶往必奇的路上,被飞引国的敌军围困在隐蔽的尧谷之中——万箭齐发。
穿心透骨,鲜血淋漓,全军覆没几乎无一幸免。
与此同时,另一部分飞引士兵闯入了楚家在边疆的宅邸,屠戮宅中老弱妇孺与侍从……回到被屠尽满门的楚家里,唯一幸存的管家吴先生强忍悲痛,将主人们的棺椁陆陆续续从北漠运回皇城的另一处楚宅中。
活着,才是英雄,败者无人问。
皇城的楚宅里还有一位尽职尽责的老管家,他流着泪将主人们安葬。
祠堂里的牌位林立,诺大的楚宅里鬼影重重,每逢深夜就有泣声阵阵。忠心悍将永远也走不出那一场灭门之痛。
当年的先帝赏赐给楚将军的宅邸,如今就是一座冰冷的英雄冢。
-12-
当年之事听到这里,楚莫川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用力到阵阵泛白。
吴先生的语气悲恸不已:“当年的尧谷之战,我翻遍了尸山血海,只寻到奄奄一息的你……以及陆参军”。
楚莫川猛然抬眸。
吴先生顿了顿,又讲出了更为惊骇的真相:
昔日的皇长子玉央早已与飞引国的敌军串通好,要以一城为代价,让楚将军父子和他们带领的吞狼营战士都死在战场上!
他要扶持只属于自己的忠心悍将。
很快,楚将军的一位得力手下陆参军被玉央威胁,玉央将陆参军的儿子与女儿暗中囚禁在深宫内,要挟陆参军通敌飞引。
陆参军绝望无比。终究被逼无奈,只得照做。
“陆参军并无苟活之心。他去京城救下儿女,就向我讲明真相,之后就去楚将军坟前以死谢罪,想来此刻他已经……”。
吴先生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陆参军何辜,我楚家又何辜!那卢玉央为了当皇帝,竟下此毒手屠戮忠良!竟做出割城让地这等耻辱之事!”。
楚莫川站起身,怒呼当今天子真名。
可皇座下流淌着鲜血,帝王的背后堆满了白骨。忠良奸臣,皆是暴君的踏脚石。
很快,我们就从北漠颠回了京城。
楚莫川的话比之前更少了,他整日待在楚家祠堂里。
这天午后,我去祠堂找他。
一进门,就看见祠堂里的牌位又一次噼里啪啦往下倒,声音很脆很响。
-13-
“……看来楚将军他们还是不太喜欢我,我先出去,莫川快来吃饭,一会菜凉了”。
我微微一僵。
楚莫川却握住了我的手,他把我拉到了身边,对着倒下的牌位轻声说:
“祖宗在上,季姑娘是莫川的心上人。何况鬼师如今与天师地位无差,你们为何对她如此不满?”。
我愣了一下,忽然冒出一句:“我招魂帮你问问?”。
话音刚落,我和楚莫川都沉默了。
我觉得自己的提议无礼又尴尬,正想道歉,就瞧见楚莫川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长命烛,引魂索,招魂幡……楚家祠堂里的香炉里,燃起了返魂香摄人心魄的味道。
我跪在地上念出招魂咒。
“……咦?”。
“怎么了?是他们不肯见你?”
“不,很不对劲。家族祠堂里的牌位是亡魂栖息之地,怎么此处的新魂都是残缺的碎片?”
我皱起眉头,又念了一遍招魂咒。
“简直就像是砍树一样。有人用某种手段把新魂的树干挪走了,只留下一些枯枝残叶”。
我想了想,给楚莫川打了个比方。
“那就是说这些牌位倒下来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