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7日
在一场家暴中,哥哥遍体鳞伤。
被他护在怀里的妹妹毫发无损。
而施暴者是他们的父亲。」
——四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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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开学前一个月,正是荆市最热的时候。
天气预报发布台风蓝色预警,目光所及一片闷热潮湿的绿。
沈肆月拎着保温桶,去给在医院加班的父亲送饭。
阴沉天气里医院走廊亮如白昼,她叫住父亲同事,礼貌问道:“姐姐,我爸下班了吗?”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停住脚步:“刚才来了一个被家暴的男孩,身上全是伤,沈医生在那给他清创缝合呢……”
“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父母啊!那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跟你差不多大,个子倒是蛮高,挨打的时候把妹妹护在怀里,硬生生扛下来了……”
“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妹妹一直哭,他还一直在哄说不疼……怎么可能不疼啊,都是皮带抽的、烟灰缸砸的,眉骨都破了皮……”
光是听着,沈肆月都心惊肉跳。
她跟父母关系一般,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总有一天要离开。
母亲是律师,父亲是医生,虽然隔三差五就要吵得天翻地覆,但终归没到拿烟灰缸把她揍进医院的地步,所以她总是来送饭,打着母亲的旗号,希望能缓和他们的夫妻关系。
往常,沈肆月会把保温桶放到护士台离开,一来不耽误父亲工作,二来父女之间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讲。
可是这次她没有。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人间惨剧她从来不曾见过,也许是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护着妹妹的少年实在令人好奇,鬼使神差的,她朝着普外走去。
“你不要动,这样我没有办法打麻药缝针。”
“实在不行你让你妹妹先出去等一会儿好吧?等你的伤口处理完再让她过来。”
父亲的声音坚硬冷漠,在哽咽的哭声中显出隐隐的不耐烦。
门没有关,科室也有其他在等的病人。
哭成小花猫的女孩子靠在哥哥身边,极力忍着哭,寸步不离。
而她身侧的少年,从门外看过去只有一道侧面剪影。
他垂着头,一身黑,身形有种少年人抽条太快导致的清瘦,微弯下来的脊背,像沙场征战中弯折的一柄利剑,冷淡又锋利。
滑落额前的碎发遮了眉眼,皮肤很白,以至于颧骨和嘴角未干的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桉桉不哭,哥哥不疼,”他抬手给妹妹擦眼泪,“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父亲的脾气已经懒得掩饰:“胳膊别动!你这样我可缝不了!”
沈肆月这才注意到男生的手臂,青紫、淤血、深浅不一的伤口一应俱全,没有哪个词比“遍体鳞伤”更合适。
小姑娘瞬间抿紧嘴巴,忍哭忍到胸腔起伏,眼睛红肿得不像话。
也就是这时,父亲和门外的她对上视线。
沈肆月抿唇:“爸。”
父亲皱眉,扫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放护士台吧。”
他的目光投在男生身上,耐心告罄:“给你五分钟,哄好妹妹,要不我没法处理。”
父亲冷血至此,站在旁边的沈肆月感到很抱歉。
她眼底的难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病床上的男生抬眼看过来。
男生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强势和压迫感,浓眉高鼻梁高眉骨,眉眼间薄薄的戾气浑然天成,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如果不知缘由,多半会认为这是个打架落败的不良少年。
“同学。”
他开口,嗓音低低的,却很好听,是清越的,干净的。
沈肆月想起班里那些变声期的男生,一个个都变成了大嗓门的唐老鸭,他却完全不一样。
沈肆月停住脚步。
男生那张挂了彩的脸依旧出众,清秀白皙,目光却冷淡至极,让人想起冰镇汽水里的碎冰。
空气凝滞一瞬,她隐隐有种窒息的错觉,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男生开口:“能请你帮个忙吗?”
那双眼睛漆黑、清澈,没有任何杂质,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都是坦坦荡荡的明亮。
被他认真看着的瞬间,她像被下了蛊,在短暂的寂静中,心脏有如火山上消融的积雪。
“你说。”
“医院对面有一家甜品店。”
大概说话都能让他痛苦,那件黑色短袖下的伤恐怕更加触目惊心,他微蹙着眉:“可以麻烦你带我妹妹买两块蛋糕吗?”
她几乎瞬间明白他的意图,带小朋友出去,转移她的注意力。
在这样的时刻,关心的不是自己满身的伤,而是自己的妹妹。
有这样的哥哥一定很幸福吧。
沈肆月点头,男生从长裤口袋找出一张纸币递给她。
他的手指修长冷白骨节分明,类似修竹的温润质地。
如果不是关节处擦破了皮,手背青紫一片,本应该是很漂亮的。
“不好意思,”他的额角鼻尖都有冷汗渗出,又说:“麻烦了。”
沈肆月不想看到一个伤成这样的男孩子,在这样的时刻对她抱歉:“没事。”
清创缝合需要一会儿,买蛋糕很快就能回来,时间恐怕不太够。
于是她又说:“我也要去买蛋挞,新出炉的蛋挞要等大概半个小时,可以吗?”
他微微怔了下,片刻后明白她的意思,眼底有郑重其事的感激:“谢谢。”
男生垂下眼睛跟妹妹说话,嘴角弯着,语气明显比跟她说话要轻一些、软一些:“跟姐姐去买蛋糕好不好?哥哥想吃蛋糕。”
小姑娘瞬间擦干眼泪,点头如小鸡啄米。
他笑了下,沈肆月意外发现,他竟然还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仿佛是少年感的具象代名词。
“把眼泪擦干,去吧。”
-
潮热夏季暴雨欲来,吸饱水汽的云沉甸甸压在头顶。
沈肆月牵着小朋友的手走出医院,胸腔闷闷的的情绪难以形容。
甜品店冷气充足,柜台上有已经烤好的蛋挞,她执意要等新鲜出炉的下一批。
为了给那个怕妹妹哭鼻子的男生争取时间。
等蛋挞出炉时,男生的妹妹乖乖坐在靠窗的小板凳上。
哭到睁不开的眼睛,频频往医院的方向张望,看得沈肆月心酸。
回头对上沈肆月的目光,她吸吸鼻子,小小声说:“谢谢姐姐带我来买蛋糕。”
沈肆月不善言辞,也没有哄小朋友的经验:“我们等新鲜出炉的蛋挞,要更好吃一些。”
小姑娘抿了抿唇,低着头,两只小小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沈肆月看到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她的手背上,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
“哥哥是不想我看到他疼,对吗?”
沈肆月愣住,她有多大,这么小一点儿,七岁还是八岁?
能一眼看出哥哥的想法,所以这样的事情绝非偶然,上演过很多次对吗?
小姑娘用手臂擦眼泪,极力忍哭,声音断断续续:“那我、我就不、不看了,我就、就在这等着。”
心脏仿佛一瞬间被揪紧,沈肆月眼眶发热,鼻腔酸涩难忍,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本来爸爸喝了酒要打的、不、不是哥哥,是我……”
“哥哥看到了,过来跟爸爸打架……”
“我不想他们打架,我想把哥哥拉开……哥哥护着我,才被打到的……”
“烟灰缸砸在他的手上,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一场家庭暴力,她毫发无损,哥哥遍体鳞伤。
那一刻他肯定是她的英雄,是她的避难所,是她的守护神。
好半天,沈肆月才说:“你的哥哥真好。”
想必是她的命里不带亲情,她从小都没被人这样维护过。
“小姑娘,蛋挞好了,可以过来取了。”
沈肆月牵着小姑娘回到医院的时候,男生已经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输液,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
他的手臂已经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脓血,又或者是伤口涂抹的药水,透过纱布渗出来。
两份蛋糕,包装精美,她放到他身边的座椅上。
“多谢。”
“这一份是给你的。”
沈肆月愣住。
灯光从高处落下,他那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愈发冷白发透,碎发微微汗湿落在眉宇,浓密眼睫轻轻遮住一点瞳孔,竟然有种无法言说的脆弱。
可他就连脆弱都是冷峻的、倔强的、锋利的,薄薄的眼尾弧度像刀刃。
“我不用……”沈肆月摆摆手,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帮忙,”他拍拍妹妹的脑袋,“跟姐姐说谢谢。”
小姑娘乖乖的,嘴角弯出一抹腼腆的弧度:“谢谢姐姐。”
平心而论,他其实长了一张会被宠坏的脸,眉眼英俊五官清冷,身上还有种与外表反差极大的耐心与温柔,她猜他身边喜欢他的人不会少。
可他一开始开口的时候,说的就是“买两份蛋糕”,想必拜托她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如何感谢,这样的处境,他竟然也如此妥帖不忘感激陌生人的善意。
找不到理由再作停留,沈肆月拿起那份蛋糕:“那我走了。”
男生点头,对妹妹说:“跟姐姐说再见。”
妹妹挥手:“姐姐再见。”
他们应该不会见面了吧。
医院走廊嘈杂,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心慌,她竟然还在那乱糟糟的环境里,捕捉到男生带着笑意的一句:“小哭包,终于开心了?”
沈肆月走到楼梯拐角,忍不住回头。
冷白光线里闭着眼睛输液的男生,身边用小勺子把蛋糕喂到哥哥嘴边的妹妹,这一幕竟然像是盛夏遥不可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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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暑假,沈肆月在辅导班中度过,没有机会再假借母亲的名义去给父亲送饭。
只是常常会想起那双黑得没有杂质的眼睛,和最后定格在记忆中的、温柔到不真实的侧脸。
他还会挨打吗?
妹妹还会哭吗?
盛夏和少年仿佛都只是季节限定。
入秋之后,气温下降之前,高中开学提上日程。
母亲盛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拎着公文包踩着高跟鞋送她去公交车站,争分夺秒喋喋不休:“高中跟初中不一样,跟学习无关的事情就放一放吧,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绿树如茵,沈肆月闷头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着,不言不语。
盛南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她看起来很乖,眉眼生得极好,野生眉在清淡鹅蛋脸上显出几分安静的倔强。打小就被街坊邻里说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是个“美人胚子”。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这种外貌优势愈发明显,即使她从不给她买花里胡哨的裙子,女儿也依旧美得出挑,以至于她总是担心,她身边是不是有躁动的不怀好意的男孩子。
公交车由远及近,沈肆月有种解脱的松快感,盛南叮嘱:“如果再有男孩子像初中那会,骚扰你、影响你学习,你跟妈妈说,妈妈找老师。”
“我的同学从来没有骚扰我,”无力感顿生,沈肆月从书包里拿出公交车卡,上车的前一秒她回头,清凌凌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妈,你女儿不是什么仙女,你不要紧张过度。”
这一天,附中校门口高高拉起大红色的欢迎横幅,宣传栏贴出高一分班名册。
沈肆月在高一(10)班的表格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全班50个人,她的学号是35,中下游。
考到省重点,就必须接受从“鸡头”到“凤尾”的落差。
教室在三楼,她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坐下来。
她性格内向,在陌生环境总想把自己缩成一团透明空气。
没多会儿,身后传来说话声——“哥们儿,怎么才来?”
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响动,沈肆月并不在意,翻开新发下来的课本一本一本写名字。
“小学也开学,送我妹来着。”
笔尖猛然在扉页划出一道失控的痕迹。
教室里很吵,少年的声线格外清冽,像不该出现在夏天的冷空气,一下把沈肆月拉回那天的医院走廊。
细碎片段兜头袭来,关于那场家暴,关于两份冰激凌蛋糕和被护在怀里的小女孩,还有那个受伤的、长得很不乖的男生。
她的呼吸变得很轻,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撞入少年漆黑眼底。
只一眼,目光就定住了。
「2008年9月7日
“你说,我在听。」
——四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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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尚未结痂的血迹,前后桌的距离,男生的五官前所未有的清晰。
今天荆市的气温在三十度往上,班里目光所及都是短袖,他的白T恤外面却套着宽宽大大的浅蓝衬衫。
头发剪过,不遮眉眼,露出清俊的脸部轮廓,整个人干净得像清晨落雪的雾凇。下颌的位置,还隐隐有一道暗红色痕迹,一路延伸至衣领深处。
不会有人知道,那衬衫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新伤旧伤,而罪魁祸首是他的父亲。
那个瞬间她突然庆幸,庆幸军训的迷彩服也是长袖,这样,就不会被看到了。
短暂的视线交汇,沈肆月眼睫轻颤。
少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情绪淡得近乎没有。
那天上午的日程很满,领军训服、领书发书,班里一直乱糟糟的。
沈肆月同桌的位置有人坐下,女孩短发圆脸,叫甄心,成为她高中第一个同桌。
距离上午放学还有两节课时间,班主任简单开了个班会。
“同学们好,我叫魏平生,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今后的数学老师。”
“我不会跟你们说‘我的上一届学生如何如何’,也不会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因为我今年刚从北师大硕士毕业,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
年轻老师笑起来有些腼腆:“从今天下午开始,就是为期一周的军训,大家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一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氛围瞬间轻松起来,几个捧场王已经带头开始鼓掌,闹得班主任有些招架不住:“正好也下课了,休息一会儿吧。”
沈肆月听见身后桌椅响动,男生打开后门出了教室。
她回头时,只来得及看见浅蓝的衬衫衣角在视野里一晃而过。
风从走廊灌进来,她垂下眼睛。
他的书桌没有杂物,和旁边位置形成鲜明对比。
课本崭新,笔记整齐,甚至有些严肃,有种独属于学霸的压迫感。
一个小小的路飞手办立在他的蓝色水杯旁。
拂过脸颊的风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那本没收回去的数学书被风一吹翻了页。
她听见书页摩擦的细微声响,心跳蓦地凝滞,呼吸变得小心翼翼、轻而又轻。
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
男生的字很霸道,笔锋尽显。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带着凛凛杀气似的——
顾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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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当天下午,军训拉开帷幕。
这一周没有大家期待的阴天暴雨,全体高一在太阳下老老实实暴晒掉一层皮。
甄心踢正步顺拐老是砸到沈肆月的手,两个女孩在“对不起”和“没关系”中飞速建立友谊。
军训期间走读生需要住校,晚上甄心想家哭得抽抽搭搭,好在她升高中自带竹马。小竹马每天晚上买零食让她下楼拿,甄心飙着泪下楼,回来就喜笑颜开,可爱得让人想捏捏脸。
沈肆月没有想家的情绪,没有盛南女士在耳边念紧箍咒,她只觉得解脱。
奈何她想要长久住校盛南根本不批准,甚至恨不得给她安装监控,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军训第三天,沈肆月姨妈造访。
月经羞耻要不得,可她做不到大大方方跟异性教官实话实说,小声请假:“教官,我有些感冒,可以去旁边坐一会吗?”
她脸色苍白,毋庸置疑是生病的模样,教官立即答应。
别的同学训练,她一个人坐在操场旁边的树荫下,腹部疼痛无法忽视,手摁在肚子上。
军训期间班主任全程陪伴,此时过来询问是否需要送她去医务室。
短短几天大家对他的称呼已经从“魏老师”变成“老班”再变成“生哥”。
沈肆月只说:“没事老师,下午就可以训练了。”
又冷又热的感觉很不好受,她的目光投向正在训练的班级队伍,而后落在某人身上。
少年一身军训服,个子起码一米八五以上,皮肤晒不黑似的依旧白皙,迷彩服被他穿得像军装,帽檐压得低,只露出挺直鼻梁和清秀下颌,莫名严肃。
中间,教官吹哨解散休息。
甄心立刻跑到沈肆月旁边嘘寒问暖:“要不我让我妈煮红糖姜茶送来吧?”
阳光晒得她皮肤冷白发透,甄心近距离感受到什么叫“我见犹怜”。
沈肆月轻声:“没事的,不要麻烦阿姨。”
教官是来自陆军某旅的现役军人,训练间隙也会跟男生们坐在一起聊天:“顾桢,这腰板这身段去仪仗队吧,多给国家长脸啊。”
所有人看向他,沈肆月也飞快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瞬间,他身边的人好像被自动虚化掉了。
男生无声笑笑,直言道:“报告教官,我想当警察。”
甄心双手托腮,小声说:“顾桢就长了一张‘以后会上交给国家的脸’。”
沈肆月反应了几秒,才发觉这个形容恰到好处。
男生的五官很正,眉骨挺拔,下颌清晰,有种初露端倪的肃杀。
偏偏他还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又透出几分光明坦荡的少年气。
甄心和顾桢同学很多年,沈肆月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听到很多关于男生的事情——
“……他中考数学满分,附中竞赛教练初中那会就盯上他了,本来是要去竞赛班的,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们一样来到普通班。”
“……他看着很凶很不好惹对吧?但家里有个小六岁的妹妹,他在妹妹面前完全不这样。”
“……他被女生表白会认真说谢谢,他说如果妹妹遇到那种扔情书的男生,他会揍人。”
“……哦对了,他喜欢《海贼王》。”
为什么他会从竞赛班到普通班?和他家暴的父亲有关系吗?
沈肆月这样想着,班主任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顾桢,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他,于是她的目光不必遮掩,
阳光倾斜落他满身,少年偏着头不知道在和朋友聊些什么,嘴角笑意有些懒散。他个高,步子也大,听到老师喊自己,从队列后方走到班主任身边,蓬松柔软的黑发被镀了一层光,少年气直白动人。
班主任笑道:“去买些雪糕分一分,我请大家吃。”
顾桢接过钱:“谢谢老师。”
没一会儿,男生就拎着大大的塑料袋回来,别班同学看了,只有羡慕的份儿——
“为什么人家有请吃雪糕的班主任啊!”
“人家还有发雪糕的帅哥呢。”
沈肆月以为他会把袋子放在军训队伍前面任大家乱糟糟地去拿,却没想到他先把钱包还给老师、让老师和教官先挑,之后就一个人一个人地发雪糕。
他明明看起来很冷,不那么好接近,外表是那种不驯又无所谓的男生,成绩好长相好,在学生时代应该是受尽追捧而被宠坏的人。
可现在看来,他身上没有一点被宠坏的讨人厌的特质,顶着大太阳,眉眼间都是清朗的朝气,站在阳光下干干净净又意气风发。
“有草莓味的吗?”
“有。”
“我要巧克力脆皮的。”
“行。”
沈肆月因为肚子疼快要在树荫下缩成一团。
如果她今天没有不舒服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在他分雪糕的时候,正式跟他打个招呼。
少年分完所有的雪糕,自己的手里却是空的。
可能他不吃雪糕,也可能根本没有给自己买。
如果是她的话,她会这样做。
因为不想班主任多破费,哪怕几块钱。
思绪尚未收回,头顶落下阴影。
燥热的风拂过脸庞,沈肆月闻到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同学。”
沈肆月下意识抬起头。
少年逆光,眼睛微微垂着,本就比一般人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轻轻覆盖下来。
她看见他手伸向军训服口袋,拿出什么,递给她:“你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啊我不舒服吃不了凉的。
可当她伸手接过,目光却一下子定住。
掌心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稍显幼稚,同样是雪糕的形状,只不过是常温的。
她仔细看了眼上面的字,竟然是小朋友吃的那种奶酪棒。
他没有“一视同仁”买雪糕给生病的女同学,也没有直接把她略过、让她落单。
被阳光晒过的皮肤很烫,心跳莫名,某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心底萌芽,让她措手不及。
少年已经回到队列末尾,跟他关系不错的男生说道:“你放前面让大家自己拿就是了。”
他脸上没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冷,语气却被太阳晒得有些软:“老师的心意不能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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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军训落下帷幕,随之而来的是摸底考试。
两天考九门,都是初中知识,沈肆月做题做得不顺手,暗暗担心自己的名次。
最后一门交卷已经是下午六点。
甄心把笔盖一扣,瞬间满血复活:“肆月,我们晚饭去校外小吃街吃吧!听说好吃的很多!”
沈肆月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扫兴,弯着眼睛说:“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牛肉捞面。”
甄心当机立断,挎着她的胳膊往校外走:“那我们还等什么?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两人出了校门,直奔校外小吃街。
甄心被各种小吃摊迷了眼,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突然她脚步一顿,朝着某个方向高高挥手:“裴以安!”
沈肆月循着她的目光,看到几个个子高高的男生。
紧接着,甄心喊出名字:“楚航!顾桢!”
他们几个人是发小,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沈肆月某根神经毫无防备绷紧到极致。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他的名字比对自己的还要敏感。
少年身上的军训服换成附中校服,白色上衣蓝色长裤,冷白皮优势明显,阳光疏疏落落,他站在那里,像站在某个人回忆深处的白月光。
很奇怪的,军训的时候眼睛总是无意识满操场找他,现在他真的迎面走来,目光又忍不住躲闪,像是带了重量,不停往下坠。
楚航笑笑:“你们也出来吃饭啊。”
甄心语气雀跃:“对哇!我和我同桌一起呢!”
男生就在这时看过来,沈肆月呼吸一凝。
她好像处在一个小小的密闭的玻璃瓶子里,氧气稀薄得无法呼吸。
目光触碰,少年点头,没有任何情绪:“好巧。”
沈肆月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剪短了。
额发不遮额头,剑眉乌黑清晰,瞳孔清冷干净,攻击性没有缓冲,帅得太有冲击力。
甄心煞有介事地点评:“不错,顾桢,请把这个发型焊死在你脑袋上!”
男生忍俊不禁,眼睛弯折,竟然还有好明显的卧蚕。
沈肆月看到他的小虎牙,像是被人按下心动的开关,砰砰砰的声音鼓动在耳膜上。
她羡慕甄心跟他的熟稔,面对发小,女孩松弛又自在,笑眯眯地问:“你们吃啥?”
楚航:“没选好呢,头一次出来吃。”
甄心看向沈肆月,眼睛转向两个男生又转回来,眨巴眨巴。
沈肆月收到她的暗号,甄心是在问她:可以让他们一起吗?
她点了头,甄心才问:“要不要一起?肆月说了一家超好吃的牛肉捞面。”
紧张来得没有缘由,像上课被老师提问说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等候发落。
那个瞬间他是否有看向她,她不知道,而少年音色清爽,是干脆的一个“行”。
因为是她挑选的店,所以理应承担介绍招牌的责任:“老板是澳门人,如果没有忌口的可以尝试,最好……”
她说话的声音太小,轻易就被喧嚣掩盖。
话音未落,就听见楚航大大咧咧问了句:“甄心,你怎么也出来吃啊?”
甄心:“考试考得我都蔫儿了,不得好好犒劳一下我自己啊。”
裴以安毫不留情撂下一个高冷的“笨”:“暑假白给你补习。”
甄心作势就要打回去。
男生女生吵吵闹闹,被打断的话头没有办法自然而然接下去。
沈肆月轻轻抿了下唇,太阳晒得她脸颊发烫。
“最好什么?”少年比泉水还要清澈的声音落在耳边。
沈肆月蓦地抬头,隔着吵吵闹闹的少年少女,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个子太高,微微低头,逆光的五官有种初露端倪的深邃。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睫毛浓密,鼻梁挺直。
少年眼睛看着她,轻声开口:“你说,我在听。”
第 3 章
「2008年9月16日
“过去跟我同学道个歉,看她原不原谅你。”」
——四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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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看起来很不乖很有距离感的人。
他自然而然接上她没有说完的话,刚才她紧张过度语无伦次毫无重点,原来他一直认真在听。
从小到大老师给她写的评语,总有一句话的大意是“性格内向、不善表达”,希望她能“更加开朗、尽快融入集体”。
可她不喜欢陌生人和陌生环境,很难像甄心一样自然而然表达善意,人多的场合不擅长也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
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会不受控制心跳加速,站在讲台上说话会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遇到不会的题宁可自己演算千百遍也不好意思请教老师同学。
让她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那简直就是噩梦。
内向却又敏感像与生俱来的惩罚,越是跟人相处,越是消耗她的能量。
刚才自作主张给他们介绍已经花费她所有的勇气,在不经意被打断之后,她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当男生自然而然接着她未完的话问“最好什么”,又用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说“你说,我在听”,来势汹汹的尴尬瞬间被难以名状的心动掩盖。
迟迟未来的台风好像刮进她心里,山呼海啸,她在暴风雨的最中央。
“捞面选双汁,牛腩汁和咖喱汁都加,最好吃。”
她轻声说完,睫毛轻颤的弧度微小不计。
与她的兵荒马乱对比鲜明,他淡淡应了:“那我试试看。”
店里的人没有很多,他们坐了靠墙的桌子。
甄心坐在她的右手边,对面就是顾桢,她第一次和他坐这么近,心跳快得发慌。
余光都是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因为皮肤太白关节透出淡淡的粉,手背筋骨分明,没有那些层叠狰狞的疤痕,果然很好看。
她懊恼考试两天没有洗头,额头还有新鲜冒出的痘痘,也懊恼不该点她最爱的咖喱鸡翅捞面,起码吃相可以更好一些。
男生好像喜欢吃辣,加了一勺辣椒。
浓郁焦香的味道令人食指大动,沈肆月学着他的样子也加了一勺。
只是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仿佛一口吞下喷火的火山,她在短短几秒内变成一只红透的虾。
脸颊飞速蹿红,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
他在她的对面,她更加不好意思抬头。
“有些辣是不是。”男生清冷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沈肆月一怔,听见楚航接话:“没有啊我觉得正好啊。”
还好,她没有自作多情,刚才她误以为顾桢是在问她。
“我去买水,你们要常温的还是冰的?”
沈肆月抬起头,少年目光微垂,剑眉沉黑而眼形天生锋利,视线没有缓冲触碰到一起。
她的目光微微闪烁,因为皮肤白脸颊和嘴唇都红得不行,小声说:“常温的,谢谢。”
男生径直走向柜台,黑发蓬松柔软光泽度很好,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他拎了几瓶饮料回来,她挑了玻璃瓶子的橘子汽水,再次道谢。
傍晚的橘子汽水瓶,晚上已经摆在她的书桌,里面是几朵母亲买回来的洋桔梗。
沈肆月在日记本上写:「2018年9月16日,你说,我在听。」
日记本锁进抽屉,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海贼王》。
他喜欢的,一定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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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摸底考试出成绩之后,班里选了班委,还划分了不同的学习小组。
沈肆月中考成绩在班里排35,摸底考不上不下。
而顾桢的名字则在最上方位置,数学又是满分,也因此成为钦点的数学课代表。
就好比一个淹没在人群之中,默默无闻、毫不起眼;一个却在顶峰,被人仰望。
座位重新安排,每两周以组为单位平移。
顾桢是1组,在教室最南边靠窗的位置;她和甄心是8组,在最北边,靠墙。
“肆月,你在画什么?小火车吗?”
沈肆月的草稿纸上是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草图。
9月21日那个周末,她们组会平移到他所在的1组前面。
10月5日是国庆节不会调位,那10月12日那个周末,她们组会和1组隔一条过道……
大多数时间,两个组都会靠得很近,而他在她的余光所及。
早自习困倦,忍不住分一缕闲心想下个瞬间他出现,当他真的从教室外进来,视线猝不及防相撞,她又赶紧低头去看书,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像小熊吃到蜂蜜。
数学课上传讲义,她借传试卷飞快回头看他一眼,他上课的时候戴眼镜,镜片雪亮而目光冰冷,有种让人不敢打扰的认真。
体育课打完篮球,他踩着上课铃声跑进教室,半干的黑发不听话滑落眉宇,周身都是清爽沐浴露香气,漫天夕阳落在他身上,帅得好像在发光。
除此之外并无交集,好在,他的位置旁边是班里的饮水机。
在她去打第五杯水的时候,终于被甄心叫住:“你最近喝水喝好多呀!”
沈肆月抿唇,只说:“因为天气太干燥了。”
甄心近距离欣赏沈肆月那张眉目如画的鹅蛋脸,攥拳:“好,那我也要多喝!”
她们一起去打水,甄心皱着眉和顾桢打招呼:“学霸,别学啦,你要卷死我们啊!”
男生戴着黑色半框眼镜,显得眉宇更加冷清,嘴角轻轻一弯:“不学习怎么给我妹买裙子。”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总是有些无所谓,透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漫不经心,可当他提到妹妹,那冰冷的声线都有些软、有些轻,轻易不肯示人的温柔让人心跳莫名。
楚航:“顾桢,说真的,我要是家里有妹妹,我就让她嫁给你。”
顾桢:“少来。”
他冷脸的样子让人不敢造次,笑时眼睛却会折出好看的弧度,还有一颗尖尖虎牙。
余光瞥见他课桌上比别人更多的试题和教辅。
在这其中,还有一本画风格格不入的《海贼王》。
如果,她也能像甄心这样外向、大方就好了。
是不是就可以和他自然而然地搭话,问他一句——
嗨,我也在追这本漫画,你喜欢路飞还是艾斯?
可是,沈肆月慢慢熟悉了路飞、索隆、山治、娜美、艾斯,每周追最新的一话。
却始终没有机会,和那个喜欢《海贼王》的男生变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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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体育课还没被主课老师霸占,一周两节,在周一下午第三节和周三下午第一节。
周一下午那节和竞赛班一起上,不知道是谁提了句“打一场”,两个班的男生碰到一起,谁也不服谁。
甄心拉着沈肆月去当围观群众。
球场边都是人,她的目光下意识追寻某个身影,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敢明目张胆。
因为内心笃定,那么多人都在看他,她肯定不会被发现。
“肆月。”
“嗯?”
甄心凑到她耳边:“你觉得顾桢怎么样呀?”
不敢说出口的名字落在耳边,像有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落入平静水面。
沈肆月敛着眉眼,极力克制心绪起伏,不让自己显出异常:“你是说哪个方面?”
甄心大大咧咧的:“就是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沈肆月不知道甄心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自己,如实说道:“他人很好,家教很好,没有学霸的优越感,学习也很认真。”
不管是谁问他题目,他都会耐心讲解。
几次借传讲义偷偷看他,他都在低头写题,完全就是认真搞学习的高中生模样。
“是吧,”甄心听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似的,“他身上也没有青春期小男孩讨人厌的特质,从来不会开乱七八糟的黄腔,也不会说脏话……”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别人夸他,她也会开心。
沈肆月深以为然:“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呀?”
“因为我觉得你讨厌他啊!”
甄心话一出口,沈肆月怔住。
甄心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一起吃饭的时候你都不说话,走在路上看到他就低头快走,我觉得你跟他之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顾桢这个人不是人人都会喜欢吧,但肯定不应该是被讨厌的。”
沈肆月抿唇:“我没有讨厌他。”
甄心笑得眼睛弯弯:“那就行,我怕你俩之间有误会,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嘛。”
沈肆月措辞,只是话还没出口,一个球不知道被谁打偏,直直冲着她的方向砸过来。
她下意识用手臂挡住脸颊,但球还是碰到她的手肘,毫无防备的阵痛一下炸裂开。
“肆月,有没有事?”甄心瞬间炸毛,“你打球不长眼打什么球啊?!”
是竞赛班的男生,嬉皮笑脸跑过来:“没事吧?”
球场上的男生都看过来,甚至有人起哄:“会不会一个球砸出一段天降的姻缘啊?”
沈肆月不喜欢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冷脸说“没事”,不再理会男生,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肘。
红了一片,她皮肤白所以更加明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活动了下,虽然不会出血,但淤青是避免不了了。
甄心愤愤不平:“真没礼貌,打到人都不知道道歉。”
沈肆月无可奈何,只是捏捏她的小圆脸:“谢谢甄心。”
球场上的男生都好面子,虽然不是什么正规比赛,但也不想让自己班女生看到自己不行。
更何况,竞赛班的都是些一路顺风顺水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不管是学习还是篮球,输给普通班终归脸上不太好看。
“顾桢,你也太欺负人了吧。”
少年不理会,声线散漫,挑眉一笑:“欺负的就是你。”
三分球再次进篮筐,球场边的女孩之间爆发小小的躁动。
甄心戳戳沈肆月,骄傲得不行:“竞赛班的快被顾桢打爆了!”
阳光晒得皮肤发烫,心脏也是。
附中的校服丑得中规中矩,蓝色衣领的白色短袖,蓝色校裤,穿在他身上却像清爽明朗的白杨树,他肩宽,侧面看又很清瘦,投篮的手臂冷白修长青筋明显。
“不是,我怎么得罪你了哥?我女神在呢,给我留点面子啊,你能不能让我个球?”
“行啊,”篮球在手里拍了拍,少年勾着唇角,声线却带着清晰冷意,“过去跟我同学道个歉,看她原不原谅你。”
沈肆月抬头,他刚好看过来,目光倏然交汇在一起。
心跳快得可怕,像大力摇晃过的气泡饮料突然被人叩开瓶盖,绵密的泡沫铺天盖地不受控制。
她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和他对视着。
那个瞬间她恍然意识到,他身上蓬勃纯粹的风发意气并不是少年感。
他站在那里,就是少年本身。