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凌,秦家长女,十七岁被皇上指婚给了当朝太子。
我本不愿嫁,但阿爹说,他如今能得掌西北大权,成为主宰一地的封疆大吏,全靠当年孝仁皇后一手提拔。
太子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我们秦家不能忘恩。
我听了这话只能沉默。皇上身体已然不好,近几月的事罢了,偏膝下又子嗣单薄,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苗,他今年才十三岁,主少国疑,他需要一位家世雄厚,手腕高明的太子妃替他打点上下。
皇上便替他选中了我。
我内心不是很情愿一个豆芽菜似的少年成为我的夫君,我仰慕的是同哥哥们一起骑马打猎的那些青年们,他们大笑间便能弯弓射下大雕,何等气魄!
但皇命难为,终究我是嫁了。
带着浩浩荡荡的百里红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
当夜他掀开盖头的时候,我们都好生失望。
我失望于他身量竟比我还小,养在深宫里,肤色白皙,眉目尚且稚嫩青涩,就已有骄矜之气。
这同我从小想象的夫君相差实在太远了。
他自然也是不满意我的。我长在西北,皮肤不似中原女子细腻雪白,长得也比她们都高,骨架比一般女子要大些。
我之前从未觉得这是什么缺点,二哥说我同人赛马的时候,神采飞扬,像阵风似的,漂亮得简直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野玫瑰,又野又美,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新婚之夜,当我夫君掀开盖头的时候,指着我的脸,瘪嘴就哭了出来,“嬷嬷骗人,她明明又黑又胖!”
又黑又胖,这四个字像雷劈一样刻入我的脑子里。
我更无法理解,他明明已经十三岁了,入洞房竟然还要牵着奶嬷嬷的手,还能扑在奶嬷嬷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更可笑的是,那奶嬷嬷竟也半点分寸不知,一边哄着萧泽,一边拿她的狐狸眼睛,冲我轻蔑地翻了翻眼皮。
在西北,从来没人敢这般对我。
我怒气顿生,沉下脸来,“素闻皇家礼仪严谨,今日倒是好生长了一番见识。”
我冷眼去瞧萧泽,“你我成亲是喜事,太子殿下还是不要自寻晦气的好。”
我的眼神一向吓人,别说萧泽,军里的兵油子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萧泽被我一瞪,吓得愣愣地微微张了嘴,不敢再哭,更不敢开口说话。
奶嬷嬷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身段婀娜,很有几分姿色,大概因为太子依赖她的缘故,她便觉得自己有几分脸面了,笑着走上前来,“今天是殿下与太子妃的好日子,我们殿下从小娇惯着的,没见过世面,太子妃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没得叫人传太子妃一个凶悍的名声。”
我听后低眉一笑,“嬷嬷这话说得好,蓝焰,赏!”
蓝焰从小跟着我,自然明白我的心意,将奶嬷嬷制住,狠狠赏了她两个大耳光。
奶嬷嬷被打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带了哭腔,“奴才说错了什么,太子妃要打奴才!”
蓝焰又狠狠给了她几个耳光,这次把门牙都打落了,嘴里呜呜咽咽全是血,蓝焰动作麻利的塞了块布进她嘴里,伶俐地骂道,“主子的恩典,罚也是赏,嬷嬷的话说的好,主子要赏,嬷嬷就得受着,别嘴里不干不净的,坏了主子的名声。”
蓝焰这一番话说完,我冷冷地扫视了一番屋内,“大家可都听懂了?”
满屋的奴才跪下,齐声表示听懂了。
我满意地转回头来,吩咐蓝焰,“把她拖出去吧,手上注意点分寸,今天的日子好,别沾了晦气。”
蓝焰微微一笑,行礼,“奴婢知道。”
这一切处置完,我才看向萧泽,“时辰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安歇了吧。”
萧泽惊恐地看着我,“你这个毒妇!本……本殿下不要……不要挨着你睡!”
我仿佛听不懂他这话般,依旧微微笑着,“父皇今日劳累,早早的就歇下了,太子殿下现在要别宫而居,是要闹起来叫父皇伤神吗?”
我坐在床畔,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自己抉择。
最终,萧泽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更,衣!”
新婚之夜,我与他分被而睡,谁也没有靠近谁。
第二日入宫,给父皇请安时,他坐在高位之上,脸色看起来倒是好了很多,面上一派安宁祥和,但我知道,这对久病之人来说,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他身旁的位子空着,供奉着牌位,是他的发妻孝仁皇后,我恭敬地奉茶。
父皇看着我与萧泽,慈爱地笑,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份见面礼放在了我身后侍女的托盘上。
敬茶后父皇告诉我说,把萧泽奶娘处理了这件事他支持我,还说早就看不惯萧泽的纨绔样了,只是一直狠不下心来收拾他。
给他讨我这个媳妇,他深觉自己做对了。
父皇不无感慨地对我说,“我几次三番狠下心来想管教他,可当看见他那一张酷似丹枫的脸时,便怎么也打不下手。若是丹枫在,朕必定又要挨骂了。”
丹枫便是孝仁皇后的闺名。
据说孝仁皇后当年是一等一的敏锐聪慧,陪着父皇从东宫太子一路熬到皇帝的位置上,但也许就是思虑太多,孝仁皇后生萧泽时难产,元气大伤,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她离世之后,父皇悲痛异常,后来也没有再纳旁的妃嫔,一心一意只处理朝政与抚育萧泽成年。
他苦撑到萧泽十五岁的这年,终于撒手人寰。
离世的时候,他嘴角含笑,轻轻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丹枫。”
萧泽继位后,便搬进了九清宫,我也理所当然的获封皇后,搬入凤仪殿,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凤仪殿更大了些,在宫里的夜晚就显得愈发漫长难熬,我与萧泽夫妻情分单薄,东宫两年又责罚惩处了不少他身边亲近的人,自然更加无甚情分可言。
我与萧泽甚至互相厌恶,连祖宗定下每月初一十五必须要到皇后宫中的日子,都是草草敷衍过去。
他敷衍,我比他更加敷衍。
直到兄长一封一封的家书询问我何以成婚三年,至今未有子嗣,我才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我自小任性,但也知道若是没有子嗣傍身,只怕晚景凄凉,便让蓝焰去请萧泽前来用膳。
萧泽三番两次的都推脱了,我只当他是朝政繁忙,加上心结未解,并未怪他,便自己亲自提着食盒去九清宫看他。
刚进九清宫的门,我便觉出不对劲来,外围的小太监看着我便大惊失色,急忙往内殿跑,我立刻吩咐蓝焰将他们都拘起来。
我刚要推开书房的门,便听得一声婉转如莺啼的叫喊,混合着男女欢好的喘息。
我紧紧捏住了食盒的柄。
“皇上,你这么久不来看燕欢,是不是不疼燕欢了。”
“心肝儿,朕怎会不疼你呢。皇后无趣,朕却要日日面对她,也就只能在你这儿放松一时二刻的了。”
女声娇俏,带着撒娇意味,“难怪皇上不喜欢去皇后那里呢。是不是皇后娘娘……”
然后她悄然低语,不知道对萧泽说了些什么,萧泽忍不住笑了,语气里带着亲昵,“你呀,就是调皮,皇后也是你能编排的。”
然后便是压抑吟,我面无表情地一脚将门踹开,萧泽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旁的什么。
他大声质问我,“谁叫你进来的!”
那叫燕欢的女子则拿了衣服,跪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
我看也没看萧泽一眼,径直走向燕欢,低下身来,伸出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好一张楚楚动人的美人面。
我和蔼地问她,“你就是这么叫圣上开心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拉着皇上在书房行这般苟且之事?嗯?”
萧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面色不好看,“皇后!”
我依旧不理他,只和颜悦色地看着燕欢,“还好今日本宫来得早,将宫人约束了。若是传出去,你知不知道御史台会怎么弹劾皇上,天下人会怎么看皇上,你担待得起吗!”
后半句带了雷霆之怒,燕欢被吓得面无人色,光着身子瑟瑟发抖,哆嗦着身子话都说不利索,只哭着望向萧泽,“皇上。”
萧泽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心知我这是在为他好,这样的事传出去的确不光彩,便狠狠心侧过头不去看燕欢,“皇后掌管六宫,你便听皇后的吧。”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是皇上的心肝儿,当真舍得臣妾罚她?”
萧泽被噎了一句,心知他在床笫之间说的荒唐话都被我听见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自然,宫里以皇后为尊。”
我得了满意的回答,看回燕欢,“那你便光着身子在这里跪足两个时辰,好自为之吧。”
那件事后,哪怕兄长信中再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我也不肯再亲近萧泽,我嫌他纨绔无用,他嫌我刻板无聊,我们相看两生厌。
比起面对萧泽那张脸,我更愿意坐在御案前替他批阅奏折,看着底下人勾心斗角,唇枪舌剑。
时不时地提拔一下这个,再时不时地打压一下那个,君王的平衡之术我玩得炉火纯青。
我每日坐在龙椅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吵架。珠帘是我的帷幕,奏折是我的细线,内阁大学士是我手下的木偶,看他们被我无形的细线扯起来嬉笑怒骂、痛哭流涕,有趣,甚是有趣。
没有什么比操纵人心更令人愉快的了。
反正萧泽也不喜欢这些,他从小顽劣不堪,先帝又舍不得管教,有个人肯帮他管,他心里高兴都来不及。
我与萧泽就这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玩各的,谁都不再干涉谁。
直到南朝兵变。
南朝女帝曾经集大权于一身,她铁血手腕,将臣下治理得服服帖帖,但她溘然长逝却没能留下令人信服的继承人。
南朝兵权一分为五,皇子公主各自割据一方,朝内争吵不休,礼崩乐坏。
虽说南朝与东秦交好百年,互通姻亲,但那是建立在互相忌惮的实力之上的,此时南朝一乱,我没有理由不去分一杯羹。
我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叫二哥带兵支持南朝五皇子夺位,等到南朝初统一,百废待兴而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刻,出其不意地陈兵南朝边界。
南方向来闻风而降,以保全实力为原则,我原以为这次也不例外,但出乎意料地遭到了猛烈的反击。
我正在踌躇是否要继续对南朝用兵之时,萧泽倒是兴奋起来了,扬言要御驾亲征,这话一说完,他当真大摇大摆乘着御辇去了前线。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又抽了哪门子风,但他要御驾亲征的消息放出去后,对军心鼓动极大,神策军奋力反击,竟一连攻下三座城池,若是能再进一步,就能攻入南朝首府了。
我便同萧泽一起亲临前线指挥。
萧泽一到战场就怕了,他头一次瞧见真正的战场,焦土广布,雾气都像是沾着红蒙蒙的血腥气息,随便一脚下去就是断臂断腿,他一连吐了三天。
他说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东秦军队和南朝军队互砍,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他脚底下。
我懒得理他,只与几位将军商讨具体的排兵布阵,争取一举将南朝拿下。
南朝据险而守,料定我们翻不过天堑。我想了数日,最终决定组织一队熟识水性的轻骑兵,夜晚渡江,搭起渡江绳索,第二日黎明,直接杀入南朝大营。
当传令兵报告我一切顺利的时候,萧泽这个混球出事了。
他被绑了。
蠢货。
每次都能蠢出我想象范围的蠢货。
据说是在打扫战场时,遇见一个纤弱女子,楚楚动人,扑在一具死尸上大哭,萧泽一问,是城中守军的家眷,丈夫战死沙场,求萧泽帮她把丈夫的尸体运回城中。
萧泽多么怜香惜玉的一个人呐,拍着胸脯就答应了,当天晚上背着我,跟着那女子上了渡江的船,去了对面南朝的都城。
两军交战之际,他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敢跑到对面都城去,萧泽真是蠢得十分有创造力。
毫无疑问,一进城门,那弱不禁风的女子当即冷了脸,抽出刀来横在了萧泽的脖子上,又扯下他身上的玉佩,吩咐人来给我送信,若不退兵,当晚就要了萧泽的性命。
她是南朝蕙敏公主段吟凰。
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吐出去,还要倒被别人咬一口肉,我秦凌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
憋屈到我当晚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潜入南朝都城,找到关押萧泽的地方,狠狠揍了他一顿。
萧泽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却搂住我死死不放,嚎啕大哭。
他环着我的腰,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身,我本想抡起拳头结结实实地再给他两下,没想到萧泽却耷拉着脑袋,说他错了。
他真是生了张好面孔,泪眼朦胧地望着我,委屈可怜的要命,我那拳头就怎么都打不下去了。
但我又觉得这么放过他简直太便宜他了,冷着脸刚想训他,南朝五皇子段炀已经看不下去了,从暗处转出来,“皇后娘娘总算来了,等你二人一起关押在我南朝地牢中,再一叙夫妻之情不迟。现下,不如我们来谈些正事。”
我推开萧泽那个拖油瓶,正正衣襟,冲着他一笑,“你当真以为本宫会蠢到一个人来闯你这天罗地网而半点不布置?”
既然他敢用萧泽给我做套,故意把城防布置地外松内紧,那我就索性让它全松了算了。
跟着我来的那队轻骑兵个个都是皇家以一敌十的好手,已然将他城防的核心位置全盘打乱,不需要多久,只要一刻钟的混乱,就足够我的神策军冲入城门了。
传令兵附耳在段炀耳畔说了些什么,他竟目露欣赏,“不愧是秦方山的女儿,倒也是算无遗策了,只可惜你遇见的是我六妹妹,眼下城中已经局势安定,你想浑水摸鱼?呵,怕是想岔了。”
他说到此处,唇角勾起微笑,“说不准,连你自己与萧泽这个废物都要一起赔进来。”
“那就试试。”
我心中知道局势已然不妙,但面上依旧气定神闲,利落地从短靴中抽出曾经剥过花斑虎皮的一只短匕来,雪亮的锋刃映出萧泽错愕惊艳的脸。
眼看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把萧泽推回牢里,锁紧大门,背对萧泽,迎战扑上来的南朝死士。
我自小在军营中长大,手法向来狠厉毒辣,刀锋所指,血色弥漫。
但我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什么长久之计,眼睛一横,千百人间,我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制住了段炀,喝退众人。
雪亮的刀锋横在他脖颈间,众人进一步,我割在他动脉处的刀子便深一分,殷红浓稠的血液滴落刀上,他迫于无奈,只能唤来马匹让我与萧泽离开。
我带着段炀顺利地走出了城门,段吟凰带着人来晚了一步,她眼神一动,立时便定了主意,不顾段炀还在我手上,冷声吩咐放箭。
萧泽虽然无用,总算马术还算学的不错,他驾驭着马,我回身挡剑,与立在城头上的段吟凰遥遥一望,夜幕中,她白色袖袍纷飞,不动如山。
即使身处不同阵营,我也不能不承认,段吟凰算得一个不世出的君主之才。
最终我身中三箭,但好在,总算是逃了出来。
迷迷糊糊之际,额头烫得像块火炭,我很难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儿,身体温暖的好似回到了孩童时候。
有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我立时捉住哭着喊阿娘。
那手顿了顿,由得我牵住。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再清醒的时候,竟然完好地回到了营帐。
蓝焰守在我身旁,欣喜道,“娘娘可算是醒了。”
见我要起身,她忙叫我放心,“娘娘安心休养,前线的事有皇上呢。”
我皱眉,更不放心,坚持要起身。
蓝焰笑,“皇上经此一遭,像是终于长大了,一路将娘娘带回来,浑身都是伤,累得精疲力尽,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又凑到我耳边道,“奴婢还从未见过注重仪态的皇上蓬头垢面呢,不过哪怕这样,皇上的手都还一直牵着娘娘的手,分都分不开。”
那一瞬,像是宿命般的,萧泽正好掀帘进来。
他以墨冠束发,身穿银亮铠甲,少年人的身姿站在如血的残阳下,高大挺拔。
下颌线清晰漂亮,侧脸与我对视一眼后,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手蜷成拳,放在唇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阿凌。”
他从来没有叫过我阿凌,我也从来不知道,他原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突然发现我们成婚将近四载,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最终,由于国库紧张,无法长时间支持一场战事,我选择撤军回朝,南朝龟缩一隅,得以存活。
撤军回宫之前我与萧泽长谈。
他说他之所以会犯蠢被骗走,是因为朝中、军中全由我掌控处理,他整日除了斗鸡走狗半点作用都没有,头一次见到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弱者,他仿佛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萧泽头一次剖开心肺对我说,“其实我是敬你的,也觉着自己没用,但总觉得若说了出来便会叫你笑话,只有表现自己不在乎。”
我也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的错误,向萧泽承诺,等他行过冠礼,慢慢上手朝政,便将一切还给他。
那以后我与萧泽有了一段难能的恩爱时光。
他自觉理亏,收拾了身边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常来陪我,我也不再冷着脸子对他。
慢慢的,我们开始试图互相了解。
我渐渐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一无是处,他能作一手好诗词,对月酒酣之时,他即兴而赋,挥笔就成。
狂草自成一派,潇洒风流,一气呵成。
他在月下陶醉吟诗,侧脸光洁如玉,一身白衣,背后是清凉如水的月光,宛如天际谪仙。
我一下子理解了中原女子的审美。萧泽是好看的,不过,是不同于西北粗犷男儿的好看,精致俊雅得像一块美玉。
他自然也知道,我并非只识弯弓射大雕,我亲手绣给他的十二月扇坠,他日日挂在身上招摇显摆。
那是我同萧泽感情最好的一段时日。
不久,我怀孕了。
朝野上下都很高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更是当朝第一位嫡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很好。
次年,我生下了长女,萧泽很高兴,赐下封号崇国。
他逗着女儿,发誓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
我抚摸着女儿嫩嫩的脸蛋儿,心里满足。
我生下崇国的时候是正午,外面阳光正好,天地间一片辉煌灿烂,照耀的人心尖很暖和。
我温柔地捻了捻崇国的被角,“这一辈的皇子公主,名要从火,就叫萧灿吧,小字阿灿,希望我的阿灿啊,清澈明朗,潇洒灿烂。”
那时我不知道的是,我的阿灿,此生都不曾清澈明朗,潇洒灿烂。
阿灿满月的时候,随着秦家贺礼送上来的,还有一封请安折子。
二哥告诉我,南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如今只是偏安一隅,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我赞同二哥的看法。
段吟凰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心安的人,因此我暗中派了死士紧盯南朝动静。
她心机深沉,屡有奇谋,最擅以小博大,我不会对她掉以轻心。
她按时节年月送来的贡品我照单全收,甚至回一份更厚的礼,但双方都知道,如今不过是韬光养晦的时节,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陪着一个少年长大,改变他,让他成长为理想中的明君模样,是多么痴心妄想的一件事。
我与萧泽的隔阂,回想起来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萧泽收心肯亲政后,我自然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他。
平常对他便更加严苛,不许他再厮混在红粉堆里,也不许他再同下人玩色子牌九,更不许他喝酒。
他酒品算不上好,喝完酒满面红光就算了,还吵吵嚷嚷没个安静,脾气更是暴躁。
我不许他在宫里喝酒,他就跑去宫外喝。
一个倒霉的庄稼汉,瞧见他醉酒后非要拉着一棵树唱戏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两声,他转过头去瞧见了,暴怒地立时叫人将那庄稼汉拖下去打死了。
无论是先帝还是圣祖,皆以仁孝治天下,私刑打死平民,那是乱世才有的征兆。
我要求他必须下罪己诏反省己过,他扭捏着说,“朕好歹是皇上,因为个平民认错认的满天下都知道,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平静地铺纸研墨,“平民的命也是命,皇上只有表现出爱民如子,才能有臣下忠心追随。”
我下笔替他写了,写了之后叫他背下来,明日在朝上承认自己的过失。
他满脸涨得通红,念得磕磕绊绊。我不断纠正他的错处,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的神色从羞耻到愤怒。
在我又一次纠正他错误的时候,萧泽突然将罪己诏撕了个粉碎,“够了!朕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有错!”
我重重地将笔搁下,“那你就这么硬气到底,天子失德,自然可言废立!”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都还很清晰地记得他那个晦暗不明的眼神,灯下影影绰绰,他的眼里已转过四季轮回,最终,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背诵了我替他写的那份罪己诏全文。
那时,我的眼里,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学生,唯独不是我的君王。
我忘了帝王都有的猜疑之心,我亲手在他脑海中敲响了猜忌的那顶大钟。
我提醒了他一件事:他的皇位,是靠我秦家才坐稳的,既然我能帮他坐稳皇位,等我生下嫡子,自然也有能力废掉他。
罪己诏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尖锐地,扎在他的心上。
在这个时候,周觅盈的出现,能走入他心里,便也不叫人觉得奇怪了。
在我又怀孕的那年,随着萧泽亲政,有朝臣上书,萧泽登基快满三年,后宫有位分的妃子却极少,如今也有了嫡出子女,理应选秀,充实后宫,为东秦开枝散叶。
我虽十分不满我尚在孕期,萧泽便要选新欢陪伴左右,但从嫁给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是不可能独占这个男人的,所以纵然内心十分酸涩难忍,我也还是同意了。
这将是我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那场选秀天南地北的秀女都有,千姿百态,争奇斗艳。
最出众的,无外乎江南周家的女儿,扬州布政使的千金,周觅盈。
她实在美丽,但最让萧泽意外的,并非她的美貌,毕竟宫中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身姿窈窕柔软,腰身细如杨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绰约风姿。
不仅外形是萧泽一向喜欢的那款,更重要的是,萧泽出给秀女的对子,她是唯一一个对上了的。
萧泽拿到她的答案时,兴奋地眼睛冒了绿光。乔装而去,见到周觅盈在湖心泛舟,白嫩小巧的脚尖从青裙里探出,拨起一串串涟漪,涟漪简直荡进了萧泽心里去。
在那个夏天的末尾,周觅盈获宠了。
她自小养在深闺,备受疼爱,如同一株在温室里需要小心呵护的娇花,她全心全意的爱恋,自然叫萧泽颇为受用。
次年,我生下长子,取名萧明焕,萧泽匆匆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周觅盈约了他去月下共醉,晚上要用新鲜的玫瑰花瓣给他用做一桌小宴。
蓝焰抱着阿焕,抱怨道,“周贵妃也太不懂规矩了,非要在这时候霸着皇上。”
我淡淡地斥责蓝焰不要在背后议论主子,但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
周觅盈宠冠六宫,恃宠生娇惹出的种种是非,我并不是不知晓,但我忙于照顾一双儿女,并没有那么多空暇来整顿后宫。
何况周觅盈虽然跋扈,但对着我面上的尊重是有的,我能不同她计较,便也不会同她计较,算是跟萧泽互相给脸,后宫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是被燕欢打破的。
她已经有了近七个月的身孕。
燕欢扑进我的宫里来,哭着求我救她,说是贵妃善妒,平日里后宫嫔妃侍寝,一律都要喝下避子汤药,她知道自己怀孕后,不敢告诉任何人,每日束腹,深居简出,直到现在肚子实在是瞒不住了。
她哭着说,“贵妃娘娘说奴婢卑贱,不配生下皇上的孩子,可娘娘,这也是奴婢的骨肉,奴婢如何舍得,奴婢哪怕舍了命也想保他的平安,求娘娘垂怜!”
我也是方才做了人母的人,况且又正位中宫,既被她求到膝下,我便也就管了,即刻便把燕欢挪进了我宫里养胎。
随后,立马叫了萧泽来,狠狠说了他一顿,“你要宠个把女人我不反对,但你也要有些分寸,皇嗣岂能拿来开玩笑?本宫身为中宫皇后,尚且没有容不下庶子,她一个妃子,哪来的胆子置喙皇嗣!”
这番话将萧泽说得面红耳赤,他这才知道周觅盈背着他都做了些什么。
萧泽想起燕欢,不由得起了些愧疚,下旨封了她为美人,加以抚慰补偿,同时,令周觅盈禁足思过。
这事过后,萧泽对周觅盈的宠爱总算稍稍收敛。
但燕欢对周觅盈的惧怕已经进了骨子里,哪怕在我宫中,也成日惊惧担忧,临盆之日惨痛异常,生下一个男胎后,就撒手人寰了。
那个男孩儿瘦得像刚出生的小猫,连哭声都很微弱。孩子总算唤起了萧泽与燕欢从前的一点记忆,想起燕欢的好,他亲自给这个孩子取了名字,长烬。
于长夜灰烬里重生。
算是纪念一番他母亲拼死生下他的心。
萧泽对这个孩子是有愧疚的,因而常常来我宫里看他,冷落了周觅盈。
但周觅盈总归是周觅盈,隔着重重宫禁,她不过夜弹一曲,便引得萧泽魂不守舍,转又复宠。
因为我让她失过宠,周觅盈从那后开始忌惮起了我,她私下小动作不断,挑衅的手法于我看来极其幼稚无聊,我并不想与她计较,因为前朝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忙。
献王选择起事的那个时机是秋猎,他借着送中秋节礼的由头,悄无声息地往京城运送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队伍。
这五千人或许做旁的不够,但出其不意之下,又有南朝军从旁协助,胜算就大了一倍。
更何况也只有在秋猎的时候,帝后才会起驾离开重重保护的宫城。
我知道秋猎将有大事发生,但并未提前告知萧泽。
越少人知道,献王探查到的情况就越是会一切顺利。只有他有胆子做的时候,我才能狠下手将不安分的献王一脉拔除干净。
到了夜间,按照往常的时辰,行宫里已灭掉大半火烛,宫门紧闭,城墙上与平时一般无二,只剩下一队人马值夜。
要夜袭行宫,只能选择依山而建的西面,从那处攻进,最能达到出其不意。
当暗探来告知我,献王将会在今日黎明时分行动时,已是深夜。
我想了想,手中的禁卫军不过三千,疲累奔波一天,南朝与献王的军队却是养精蓄锐了一整日,胜算大大减负。
我略一思索,当机立断让蓝焰拿着令牌去将萧泽身边的神策军调来。
神策军是东秦战斗力最强的军队,配备最先进的三眼火铳,以一敌百并非夸张之词。
丑时末,与线报的时刻一致,山下慢慢有了窸窸窣窣的爬山动静。
禁卫军与神策军全副武装地站在我的身旁,静默地等待着敌人从山下而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股攻山的人很快便被禁卫军打退了,后续甚至没有援军,架势不像是造反,倒像是哪儿的游散山贼。
更为蹊跷的是,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那段吟凰与献王费这么大力,是为了什么。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萧泽铁青着脸等在我的寝宫内,他面含怒气,显然很是不满。
他声音里有沉而未发的愤怒,“皇后,半夜不声不响直接将守卫朕身安全的神策军调走,究竟所为何事?就这么急吗,连天亮都等不及,连跟朕说一声都来不及?”
周觅盈也坐在他身旁,素妆淡雅,泪光盈盈,十分惹人怜爱,“皇后娘娘好大的阵仗,真是要吓坏臣妾了。”
我一下子明白段吟凰在打什么主意,她知道我从未放松过对她的警惕心,知道她军中定会有暗探,但她只要不间断地派出小支分队进行试探,那我就永远无法得知真正的进攻时间,只会被消磨精力和耐力。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通了其中关窍,拔步出去,诏禁卫军统领再次商讨防守。
我满心里想着平乱,完全没有发现,萧泽的神情在我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变得阴鸷无比。
段吟凰此人实在心计无双,沉稳到令人忌惮。我已卖出破绽,将城墙上的守卫撤地一人不剩,她竟半分也没有上当,严格约束她手底下的兵士,打一波立刻撤退。
我将禁军排成三班,轮流值守在猎宫的各个要塞之地,同时严格约束宫妃甚至萧泽,不允许随意走动。
原野实在辽阔,寂静到仿佛能够颠覆白天与黑夜。
双方像是蛰伏的猛兽,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时机,扑上去一击必中。
十月十一日傍晚,我终于接到暗探来报,南朝军中已经不满段吟凰的长期试探,要求立刻出兵。
我兴奋起来,知道时机到了。
我刚将铠甲穿戴妥当,蓝焰突然面色凝重地掀帘进来,“娘娘,皇上要求您即刻将禁军撤回。”
我苦心孤诣步步为营的算计到这般田地,他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要我全盘放弃?
“不用理他,告诉禁卫军统领,一切照原计划进行就是。”
“朕看谁敢!”萧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我的内间,他一步步地走进来,高大挺拔的身姿挡住了西垂的残光,面部在夕阳光里轮廓分明。
我恍惚一下愣神,突然发现他早就已经比我高了。
我回过神来,柔声安抚他,“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先相信我,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原原本本地向你解释。”
我要出去,萧泽却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目光里疑惑有之,不解有之,“你还要朕如何信任你,你一句话不说就将朕的神策军调走,约束朕、约束臣下,说是要打反贼,大半个月了,有贼影子吗?朕说过你一句不是吗?你竟还要朕相信你,相信到将整个江山都送给了你才算相信吗!”
他狠狠将我往地上一掼,我没防备重重地摔了一跤,额头跌在桌角上,跌破了头。
蓝焰尖叫一声,连忙过来看我,我被蓝焰扶起,眼里视线模糊不清,突然心里凉了大半。
萧泽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今夜,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调兵。否则,格杀勿论。”
他蹲下来,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看着他,“皇后,你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