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曾经 4 次获得普利策优秀诗歌奖,这在美国诗坛上是绝无仅有的。他有三首涉及森林的名作:《雪夜林边伫立》、《关于一棵横在路上的树》和《拉车马》,这是与森林有关的“人生之旅三部曲”,分别象征了人生这场旅途的三个阶段:孤独的少年时期、奋进的壮年时期和悲凉的暮年时期。无论哪一个人生阶段,始终遥遥地伫立着,一片幽冥而深邃的森林。最喜欢的是其中的《雪夜林边小驻》:
想来我认识这座森林,
林主的庄宅就在邻村,
却不会见我在此驻马
看他林中积雪的美景。
我的小马一定颇惊讶:
四望不见有什么农家,
偏是一年最暗的黄昏,
寒林和冰湖之间停下。
诗人以诗歌为喻,把自己的创作之路比为旅途,诗人在夜色里从林边经过,被幽深皑皑白雪的树林所吸引,不由得停步驻足林边,享受那一刻的静谧与安宁。“想来我认识这座森林”,诗人在此伫足,是为了观赏美丽神秘的雪中森林,为了短暂地躲避尘世的喧嚣与压力,更是被什么所召唤而情不自禁地停留。马儿对主人的行为困惑不解,为什么“偏是一年最暗的黄昏,寒林和冰湖之间停下。”
它摇一摇身上的串铃
问我这地方该不该停。
此外只有轻风拂雪片,
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羡,
但我还要守一些诺言,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
诗人此刻精神上已疲乏不已,厌倦了世间的一切,他期待着此行能够让他得到片刻的安闲与快乐。“此外只有轻风拂雪片,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雪夜人稀,万物静默,只有茸茸的雪花在微风中簌簌降落的声音。“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羡”,诗人在林边久久伫立,他一定向着林中路在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还要守一些诺言”,要守的诺言又是什么?是对家庭﹑社会的责任?是面对生活的勇气?还是某个誓言?诗歌最后两句是反复的,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还要赶多少路才安眠,复沓的诗行象征着人生之路还很漫长。
幽暗森林这一隅,是永恒的召唤与吸引,然而,还有要守的诺言,还有未完成的路程。诗人自己也无法解答,到底是进入神秘的森林深处,还是继续人间的旅程。让诗人停驻的是什么?是万籁俱静的自然雪景?还是避嚣尘外的寂寞灵魂?微风吹落了雪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世间的烦扰似乎都被屏蔽了。很显然,诗人笔下的森林绝不仅仅只自然界的森林,这幽深而奇妙的雪夜寒林,有一种未知的美。森林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危险,更是一种无法言喻,意味深长。也许森林象征着一种自我探索的状态,深入其中可能会经历磨难,但是,那也是发现和完善自我的必经之所。
读完这首诗之后的很多年,我眼前都会展开那样一个画面:一片静默的树林,雪夜,冰湖﹑村庄,旅人,一匹马,一个清脆的小铃铛,还有无声无息飘落而下的雪花。那个隐秘的所在似乎也在呼唤着我,在一个个夜晚到来之时。常常在执笔写作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浮现:阻碍,蒙昧,空洞,迷途,暗影,漆黑,常常还加上一番挣扎,或一条路径、一段旅程——看不见前面的路,但感觉有路可以前进,感觉到前进的行动本身终究会让你看得清……这是一条人迹稀少的道路,风雪迷漫,荒草萋萋,但这条路蜿蜒向某个丛林深处。我想去往丛林的幽冥之心,在那里建一座森林小屋,小屋掩映在参天古树和无边藤蔓之间。
很多人描述过写作时的精神氛围,有人说那感觉就像走进迷宫,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怪兽;有人说像在隧道中摸索前进;有人说像置身于水中,在湖底或海底。有人说像置身于漆黑的房间,独自摸索,必须在黑暗中重新摆设家具,全都整理好之后灯光便会亮起。有人说感觉像是在清晨或黄昏涉水渡越深河;有人说就像置身于一间空房,房间里空空如也,却充满了一种低语;有人说像坐在舞台剧或电影开场之前的空荡戏院,等着人物出现。
我最喜欢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描述,他这么写道:“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对我来说,感觉到有一座孤独的果园,感觉到村外有绵亘数十公里的寒林,林中有一个小湖泊(这样的夜里,湖边决不会有一个人影,只有星光跟百年前一样,跟千年前一样,倒映在水中),是有助于我写作的。可以说,那样的秋夜,我是真正幸福的人。”这一处孤独的果园寒林,与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相比,更多了一些美好意境与明亮情绪。这样的描述,在我的面前铺开了一层干净而温暖的雪。
发现在许多人对写作的描述中,有不少共通的元素。如果让我来描述,我怎么描述写作时的精神氛围呢?——周围是寂静的森林,松鼠在茂密的枝叶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当夜晚的一轮满月升起来的时候,我要循着那些在地上闪闪发光的石头向前走去。一个词,一个词,一块在冷冷月光下的石头,再加一块石头——如果我要渡河,如果我要进入森林深处,我将需要很多石头。来到林中我要做什么呢?我要搭建一座森林小屋,或者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树洞,一个以文字的幻觉可以去往的地方,它既在这个现实之中,又不在这个现实之中,它与心灵在某个时刻会轻轻共振。
这个隐秘的森林在哪里呢?可以确定的是,我是在自己内部找到的这片只属于我自己的森林,我可以在这个地方,写出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夜晚到来时我仍然保持写作的习惯,只为把一切安心地倾倒出去。老实说,我对这个内心的隐秘地方,也不太了解——但我知道这个地方的确存在。那是一个想象中的宇宙,一个过于稠密的宇宙,属于某种并不传递信息的东西,但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它存在着。
那片一夜夜等待着我的森林,辽阔的、不可穷尽的深幽森林啊,我还穿行在森林枝叶稀疏的边缘地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森林最郁闭的地方,在山谷深处,用树叶搭建小屋,然后爬进小屋、点燃蜡烛,坐在黑暗的长夜里呢?凝视消失在丛林深处的路,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此时此刻,我还有要守的诺言,还有未完成的路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