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张恨水被誉为“民国第一写手”、“中国的大仲马”。
他一生创作了120多部小说及大量散文、诗词作品,累计4000万字;他凭借一支妙笔,草根逆袭,一个人养活了一家30口;他的作品在那个年代脍炙人口,风靡一时,掀起了举国轰动的“张恨水热”。
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到《啼笑姻缘》等经典之作,张恨水一生的创作都离不开一个“情”字,他笔下的鸳鸯蝴蝶、风花雪月无不承载了他对爱情的瑰丽幻想。可这个多情男人的一生中却有这么一个女人,倾尽一生却无缘他笔端的精彩,岁月漫漫,却甘做其澎湃生命中的一层苍白窗户纸。
011915年秋天,一位30岁出头的妇人走进了安徽潜山黄岭村“老三房”家的客堂,那女人一进屋便欢天喜地地告诉女主人戴氏:
“信兰嫂子,前几天你说过的那件事已经办成了,我托亲戚在娘家徐家牌楼为你家大相公挑中了一位姑娘。姑娘名叫徐大毛,今年16岁,贤淑知礼,粗细活一把抓。”
戴氏劈头便问:“家世如何?”由于公公曾任清军正三品顶戴参将,丈夫生前担任过税吏,戴信兰对媳妇家的根基和背景也颇为讲究。
妇人满怀笑意地告诉戴氏,徐家祖上也是出过官的,虽说如今家道中落,但是姑娘的父亲徐海山好在是个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对子,你们两家也算上门当户对。
戴氏的丈夫两年前因病过世,一直以来,她为丈夫张钮未能抱上孙儿便辞世深感遗憾,加上丈夫去世后,她一人养家的担子愈发重了,戴氏十分希望找个儿媳为自己分忧,于是她把20岁的儿子张心远叫到了跟前。
这个名叫张心远的少年,便是日后在国内红透半边天的作家张恨水。但是这一年的张恨水极其苦闷。自父亲去世后,他因经济困难不得不中断学业。这一年,他好不容易考入了苏州蒙藏垦殖学校,可学校却因二次革命失败而停办。
灰头土脸的他不得不回到安徽潜山老家,和母亲、弟妹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但即便困守山野,张恨水内心依然做着热切的求学梦。戴氏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她深知儿子心高气傲,从小爱看才子佳人的小说,非一个理想的妻子不能拴住他,因此戴氏便煞费苦心地前去相儿媳。
次日,在徐家牌楼的戏台下,戴氏看到了两位姑娘并肩而坐。媒人一指,戴氏便瞥见了她那位眉清目秀、端庄秀丽的“未来儿媳”,心中一百个满意,两家人迅速定下了这门亲事。
可到了新婚之夜,当张恨水用秤杆揭开新娘的盖头,他终于发现了这桩婚事是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眼前的这个姑娘翘嘴唇、塌鼻梁、身材矮胖,哪里是母亲口中的标致小姐?这种反差让才子佳人梦碎的张恨水含泪出逃。
02戴氏也是到了这一日才知道,当日她相中的姑娘其实是徐大毛的表妹。虽说当时徐大毛本人的确也在场,但自己却被媒人巧妙地转移了注意力。戴氏为这场闹剧悔恨不迭。
半夜,堂叔带着族人打着火把,在五六里外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已经蹲了半宿的张恨水。回到家后,母亲流着泪劝说儿子,新娘已经过门,没有退婚之礼。她许诺儿子,将来若是再遇到称意的女子可再娶一房。
面对母亲卑微的恳求,张恨水心软了,也顺从了。他默认了这桩让他屈辱的婚姻,却一直郁郁寡欢。新婚过后的日子,张恨水不愿和徐大毛同房,于是打扫出了一间窗临院中桂花树的房间作为书屋,终日把自己关在里面阅读。
在散文《桂窗之夜》之夜中,张恨水就回忆了这段新婚生活,他写道:“月圆之夕,清光从桂隙中射上纸窗,家人尽睡,予常灭灯独坐窗下至深夜。”而在无数个月华满地的清辉之夜,独守空房的徐大毛是否也在抬头望月,幻想着这个咫尺天涯的夫君?无人知晓。
这桩婚姻的结合虽是阴差阳错,但是作为一个媳妇,徐大毛显然无可挑剔。婚后,她很快适应了为人妻媳的身份。生活中的她善良淳朴、勤俭持家,不仅孝顺婆婆,而且关照家里的小姑子和小叔子,张家人都很喜欢她。
但由于徐文淑没什么文化,又拙于文辞,张恨水和她几乎没有什么话。妹妹张其范见哥哥冷落嫂子,于是主动教徐大毛读书写字,希望她能有朝一日和哥哥比肩,并为嫂子将名字改成更为文气的徐文淑。可这一切还是难以抚平这桩包办婚姻带给张恨水的伤痛,婚后不过数月,他便以外出闯荡为由,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谋生。
在此后的四年时间里,徐文淑只有每年春节才能见上丈夫一面。她知道丈夫对自己没有感情,也只是远远地看着。
戴氏和儿媳相处久了,感情日益深厚,因此一直对她心怀歉意。戴氏一次次开导儿子“娶妻娶贤淑”,十分希望他能给徐文淑留下一个后代。
在母亲的恳求中,张恨水再一次妥协了。一年后,徐文淑诞下一女,然而却不幸夭折。她的婚姻,一开始就像吹肥皂泡泡。她眼看着一个斑斓的梦升起又瞬间幻灭。碎了的泡泡回不到过去,只能再吹一个。
03徐文淑在婚姻中的第二次转折发生在1926年。这一年,张恨水的大妹考上了北京女师大。为了方便照顾一家人,他在北平购置了一间大宅子,把母亲、弟妹和徐文淑全部接到了北平。
彼时,张恨水已经成了著名报社《申报》和《新闻报》的主笔,稿酬优渥,使他得以负担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和弟妹的教育经费。
丈夫在功成名就之后没有忘记自己,这让徐文淑很是感动,可待她到了北平,徐文淑才知道张恨水已经再娶了一位名叫胡秋霞的女子,两人还有了一个女儿。
有了胡秋霞后,张恨水更是不再去徐文淑的房间。从此,徐文淑的婚姻生活分成了两个部分:白天和婆家人相处;晚上和自己独处。在张恨水心中,胡秋霞才是妻子,徐文淑更像是母亲要来的保姆。
因此,在张家的日子里,徐文淑和胡秋霞几乎不分妻妾,地位相等,而性格老实的徐文淑也没有什么抱怨。她保持自己善良淳朴的天性,和秋霞如同姐妹般相处。戴氏则再次为这个可怜的儿媳求情,希望儿子给徐文淑一个孩子,让她后半生有个依靠。
而张恨水也真的屈从地走进了徐文淑的房间,直到她怀了孩子,张恨水才对母亲叩头一拜:“母亲,我的任务完成了。”
1927年,徐文淑第二胎诞下一子,但是悲剧却如宿命般重演,第二个孩子还是没有逃过夭折的命运。自此,张恨水很少再进入徐文淑的房间,戴氏也只能感叹自己这个儿媳命薄。由于两次都没保住孩子,徐文淑一直觉得对张家心有愧疚,因而待秋霞之子视如己出。
1928年,胡秋霞产下长子张晓水。由于是早产,匆忙间找不到接生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浑身冰冷,落地不哭。徐文淑当即把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暖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张晓水发出第一声啼哭。晚年,张晓硕还说:“我的命是大妈救回来的。”
徐文淑没有养过孩子,看着刚出生的晓水,很是喜爱。而秋霞还有一个大孩子要照顾,张恨水又忙于写稿,两人照顾孩子的精力却有限。有一次,晓水从床上掉下来哭闹却无人知晓,所幸徐文淑闻声而至,叫醒了熟睡中的秋霞。
徐文淑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让你这个大孩子带两个小孩子,也实在是太为难你。我反正没什么事情,闲着也是闲着。今后不如把大宝、小安子(张晓水乳名)交一个给我带吧。”自此,徐文淑便帮着秋霞照顾张晓水。她对张晓水的疼爱,一如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
04在北京度过的10年时光中,徐文淑在和张恨水在感情生活上依旧是一片空白,但是物质生活的满足,为人母亲的精神依托也让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较为快乐的10年。
直到抗战前夕,张恨水将一家人送回了安徽老家,徐文淑再次挑起了张家的大梁。后来,秋霞返回北平,徐文淑选择了继续留在老家照顾婆婆。
张恨水虽然对徐文淑没有爱,却敬她为张家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因此每月从不间断地给徐文淑寄去充足的生活费,乐得徐文淑逢人便说:“我嫁了棵‘摇钱树’呢!”
徐文淑把张恨水常年给自己寄的这些钱攒下来,在老家买下了一大块田地,佃给同村人耕种,用做防老。但是土改期间,她却因此受到牵连,被划为地主,不得不离开家乡,住到了安庆。
彼时的徐文淑已经年过五旬,苍白的岁月还是在她脸上刻下了无情的风霜,她如一片枯叶般日渐脆弱、凋零。这些年来,张恨水除了寄钱,只看过她一次。两人之间,除了一纸冰冷的婚事,仅剩下一层尊重维系着。也正是这则尊重,支撑着徐文淑的晚年。
随着婆婆去世,弟妹和晓水相继长大、成家,徐文淑渐渐失去了自己在这个大家庭里的作用。晚年的她又认养了一个叫做小莲的姑娘。余生之中,她独自吃斋念佛,看一些简单的佛经度日。老来的孤独让她越来越记挂自己视为儿子的晓水。
1958年的一天,年逾花甲的徐文淑上街给张晓水寄信,可信没寄走,她却因中风在街头跌倒。路人围上来的时候她已不能言语,徐文淑却还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衣兜。大家在兜里的信封上翻出了晓水的名字和地址,知道了这是她最后的牵挂。
最终,徐文淑经医院抢救无效辞世,享年六十岁。噩耗传来的时候,张恨水因第三任妻子周南要动手术,难以分身,于是交给长子张晓水700 元钱,代为料理徐文淑的身后事。张晓水日夜兼程赶到为大娘奔丧,绝尘而来,洒泪而去。
张晓水根据父亲的嘱咐,将徐文淑安葬在张家的祖坟山上,墓地背依青山,面临绿水。1989年,张晓水又为徐文淑追立了一块新墓碑,碑上刻的是“张母徐老孺人文淑之墓”,后人的名字处落着“男晓水”。
从十六岁出嫁后夫君逃婚的闹剧到临终前独身的凄风苦雨,徐文淑的一生就像一层由苍白到蜡黄的窗户纸,在张恨水的一生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却又平静地让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张恨水沸腾了整整一个时代,无论是三任妻子的付出还是众多粉丝的狂热,他的一生总归热闹;而徐文淑和他在同一屋檐下,却整整凄寂了一生,婚姻之中的爱和温暖她都不曾得到,毕生得到的安慰只是张家人的爱戴和尊重。
可当年华老去,一切风烟俱尽,那些爱戴和尊重不过化作了墓碑上历经岁月磨蚀的刻字,屹立于广大天地之间,似是无声地审判着这样一个爱恨无踪的女人的一生。
在阅读中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更多名人轶事,文学解读,欢迎关注我的账号@晓读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