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毒的嫡姐》
我的未婚夫孟映槐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
向来温柔体贴的他,近些日子对我的态度冷淡漠然,还带着些疏远。
不仅当众起哄给我灌下一杯杯烈酒,还把当年为我打了数月的银簪随意扔进了湖里。
直到那天,他丢下呛水的我,救起柔弱阴毒的嫡姐时。
我却没再像往常那般崩溃流泪。
这反而让我更加坚信,我的昔日爱人,是被什么邪物异灵给附了身了。
所以我告别亲友,远赴临安庙,在三千台阶处一跪一叩,求神灵恩赐。
精力不济之时,却被远道赶来的孟映槐紧紧抱起。
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泪流满面:「别傻了,你快醒过来吧,你等的那个人,他早就死了。」
1
我的未婚夫最近很不对劲。
不不不,自从他从姑苏盐城到了这繁华的汴京,就不再像他了。
我托着腮,坐在一旁石阶上,远远朝水榭亭上众人望去。
五月江南,石板凉,桂花香,柔和清风拂过湖面,引得湖中荷叶轻摇。
庆南长公主的探春宴举办得甚是浩大,京中有头有脸的公子贵女都纷纷应邀。
其他闺阁千金自是嫌弃我是个从乡下来的,早早就结伴撇开了我。
我朋友一直不多,见状也如平常。
我来这汴京的唯一目的,只有他……
我的爱人——孟映槐。
而他此时正和众位世家子弟把酒言欢,欣赏着浓妆艳抹的舞姬在台上扭着细腰。
向来滴酒不沾的他熟练地与旁人推杯换盏,面不改色地一杯杯咽下。
我皱了皱眉,想起他自少时便体弱多病,哪能这么胡乱闷下烈酒。
于是我拍拍身上的灰,提着裙角快步向亭内走去。
人多繁杂,我努力挤进去,拉住了孟映槐的衣摆。
他正和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交谈着,随之疑惑地回过头。
「阿孟,你身子一直不好,还是少……」
话音未落,他的好友就捂着肚子大声地笑开。
连孟映槐也黑了脸,冷冷地看着我。
为首的江御史家的二公子笑得最为放肆,他拍了拍孟映槐的肩。
「孟兄,真可怜啊,这风华正茂的,怎的就不行了……」
「闭嘴!」
他一副同情的脸色,看得孟映槐更是怒气交加。
他瞬间将怒火转移到了旁边一脸茫然的我。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这位小姐,你很了解我吗?」
我愣愣地垂下眼,我知道,他这是在嫌我丢脸了,才不愿认我的。
这也不能怪他,汴京的姑娘实在是太漂亮、太温柔,饶我自己,也是觉得自卑的。
何况不只是孟映槐这么想,他身边那些贵族公子,含笑看着我的目光也带上鄙夷和不屑。
可当初那个在姑苏言笑晏晏,为我捏了各种可爱的泥人的,也是他……
见我闷闷的不吭一声,孟映槐更是冷笑连连。
他顺势拿起酒杯塞在我的手里,嘲弄道。
「你不是担心我吗?来,帮我喝了这一杯吧。」
浓烈的桂花和酒气直蹿我的鼻尖,让我抿了抿唇。
我吃不得桂花料酒,我自己心里清楚。
去年不小心吃了片桂花糕,我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头晕脑胀得厉害,差点把孟映槐给吓死了。
他连夜背起我徒步跑了数十里到镇上的医馆去,开了副药才缓过来。
自此,他就把院里全部的桂花树换成了我喜欢的槐花树。
但现在让我难受的,是孟映槐,他居然忘记了……
面前的男子一身矜贵冷淡,递过来的酒杯不容置喙。
其他人在起哄:「喝呀,喝呀,你不是喜欢孟兄吗?」
有些人是纯属看戏,另一些人则带着色眯眯的眼神往我身上瞟。
喝醉的女人,最是好玩。
我小娘曾经摇着扇子这么说。
可最后,我还是一杯一杯地接过,静静地为他挡下了全部的烈酒。
脸上烧红了般,额上生了汗,步履也摇摇晃晃的。
贵女们拿扇子掩住嘴里的嘲笑,世家子弟则越来越放肆。
「来跳个舞!宋家嫡女可是京城第一才女,那她的庶妹也定不会差。」
「去去去,跳舞才没意思呢,跟小爷玩猜拳怎么样,输了的人留下身上一件东西,朱钗、手绢……都行哈哈哈!」
「还是卓大公子会玩。」
「谁让咱们孟兄艳福不浅,真让人好生羡慕啊……」
周围是各种人影摇晃,我只定定地望着孟映槐,伸手向他。
「阿孟,我头疼,拉着我,别走。」
可惜,他还是没有丝毫动作。
最后,在孟映槐惊诧的目光下,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2
醒来后,已是在宋府,待老大夫叮嘱几句退下后。
嫡母拿着手帕掩住嘴,淡淡开口。
「此事就此罢了,别再让我听到下次。」
她转身,轻描淡写一句。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嫡姐宋挽歌在旁边耍赖般摇着她的手。
「这么辱我们宋家名声,娘您就这么饶过她。」
嫡母笑着弹弹她的脑袋,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她脑子有病……」
似是顾及到什么,她没再说我的事。
「反正,你以后是要嫁入孟府的,这种倒贴上来的,他孟公子都不屑一顾,你又计较什么?」
「来娘屋里,瞧瞧给你打点的嫁妆喜不喜欢。」
嫡姐羞涩的语气传来:「娘,还有一年多呢,我可舍不得您……」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清,我也并不在乎。
我只是愣愣地望着上方浮动的流苏,恍若隔世。
原来……他都要娶妻了。
果然,年少的承诺最是当不得真,他可以一时兴起,也可以耍赖不懂。
那个满眼真挚、情深意切,看着我故作镇定实则耳朵通红的少年。
那一片精心布置的花圃,亲自拜师打造数月的银簪。
我们曾经一起在雨里狂奔,夜里一起溜去西山后头看月亮。
他为我熬过养胃的南瓜粥,我为他缝过身上破旧的布衫。
……那么多、那么重。
这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我翻身下床,从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里面是他多年为我写的信,纵使我们在同一个庄子,他仍坚持这种老旧的情调。
有时候新的信件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台前,有时候藏在他给我买的米糖糕里。
信里有的时候是一句诗词,有时候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小炉烫茶烛泪斑斑,对坐棋盘。」
无论何时发现,我都会带着惊喜,开心好久好久。
月上林梢,清辉洒满石阶,我疲惫地靠在窗户旁,把头埋在膝间。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变呢?
3
我们在姑苏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实在让我难以割舍。
于是我做了一切尝试挽回他的举措。
孤本乐谱、辞赋兵书、药材泥人,我还做了他曾经最爱吃的紫薯千层酥。
每次我在孟府门口揉着蹲得发酸的膝盖站起来时,他就静静地倚在一旁看着我,不说话。
他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孟映槐只是看着我讨好的眼光,目光下移至我烫得起泡了的手。
「宋献音,宋小姐是吧?」
是啊是啊,是我。
我拼命点点头,眼里带着欣喜,是你的阿音啊!
「下次别送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我的脸,勾起的笑意里又是那么满不在乎。
「我不喜欢太主动的,很廉价。」
我的手僵在空中,看着他吹了一声哨子,骑着匹棕红色的骏马,愈行愈远。
一阵东风吹过发梢,一个温润沉稳的声音在耳旁萦绕。
「宋姑娘温柔热情,善良活泼,我怎会不喜。」
他轻笑一声,眼神潋滟生光。
「阿音投之以木桃,我早已以心许之……」
盛开的槐花树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拍拍肩上洒落的槐花,向我伸手。
「到我身边来。」
我心如擂鼓,爱意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跳动着。
刚要跑过去,面前的情景就像泡沫一般碎掉了,连带着我心里的少年,消失不见。
最后化为孟映槐骑着马隐没在街头的身影。
……
宋府那个土包子庶女居然肖想清河世家孟公子的事很快传遍了汴京。
我很快成了贵女圈中的笑谈,人人鄙夷。
甚至茶馆里新上的戏班子也开始演起了这段。
众人皆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掬捧水照照自己。
孟映槐,孟府第二十代嫡亲弟子,当朝探花郎,天子近臣,姑姑是当朝太后。
长得丰神俊朗,尤其是一双漂亮的星眸,性子也端庄有礼。
而我,既不懂诗词韵律,也不懂兵书孤本,琴棋书画更是不堪入目。
况且,我也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美,甚至还有点黑。
可是从小被丢到姑苏的庄子上放养,我能学的,实在太少太少。
不要说胭脂水粉、罗裙钗环。
甚至为了填饱肚子,我会和孟映槐一起,在大太阳下种种菜,摘摘山沟里的药草卖钱。
我从来没怨过,也没恨过。
因为我和孟映槐都是……私生子。
外室生的,能高贵到哪去?
我也曾年少过,轻狂过,拉着孟映槐站在麦草堆积的草垛子上指天大喊过。
「我要念书,我要办铺子,我要买大宅子!」
现在好了,孟大公子死了,他作为唯一的子嗣,被接去汴京富贵去了,独独留我一人困在年少的回忆里。
我们同喝过一锅粥,同撑过一把伞,上的是一家书墅,踩的是一条乡路。
我自是知道他千般万般好的,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与他不对等过。
4
再后来,我便闭不出府。
府内人人都道我有疯病,我自落得个清闲。
每日种种花,逗逗鸟,更多的时候派人寻来种种民间奇书古法。
邪祟妖物、南疆秘术、异世魂归……
古书记载的自是极为繁复怪异。
吸人阳气的白骨精、善种蛊的食人兽、吃人心的伥鬼……
时不时看得我心惊肉跳。
可仔细这么一比对下来,却又与孟映槐的行为并不符。
我敲敲自己的脑瓜子,愁眉苦脸的。
这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等到院里的槐花又落了满枝时,我向孟映槐递了信条。
中秋节,月上林梢时,清河岸边见。
这些,我一定要亲自问问他。
……
在我们姑苏,每个女子见自己的心上人时,都得郑重起来。
挽了个发髻,扑上点脂粉,换上一身云绣青白色的襦裙。
我早早地便候在了清河边,蹲在地上,拿几根木枝胡乱画着什么。
老实说,汴京的夜市真的很美。
常平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满街烟火长燃,堤岸两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今日佳节,大家都成群结伴的,或爱人,或密友,或家人姊妹。
两三个时辰过去,孟映槐还是没来。
直到夜深,喧闹的众人纷纷散去,徒留挂在路旁的油纸灯静静燃着。
我觉得,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拍拍衣服站起身时,面前一个小贩朝我友好地笑笑。
「姑娘,在等人吧?来两串冰镇香梨吧,保证好吃!」
我确实想吃的,遂顺手接过一串。
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我摆摆手扯了个谎道。
「店家,他不喜欢吃这个。」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我身后缓缓回荡。
「谁说我不喜欢吃了,来一串。」
孟映槐递给笑眯眯的小贩一两银子,随即转身向我。
江边的阿婆撑着船,唤着民谣,两相沉默良久,他淡淡开口。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抬眼看着面前熟悉的眉眼,并未答话,而是轻声说道。
「阿孟,陪我走走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常平街道上,青石砖在月色下发着光。
我跟他聊了聊我的少时往事。
我没说我过得苦,我笑着谈起了当初在林湾里捉的萤火虫,爬过的大榕树,西山掏的小兔子,河里摸的草鱼。
我说学堂里的李夫子总是那么严厉,打人手板疼得要命,我说隔壁村小虎总是捉弄我,往我桌子底塞小花蛇。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听,但是他微微勾起了唇角,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自然而然地,我拉住了他的手,他也意外地并未挣脱。
直到我吐出最后一句。
「阿孟,从我九岁第一次在院墙外听到你的笛声,那份欢喜便已扎根,十多年来花开花落,这一路上起起伏伏,我们相伴那么久……」
我眼含酸涩。
「你说的那些,全都不作数了吗?」
孟映槐猝然抬眸,他脸色大变,松开我的手。
眼里闪过愤怒、震惊,还有隐约的伤心之色。
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檐上一支冷箭蓄势待发,即将没入孟映槐的胸口……
而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并未反应。
我下意识伸手去挡,肩膀传来一阵剧痛,让我顷刻昏死过去。
只来得及看到孟映槐眼中浓浓的情绪,深得如这黑夜。
……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是一片无尽的黑夜。
我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到了尽头,看见槐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他回过头来,是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
但是他一个字都没说,远远朝我挥挥手,就走了。
我怎么都抓不住他……
突然惊醒,胸口传来闷闷阵痛,早已是泪流满面。
唯独手上还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袖子。
我顺着看过去,发现孟映槐靠在我的床边休息,眼下是多日未眠的青色。
听到动静,他微微睁眼,与我的目光对上。
犹豫片刻,他看着我肩上的伤,轻轻开口。
「还好吗?」
「为什么帮我挡?我是能够避开的……」
我没什么犹豫地回答:「因为你天生有心疾,我很担心你。」
不知又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原本还算柔和的神色消失殆尽。
孟映槐深吸一口气,冷冷扔下一盒药膏,就大步走了出去。
5
医馆的大夫给我开了好几副名贵的药,恭敬地送我出去。
我很是不好意思:「大夫,我今个没带钱……」
他摆摆手打断我:「那位公子已经付过了,就托我好好照顾姑娘呢。」
我一愣,笑笑。
出了长春医馆,我并未即刻回府。
我绕了几个弯,在逼仄的小巷子里敲开一个破旧的小店。
「小师父,您在吗?」
一个长得极为喜气的小和尚睡眼朦胧地开门。
「宋小妹,你咋的来了?」
他在姑苏曾偷过别人一罐酒,被店家追着打了好几条街。
我看他年纪尚小,也不是啥恶人,便出钱替他垫付了。
小和尚神神叨叨地朝我一拜,许诺一惑可解。
我生无束缚,竹马相伴,原也觉得可以这么平安喜乐一世。
可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
「小师父,您说,这世上会有人突然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吗?」
小和尚抿着大红袍茶,笑得不动声色。
「世间万物,皆有机缘。」
我烦躁地敲敲脑袋:「可我不想他变!你说,他怎么能连我……都忘了呢?」
「或者说,他根本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但是……我想了好久,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和尚若有所思,他缓缓开口。
「莫不是……异世魂归?」
「什么?」
他捏着手上的佛珠:「我曾听师父说过,在五百年前,我们的第三代住持曾遇到过。」
「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她来自很远很远的未来……」
「因着一次意外,她的魂魄附在了一个痴傻嫡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